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停在客栈前,她跳下来,车夫让店小二去通报,这才驾车走了。她觉得那车夫也不像寻常的车夫,但不等她多想,姬钥第一个冲了出来。
他在她面前紧急停住,竟然眼圈红了,拿袖子擦了又擦,直到确定不会有眼泪,才哽着喉咙喊声大姐。
然后就是麦子,也不是会哭的人,只抓着她的手不放。
丁家四兄弟出来就是抱拳请罪,说没护周全,不敢再留。
采蘩留这个劝那个,终于以脚疼为由止了这团乱,才看到窗里围坐一桌各有所思的四个人。他们每一个都是不轻信别人的人,但她无惧,作浅福,准备就绪。
听完采蘩的讲述,说实话,要怀疑可以怀疑,要相信也可以相信。被人要挟,推下山崖,幸得相助,大难不死,在山崩封路之前逃了出来。匪夷所思,但也未必不可能。
张翼就是如此,觉得离奇又相信她,但确认道,“童大姑娘,你可知你在指控东葛大人?”
“我只说事实。”东葛青云害她这段最容易说服人,“张大人,当日我同你说要去祭扫父母的墓,若不是东葛大人心怀不轨,何故也上了山?”
“这倒是,他竟说都没说一声,一早就不见人。为此,我和颜老弟还带了人去找你们,谁知走到半道天摇地动。”张翼叹口气,“东葛大人执意说你是婢女,结果证实凤尧村真是你故乡时,恐怕没想开,只是用这种手段未免卑劣。”
“张大人,既然采蘩姑娘平安回来,我们的行程不能再耽搁,这就出发回船上去吧。”以为会追问不停的向琚却一句不问采蘩。
采蘩心有疑惑,但垂眸,神情不动。
张翼是副使。对正使的话自然无异议,于是吩咐下去,立刻出发。
“采蘩姑娘若不介意,我的马车宽敞,可躺得舒服些,我让与你坐。”向琚对采蘩说的第一句话。
采蘩抬起眼,笑若轻雾飘渺,“多谢五公子关心。采蘩恭敬不如从命。只是东葛大人生死不知,我们这么走了,如何跟周帝说呢?”
“采蘩姑娘真良善,东葛大人对你起了祸心,你还担心他的生死。”向琚墨眉悄抬。他故意说出发,如果采蘩心里有鬼,应该巴不得赶紧走才对。无明虽告诉他在啸崖上发生的事但谁也不知道采蘩,东葛青云,还有那个游商,三人到底在崖下遭遇了什么。至于刚刚采蘩说的。他一字不信。
“五公子这是什么话?东葛大人虽要杀我,但他毕竟是北周官员。出了这样的事,生死总要由我们给一个交待。采蘩是小女子,却还知道公私之分。”采蘩淡然道。
向琚敛眸,眼前这个女子似乎真不知道东葛青云还活着。是他多心吗?为何他总觉得那个救她的游商不简单,而三人之间必定发生了些什么事,甚至极可能是她和游商导致东葛青云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姐姐,那个东葛大人比你还早回来两日呢。精神气十足,不用我们交待。”姬钥撇嘴,“不过从他身上就知道什么叫恶有恶报。”
独孤棠卖了个关子。采蘩对东葛的情况一无所知,因此表情真好奇,“又说精神气十足,又说恶有恶报的,究竟怎么回事?”
正问着,就见客栈里院走出两人,抬着一张太师椅,椅里歪歪斜斜摊着一个人,耸肩耷脑,双手垂两旁,如同一坨烂泥。再看那人的脸,好家伙,肿得五官都挤近了,而且还呈现可怕的猪肝色,两眼痴傻瞟过众人,嘴角流口水也不知道擦。这人不是东葛青云,又是谁?
怎么更傻了?采蘩看清他之后不由吃惊。东葛青云那会儿冲她喊娘,傻兮兮的样子让她难以断定。刚开始看起来是极像真的,直到发现密道后,他可能急着找出路,又不太信她的判断,傻劲才露出破绽。但这时的他,人头猪面,半死不活,要还是装傻,那她简直就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
事实是,她开口就真显足诧异,“他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谁知道呢?”答她的还是姬钥,颇不以为然,“有山里的村民在溪边救起他,交给搜山的官差,据说那时人事不省。然后找镇上的大夫看了,脖子和腰背上有几处毒蝎子的蛰伤,说他算得命大,普通人早就中毒身亡,而他只是变成痴呆。”
“大概是被山里的冰水倒冲,毒液进入脑袋,但没有伤及心脉,因此命是保住了,但今后恐怕一直就是这副样貌。”颜辉觉得再让姬钥这么说下去,指不定还有多难听的,身为长辈,总要带着些好,于是把话截过去。
“蝎毒?”采蘩的确一无所知,落在众人眼里,去了大半猜疑,“蝎毒不治吗?”
“大夫说能活命就已是奇迹,而蝎毒集中在头,即便能解毒性,也不可能恢复常态,终生将会如此,连三岁孩童都不如,混噩度日。好在他出身富贵之家,不愁人服侍,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颜辉最后这话就是事不关己。
“等我们到汉水,再找好大夫看看,兴许有解救之法。这里地方小,大夫医术也有限,不能只听一家之言。”向琚不看傻呆的东葛青云,但观察采蘩的神情。让他失望的是,那张桃花面一点都没有惊慌。
“蘩妹妹,我陪你去正使大人的马车那儿吧,看你腿脚伤得不轻,我背你如何?”姬三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没正经,走到采蘩那儿直接借背。
采蘩却从他身旁绕过去,拐杖一点而顿,不至于全然不给面子,“三哥,这点伤怎能让你屈尊,能扶我一把就很感激了。”
姬三笑着伸出手,“愿意效劳。”
两人眼看就要走出客栈,向琚问道,“采蘩姑娘,那位仗义相助的游商为何不好人做到底,送你回来?”
采蘩不回头,答道,“他送我到镇外,正遇到找寻他的伙伴。他们走商客最重要就是赶季,因为山崩已耽误了回程,他急着要走,我虽想谢救命之恩,但也不想好心办坏事,自然没有拦他。”
“如此,我们全凭采蘩姑娘一人所言?”一个傻了。一个走了。向琚的语调不抑不扬,似乎只是随便问一问。
“那当如何?我既不能治东葛大人的毒,也不能阻止归心似箭的异乡客,所说句句属实。五公子不信,可请人验伤。我肩上被东葛大人用他的小弯刀刺了,我的脚摔到崖底时折了,死里逃生,并非你以为得那么从容,几乎去了大半条命。”她侧过半面,目光秋冷,“五公子不妨直说,究竟你想从我这儿听到什么?我要知道,才能看看能否满足你的心愿。”
“采蘩姑娘莫恼,我亦不过是公私分明而已。如你刚才所说,东葛大人变成了这副模样,我南陈需要给北周朝廷一个交待。我信你一人所言,但周人未必会信。没有那个救你的商客来证言,东葛大人无法恢复神智――”向琚面上无半点情绪波动。
“我就是胡言乱语?是我害了东葛大人变成痴傻?也是我让山发生崩裂?”说着说着,采蘩笑了,妖艳芬芳,“周人若要扣这样的罪名给我,天下人都会笑掉大牙。五公子别操心了,等周人真说不信,再伤脑筋得好。不然,有些庸人自扰。”
姬三呛了一下,在她耳边低语,“蘩妹妹,你死里逃生之后胆子恁大,敢说美玉公子庸人,听得我耳目清亮,心中痛快啊。”
采蘩抿唇,脚步又动,到了外面才道,“三哥也不要笑别人,我出了事,未见你多着急。你的话靠不住,你的人靠不住。他说得对,我该谨慎应付你。”
“妹妹冤枉,我可是一接到消息就赶来了,但山路封冻,我又不是穿山甲,钻不了地洞。”突然眯起单眼,勾笑,“他说得对?他是谁?”
“不知道啊。”采蘩上车,浅笑,抬手合帘。
但窗帘让姬三从外挑了,“你同他说了我的事没有?”他知道那个他是谁了,怪不得她能大难不死。
“你快饿死的时候,还会想着别的事么?”采蘩没好气,抢下窗帘,“你们个个都当我落崖是好玩吗?”饥饿,折骨,筋疲力尽,还要在绝望中寻找希望。
外面静下来。
马车里确实宽敞舒适,但采蘩连多看一眼的心思都没有,睡觉养神。
一觉睁眼,却见美玉。
“我以为五公子将马车让与我了。”她坐起,任向琚用五指梳过她的乌发,神情无波。
“我说话有时不作数的。”向琚收回手,倒杯茶给她,“天凉,又刚睡醒,热茶可暖身。”
采蘩不接,“美玉公子不但成了庸人,还成了无赖。当着张大人的面不好说,东葛青云带的那些蒙面人是你给的。”
“当着张大人的面我也不好说,那几个游商是采蘩姑娘的朋友。”向琚不否认,“所以,我才借马车出来,能和你可以单独说会儿真心话。”
真心话?采蘩哼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