西凌以北,北辰以西,草原深处,大漠之边,有一上古遗族,自称灵狐后人,饮血止渴,驭兽为奴,累世逐草而居。
后逢天女贺兰伊降世,率全族于天穆山下,筑石头城定居,纳四方行旅,通西域商贸,积天下宝藏,一时遍地金银,富不可言。
因天穆山以南,气候温暖干燥,多晴朗天气,天高云低,过往商客,于长途跋涉之际,偶见一白玉石头城,乍现于蓝天黄沙之接,白云环绕之中,似一天上之隐城,缥缈而夺目,故曰云都。
南曦先皇嘉元六年六月,西凌王发难,宣称此妖孽秘族,为世间祸患。与北辰国联手,数日围剿,数日火烧,狐族灭族,云都城毁。
两月来,夜云熙查阅了曦宫中所有关于狐族与云都的记载,便只有以上这些了。所谓饮血止渴,驭兽为奴之说,还是出自一本西域商人的笔记杂谈,未见诸于正史。至于皇甫熠阳所言,狐王之血,能摄心续命,又以沾酒为致命要害,一滴醉三生,却是只字未曾找到的。
且这官方史料中,这一族一城之起兴与毁灭,也是只言片语,语焉不详。天女贺兰伊何来?白玉石头城,何以乍现?西凌王何以发难?妖孽祸患何在?尤其是那句“数日围剿,数日火烧,狐族灭,云都焚”,一句盖棺定论的轻描淡述,掩盖了多少惨烈与惊心动魄?
只是,那贸通四国西域,遍地金银,富不可言的白玉石头城,却是出乎她意料之外,本以为是草原蛮族,荒凉孤城,未曾想竟有过如此辉煌。
而此刻,合了手中那册嘉元六年记事,夜云熙猛地一抬头,看见殿门边的儿郎,带着一身刚刚沐浴完毕的湿润气息,白衣宽袖,缓带轻袍,墨色散发,犹如一画中人,潇潇如松下风,濯濯如春风柳……
不禁神思缥缈,如果,不是一出生就家破族亡,颠沛流离,而是在众人的簇拥下,于那遍地金银的白玉石头城中长大,此刻的他,会是怎样一副风流王者模样?
她突然心念一动,他之不幸,却是她之幸,没有了缥缈云都的传说,才有此刻春夜桂宫的相逢。世间缘分,太多有缘而无分,何必执着在意那命定之分,却视若无睹这巧逢之缘?随缘,惜缘,便足已妙不可言。
“过来坐。”她心下豁然开朗,笑颜便如幽昙绽放,随意靠坐在一盘龙云纹腰枕上,轻轻抬手往矮几对面那莲枝缠花地席上一指,示意凤玄墨过来就坐。
那人听她笑语,稍稍顿足迟疑,像是未料到有这等待遇,有些……受宠若惊的模样。
夜云熙知他心里小九九。这些日子,他夜夜进宫来,把这皇宫深处当做江湖客栈,她怕这胆大之人得寸进尺,便与他约法三章:未经允许,不可靠近她一丈之内,不可踏进她殿中半步,不可与她说话。想来是见多了她绷着面色的模样,犹有余威,一下子不太适应吧。
“过来坐!”她不禁提高音量,又重复了一次,心里生起怪异之感,为什么现在与他说话,总是要说上两遍!这人,瞒天过海,扮猪吃老虎,什么事不敢做,就这么怕触她逆鳞吗?
可见着那人低头隐笑,两步进殿来,在她面前跽坐好,她又有些莫名心虚,便问他:
“你……笑什么?”这人,不知从何时起,一见她……就笑,不管她如何黑脸冷面,还是暴跳如雷,就那么一味地挂笑,梨涡浅隐,丰唇微动,憨里带着魅,直里带着妖,让她不免心思凌乱。
“我……怕弄脏了公主的地。”那人终是忍不住了,嗤笑一声,低低说来。这哪是畏惧她?分明是挑衅她!
夜云熙便直想扑过去将他掐了,一个激灵直起腰来,又觉得心中闪念过于疯狂,便软了下去,环顾一眼,四下无借之物,便顺手将腰上软枕一抓一举,隔着矮几,就朝那人扔了过去。
听得他一声低吟吃痛,捂了眼睛。她才反应过来,这扔腰枕的举动,还是……过于疯狂。那腰枕,外头是软棉云锦,内里却有个瓷心子,若是砸人身上,还是有些分量的。
见凤玄墨略低了头,抬手捂住眼睛,半响不见放下来。她就有些心慌了,该不会是给砸中了眼睛?赶紧绕了矮几,靠坐他身旁,将他捂眼上的手拨拉开来,凑上去查看。
眼眶倒是有些微红印记,却看不出有何不妥。再定睛一看,便被那深墨瞳色中的深井幽意,吸得心神一荡,差一点就要溺进去。赶紧直腰起来,要抽身回对面座上去,那人却不知何时,已将她方才送上去的一双柔荑,反手捉了。
温热干燥的大手掌心,包裹着白玉小手,小意握着,轻轻使劲。却握得她心尖直颤,他明明没有使甚重力,为何,她觉得自己有如被万钧桎梏,无法挣脱?仿佛下一刻,他稍稍用力一带,她就要跌进他怀里去,跌进一个幽暗却甜蜜的深渊里去。
脑中有弦绷着,告诫自己,不能跌进去,可潜意识里,却是不能自已的恶意召唤。抬眼再迎上那人的眸光,便觉得一阵推枯拉朽,心神骤然崩塌。那深如幽潭的眼神里,满瞒的是,想要靠近她的渴望,却又满满的是……犹豫与询问。
他在克制,在尊重她。若他耍横用强,她说不定就能找到一个发怒的由头。偏生他君子得很,就那么将她小手握着,像是怕极了她生气,连使力都小心翼翼,更不敢再有其他,却又舍不得放开。
看得她浑身发软,瘫坐在席上,鼻间一阵酸意上涌,没有了抽出手来的力量,由他握着,一阵缠绵悱恻,从指间蔓延至全身。一时间,春夜锦堂,沉寂安静,殿外小雨沙沙,仿佛是时光在耳侧流转。
“咳……咳”殿门边响起紫衣的声音,那丫头一边制造着声响,一边低着头,将食盘高举,等着她的召唤。
夜云熙扭头一看,一下子竟面红耳躁起来,猛地抽出手,逃也似的,回对面座上端坐了,再招呼紫衣进来。
紫衣托着食盘过来,矮身下跪,置于矮几上,对着凤玄墨恭敬地说了声:
“大人,请。”便手脚伶俐地起身退出去了,大有此地不宜久留的自觉。
夜云熙一个闪神,抬眼去看她,本想要吩咐她点什么,却见着这丫头已退殿外,正感叹她这移形换位的轻功身法,何时修炼得如此出神入化了,接着便是“砰”地一声,殿门合上的声音,砸得心中一惊,索性作罢。
收回眼神,见着风玄墨一脸疑惑,看了看几上食盘,又抬眼看她,忽又嘴角挂笑,那笑里,却是掺着些明白的。
她极力端坐着,垂了眼皮,不想去看此人的痴憨之相,只盯着自己的双手,缓缓说到:
“曦京风俗,生辰这日,要吃上一碗长寿面,才算是庆生。”
一边抬起双手,仔细翻弄着,一边继续说着,声音清凉平淡:
“我不知你往年的生辰,是如何过的,以你的……身份,想要有人替你风风光光地张罗,也不难。今日在我这里,不知会不会寒碜了。可是,你看我五指不沾阳春水,也就不要指望,我能做什么,至多,也就是让紫衣下小厨房去,煮一碗长寿面。紫衣厨艺不错的,你……趁热吃吧。”
一席话,说得客气,却又夹些怨气跟傲气。仿佛不这么怪里怪气,不足以平息她心中涌动,不足以拉远与他的距离,不足以解释眼下这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不足以消解在他那笑意凝视中催生的尴尬。
夜云熙说完,眼睛余光中,瞥见那人似乎坐着没有动,不见举筷的动作,也未闻有何声响,终是忍不住了,抬眼去看他。四目交汇瞬间,她怔住了。
那人看着她,嘴角咧着,仍如方才,痴痴地笑。可是,那双眼睛,却是,无数晶莹流转,仿佛,天上的星星都汇聚在里面,凝成一颗又一颗的水珠子,不停地往外涌……
她见过男儿哭,那种隐忍的泪水,怀才不遇的惆怅,英雄末路的悲壮,或是歇斯底里的疯狂,却未曾见过,如他此刻这个哭法,一边笑一边流泪,无声却灿烂。
先前,怕见他笑,因那笑,总是有些勾魂慑魄的意味,此刻,却觉得宁愿见他笑,也不愿见他哭,因这哭,哭得她心中,犹如山崩地裂,心神俱灭,哭得她直想沦陷。
“你……别哭啊。”她有些纳闷,会不会是方才自己哪句话,勾起他什么伤心事,又有些直觉,看得懂那泪水。硬了头皮,伸手拾起盘中筷箸,递与他。
那人伸手接过,却迟迟不动筷箸。夜云熙有些不知所措,殿门刚才被紫衣合上了,屋子里有些闷闷的,她便索性起身来,想要去将香炉里的熏香熄得淡些,也可缓解些盯着别人吃东西的尴尬。
待站起身来,绕过矮几,迈出两步,突然一股力量将她膝间裙裾缠住,低头一看,那人一个转身,刚好将她双腿抱住,又将头贴在她腿上裙褶里,那模样,怎么有些……无赖。
她看得哭笑不得,又迈不开腿,只有没好气地问他:
“你……做什么?”
“从来,没有人给我庆过生,我……也没有吃过长寿面。”那人将头脸埋在她裙间,深深吸口气,闷闷地说。
夜云熙听得心中一颤,也不知是不是脑中闪神,一句话鬼使神差地从嘴边溜了出来:
“这有何难,以后每年今日,我替你庆生便是。”
觉得膝间一松,那人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炯炯,执着地看她,像是在确认刚刚听到的话。她才意识到有些失言了,便想着该怎么着诓哄过去,就当哄一个要糖吃的孩童吧:
“先吃面,凉了就不好吃了。”
幸好那人没有继续缠着闹,追着问,依旧是红着眼眶,腆着笑脸,哑哑地说了句:
“我……舍不得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