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觉一怔,随即照旧言笑晏晏:“不过是些草木汁液罢了。”
玉寅皱着的眉头并不舒展,仍问:“二哥先前上哪儿去了?”
“不过出去转悠了一圈而已。”玉真听得他这般问,便打起哈哈来,“你怕什么?我还能胡乱跑到哪去不成?”
“去换一身衣裳吧,省得回头叫人瞧见了又要啰嗦。”玉寅盯着他仔仔细细看了半天,终于还是往边上迈了一步,让出了路。
玉真毫不掩饰,松口气,挑起眼角,说:“你呀,有这工夫担心我,倒不如担心担心那一位!”
身在千重园,他不敢直呼其名,又不愿意私下也唤夫人的人,只有云甄夫人一个而已,是以玉寅一听就知,当下沉下脸来:“二哥速去更衣吧。”
“是是是,我这就去,免得叫你忧虑……”玉真摇着头,抓起自己沾了草木汁液,斑斑驳驳的衣裳一角置于指间用力揉搓了两下,见颜色早已经干透,撇了撇嘴,一面大步越过玉寅,朝后头走去。
他嘴上说的话听着虽然满不在意,可他离去的脚步却是越走越快,没一会就消失在了玉寅的视线中。
其实,他也是怕的,而且远比玉寅怕得多了。
玉寅对自己这位兄长的秉性脾气,也是摸得门儿清,见状心中明镜一般,知道他必然是有事情瞒着自己,这方才皱起的眉头就再也没能舒展过。
眼下这时候,他们兄弟俩不过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一旦出了事,死的那就是一双。
他们之间,怎能有秘密?
玉寅望着那处已经没有了人影的长廊。慢慢地将嘴角用力抿紧,再抿紧,那仿佛与生俱来一般的淡淡笑意,在这一刻也是消失得干干净净,再瞧不见。
……
时至薄暮时分,云甄夫人仍未出过房门。
窦妈妈心下不安,加上木犀苑那边。若生午后又接连打发了绿蕉跟葡萄来询问。她愈发焦躁起来。
等啊等,日头西斜后留下的橘色霞光也渐渐地隐没在了天际。
廊下悬着的灯被渐次点亮,各处屋子里也一盏盏将灯给点上。亮堂堂的,可云甄夫人所在的地方,仍暗着,且越来越昏暗。没了光。那屋子就显得愈发寂静得可怕了。
窦妈妈在门口打着转,屏息听着。但里头没有半点响动。
她轻轻唤了一声:“夫人。”
夜幕下,四周寂寂,这轻轻的一声呼唤,也变得响亮而清晰起来。在黑暗中传出老远,隐隐的,似乎还带上些许回声。空荡荡地飘散在夜风中。
窦妈妈蹙着眉,终是抬脚往里头走去。
室内不曾点灯。黑魆魆的,不见半丝光明,安静得叫她几乎能听见自己“怦怦”直跳的心跳声,原本猫似的没有声音的脚步声,在这一瞬间也仿佛沉重了起来。
忽然,黑暗里传来了一管喑哑的声音,“怎么不点灯?”
窦妈妈立时长出了一口气,飞快应了声“奴婢马上就点灯”,一边手忙脚乱地扑到桌案前,掏出火折子将灯给点亮。
昏黄的光线洒遍,屋子里顿时亮堂了起来。
窦妈妈眼瞧着那帐子还垂着,便赶忙上前去,立在帐子前轻声询问:“夫人可要起身用饭?奴婢让厨房熬了粥,文火不熄,您随时想用吩咐奴婢一声就是。”
白日里云甄夫人那副模样叫窦妈妈看得是心惊胆战,心中知道她就是恢复了精神只怕今儿个也是吃不下别的,便早早让人将粥食给熬上了。
“粥?”帐子后传出云甄夫人的声音,带着些平素不常见的虚弱跟无力,“去盛一碗来吧。”
见她终于要用饭了,窦妈妈大喜,笑着应承下来,匆匆转身寻了人吩咐下去,而后转身回来伺候她起身。帐子撩起,挂于床柱铜钩上,窦妈妈侧身来扶云甄夫人。
云甄夫人却摆了摆手,嗤笑了声:“我还没老到不能动弹呢。”
窦妈妈急忙将手收了回来,又弯腰去找鞋。
“是不是吓着你了?”云甄夫人忽问。
窦妈妈身子一僵,提着鞋子直起腰来,摇了摇头说:“奴婢的胆子您知道,哪有这么小。”
云甄夫人闻言微微扬了扬嘴角:“我知道,若不然你也不能跟着我这么多年。”
她小的时候,跟着她贴身伺候她的人,就是窦妈妈,后来她去了东夷,窦妈妈就去了她母亲房中伺候,再后来她满身疮痍地回来了,窦妈妈便照旧到她身边伺候着,这一伺候就是这么多年。
云甄夫人面上难得的露出两分温情来。
窦妈妈正好瞧见,不由得垂首,亦弯了弯唇角,伺候她将鞋子穿好,一边说:“三姑娘担心着您,白天使了人来问过好几回。”
云甄夫人点点头:“派个人去请她来吧。”言罢,她又补了句,“悄悄地去,莫叫老二知道了,过会也跟着来。”
虽然连二爷心性犹如小童,但他素来同云甄夫人亲近,云甄夫人有何异常,他是一看便知,到时候少不得又要费上一番工夫同他解释上一遍,倒不如等过些时候再见他。
窦妈妈明白她的心思,闻言便也只是应下,转身派了个人去木犀苑传话。
去时,绿蕉正站在廊下喂铜钱,得知是千重园来的人,当下进屋去寻若生,一站定就说:“姑娘,千重园那边来信了!”
坐在灯下沉思着的若生就立刻站起身来,应了个“嗯”,吩咐道:“告诉吴妈妈一声,我晚些时候再回来。”
如果今儿个夜里姑姑不见她也就罢了,既然决意派人寻她去,那自然就要在千重园里耽搁上一会了。说完,她看向绿蕉:“你也随我一道去。”
绿蕉应是,先转身下去知会了吴妈妈,又将给铜钱喂食的活计交代给了小丫鬟,这才陪着若生一并出了木犀苑的门。
可不知怎地,换了个人喂食,铜钱便不愿意吃了,任凭捧着鸟食的小丫头如何劝如何喂,它就是低着头不张嘴,过了会索性连眼睛也给闭上了。小丫鬟见状不由心急起来,想着绿蕉虽然脾气好,但底下的人将事情给办差了,她也是要训斥的,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恰逢吴妈妈打从里头走出来,一眼瞧见,板着脸问道:“愣着做什么?”
小丫鬟将头猛地一低,颤声回答:“绿蕉姐姐让奴婢给铜钱喂食,可铜钱不肯吃……”
“下去吧,我来喂。”吴妈妈道。
小丫鬟听着吴妈妈声音虽然生硬,却显然没有要责骂自己的意思,立即高兴起来,将东西小心翼翼地交给了吴妈妈后便急忙退了下去。
谁知还没走远,她就被吴妈妈给叫住了。
她惶惶回头,问:“妈妈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吴妈妈给铜钱添着水,皱了皱眉:“绿蕉跟着姑娘去了千重园,那秋娘呢?怎么也不见人影?”
往常若生如果带了扈秋娘,就多半不会再带着绿蕉,今儿个既然带走了绿蕉,那扈秋娘就理应在木犀苑里才是。
小丫鬟却也是许久不曾见到扈秋娘了,低着头仔细想了又想,终于说:“奴婢午后似是瞧见秋娘姐姐应了姑娘的吩咐出去了,这之后就在没有见过她,好像还未回来。”
吴妈妈皱着眉挥挥手:“去吧。”
“是!”小丫鬟如蒙大赦,脚下不停,须臾便没了人影。
吴妈妈却对着虚空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三姑娘怎地神神秘秘的……”
偏生这连府里头,老一辈的人早都仙逝了,二房的主子一个不管事,一个是继母也不能揪着若生的事管,再加上千重园那厢的云甄夫人从来不觉得府里的姑娘做事有主见有何不好,只恨不得她们人人都能自己拿主意办事,哪里会来管若生平素吩咐婢女做什么。
吴妈妈想了一圈,见自己是断不好拿大去拘着主子的,想将这些事报给上头又显然没什么用处,便索性也不去想了,只等着扈秋娘回来了能问就问上一两句,平时将木犀苑里的杂事给管好了就成。
只是这三姑娘,究竟在做什么呢?
吴妈妈百思不得其解。
而眼下就跟着若生前往千重园的绿蕉,也是猜不透主子的心思。
明明午后三姑娘几次三番打发人去千重园里探听消息,急得不行,这会却是再不见半点急色。
少顷进了千重园,若生径直朝云甄夫人所在之处走去,到了门外绿蕉就被留下了。
屋子里头,若无云甄夫人的吩咐,没有任何人可以进去。
若生一进门,伺候着云甄夫人用饭的窦妈妈便也弯腰退了出去。
云甄夫人小口喝着粥,用眼神示意若生落座,而后搁了勺子,说:“姑姑无碍。”
“不,您有事。”若生略微一顿,接着道,“您若真的无碍,根本不会说出无碍两字来。”
云甄夫人看着她,脸上神色莫测,将双肘抵在了桌上,双手十指交握,忽然叹息道:“你察言观色的能力,倒是见涨。”
若生双目清澈:“如果要叫别人相信自己,就得自己先相信,姑姑方才那话,您自个儿分明就是不信的,阿九更不能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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