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恒被他问得一愣,看着他沧桑而认真的面庞,嘴角简直想抽几抽。这也太直白了,你身为父亲,有必要这么露骨地询问儿子的床弟之事么?至于谁在下面,也不用问吧,只看虎玄青如今那副沉稳好欺负的驯服模样,再对比他以前独立刚硬的超然姿态,还不什么都明白了?
墨恒暗暗一叹,本以为可以尽在不言中的。
还好记得面前这人是虎玄青的老爹,墨恒才面不改色,利落而恭敬地躬身一礼。
然后抬头,已经眸染温情,答非所问地道:“回伯父的话,晚辈和虎玄青在幻境中朝夕相处,他谨慎细腻,对我宠溺纵容,我则有些固执任性。不过我们性情互补,相处得还算圆满。而从幻境清醒之后,我们虽然都明白自身的情意,却谁都不敢贸然说破,生怕说破了就无法挽回,只剩尴尬……”
林印之剑眉皱得更紧,一手端着酒杯,一手缓缓揉了揉下巴胡渣,见墨恒顿了顿,他还勉强点了点头表示理解,鼓励墨恒继续说。只不过,他虽然因为自身的经历,对情感之事相对敏感老辣了些,但一时间也没听出来墨恒到底想说谁在下面谁在上面。
不过墨恒说的这些也是他想要了解的,所以他就端着酒杯,继续专注地看着墨恒表示倾听。
墨恒感觉自己像是茶馆中说书的,心道您老不嫌别扭,小子也没什么害臊,最好将你绕晕乎。
神情便越发缓和,站如古松,姿态挺拔,低沉地继续回忆道,“……分开之后,晚辈强装镇定,其实思念得紧,但连番相遇,竟根本没有和他交谈的机会。不过,晚辈也由此看明白了他的焦虑,略微放心,才按下忐忑,撂下扭捏,在一次独处时孤注一掷,和他互诉了衷肠,然后相守到如今。”
林印之听着他和自家儿子的情史,心里逐渐有一股别扭迟了一步地泛上来,比喝了馊酒还要古怪。他也不说对不对,只不疾不徐地点评一句:“小虎做事向来雷厉风行,你看起来也是个有决断的。”
墨恒打蛇随棍上,立即点头赞同道:“伯父说的正是,虎玄青的确坦荡爽气。而我辈修炼者体悟大道,直问本心,既然有情,就不可拖延徘徊,那些矫揉造作只不过是凡俗小儿女的可笑举止罢了。我和虎玄青若非当机立断地互诉情怀,只怕日后更有麻烦。”
林印之按下那一丝古怪感觉,对这话倒也深有理解,点了点头,重又打开墨恒献上的酒坛,倒出酒来品了两口,然后看着摆好的棋盘怔怔不语。片刻再次回头,看向墨恒的眼神显得温和了许多,微微招了下手,说道:“过来坐吧,陪我下盘棋。许久没下,也不知手生了没有。”
墨恒恭声应“是”,施了一礼才走过去,隔着矮几到他的对面。
林印之也不谦让,当即捏起黑子落下。同时还向墨恒点头示意,让他继续说。
墨恒心里直抽,您还听上瘾了。便微微一叹,低沉地说道:“到现在,晚辈说句让伯父笑话的话,”
他落下白子,指着棋子道,“现如今,晚辈就如这棋子,身陷其中不能自拔,跳不出,逃不掉,竟是情不自禁地将他看得比自身性命还重。换做以前不懂情怀时,晚辈若是听别人说出这等情状,只怕第一个会笑出来,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世间竟有这等傻子。然而现在,晚辈终于明白,为何世间有那么多痴情之人。”
林印之听到这里,登时一阵唏嘘,眼底越发黯然深沉,旁若无人地举杯喝了口酒,然后低头,捻起黑子毫不留情地落下去,皱眉舒了口气,淡泊地低声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秋不见,却如一日。情难自已,情难自已啊。”
墨恒见他这副样子,知道计策成功,便沉眸不语,也没自作主张地拿起酒坛为他倒酒,更看穿他嗜酒护酒,便不提与他对饮的事,只将白子落得狠辣。他们落子都不快不慢,林印之虽然是长辈,下棋却和墨恒一样,都是带着杀伐果断的直率。墨恒对他更加了然。
双方你杀我我杀你,墨恒并没有太过刻意,却仍旧让林印之对他好感更增。
林印之甚至隐约有将墨恒当成同道中人的意思,竟没有掩饰地又感叹了一句:“也亏得小虎他娘性情泼辣,不是柔弱女子,否则多年生离,熬煞了人,她又肩负重任,可如何承受得起。”
说着话,他看向墨恒,竟淡淡地笑着道,“还好,墨府与我师门无仇,你和小虎还算幸运。”
说到这里,他终于从心里有些承认墨恒和虎玄青的关系了。关键是他业已明白:不承认不行。
墨恒却听出来,林印之和那虎妖之所以分离这么多年,显然远远不止是因为人与妖相恋抹了浩然门脸面那么简单。但他哪管林印之夫妻是悲是喜,自顾自暗暗松了口气,心道:“如果是这样,我和虎叔之情意,也更多了几分达成圆满的可能。”
两人一时沉默。
忽然,林印之抬头看向墨恒,眼中带着几分诧异。
墨恒起先还没明白他到底在诧异什么,自己落子错了?还是唐突他老人家的酒坛了?一愣之后,蓦地反应过来,林印之这是表示奇怪:我都搭你腔了,你怎么不继续说你和小虎的事情?
当即忍不住太阳穴突突地跳。
好歹平静地落下白子,墨恒推心置腹般地沉声道:“说起来,晚辈和虎玄青这两年多都心怀顾忌,只敢相约品酒,平淡相处,如君子之交,明明挚爱就在身边,却不能摸不能抱,也是极其难熬。但是,晚辈还是一直没敢同意和他公开这种关系。”
说话间又杀了林印之的黑子,让林印之连连皱眉。
墨恒只作未见,继续道,“其实晚辈又何尝不愿与他朝夕相处,耳鬓厮磨?只不过,虎玄青身为仙派真传首徒,若是被人知晓他和一男子纠缠不清,对他而言只怕麻烦不小。终于这次,父亲突然为我安排了一桩婚事,我正闹着拒婚,虎玄青就匆匆赶过去,这下我俩的关系,实在是无法隐瞒了。晚辈不得不跟他进山来,虽然内心忐忑,但事已至此,晚辈哪怕豁出性命去,也绝不能对他放手了。”
林印之再次点头表示理解。他对别的事情或许不太擅长,但是对情感之事却深有领悟,一眼看穿墨恒情根深种,现在更为确定下来,便知道自家儿子至少没有在感情上吃亏。想到这里,他再次皱眉缓缓地问道:“你和小虎,他可有对你莽撞?往日里,你们……你也别让他伤了你。”
这句话,林印之说得有些心里没底,凝眸去看墨恒的神情。
墨恒顿了顿,暗道这糟老头当真难缠,看来是躲不过去了。
猛地落下一子,墨恒微微带着羞赧,却坚定不移地道:“好叫伯父放心,晚辈不是莽撞的混小子,知道体贴虎玄青,唯恐惹他不喜,所以每每亲热时,必会小心对他安抚,等他适应才会行事,既不会伤到他,也不会伤到自己。而且,虎玄青坦然开朗,并无扭捏,大度能容,实为我的良伴。”
林印之越听越僵,等彻底明白墨恒这话的含义时,他已经不由自主地张大了嘴巴。
而当最后墨恒说出“大度能容”四字时,林印之蓦地心弦绷断,茅屋之中刹那间森寒下来!
墨恒微微垂眸不动声色,只用眼角余光静静看着对面陡然沉下脸来,由之前的平和淡泊,变作类似“恼羞成怒”的沉怒严厉,宛如从轻眠中惊醒的寒蛟一般气势森然的沧桑男子,暗暗有些头疼。
不过墨恒也早有所料,所以颀挺的身体没有动弹,仅仅微微地皱了下眉,修炼强者气随念起,就如林印之因为情绪变化而气势森寒一般,他也清晰地透露出一股原本深藏的狠厉锋芒和气势。
哪怕对方是虎玄青的老父,墨恒自忖礼数足够,错不在己,也就绝对不会容忍对方仗势欺人。当然反击是万万不可的,如果林印之当真要拿他,他只躲过去就是了。大家都是聪明人,你打我,我不还手,但也不让你打着,足够明确地表明态度了。
林印之脸皮黑黑,阴沉地瞪着墨恒不说话。
还好墨恒先前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七拐八绕地将他绕了这么久,已经让他好感大增,甚至有着同病相怜的同情,否则要是刚才他第一次直白相问的时候,墨恒就这样回答,只怕他还真有可能忍不住一掌将墨恒拍出茅屋去。
大抵身为人父都是这样自私,林印之肯定是想:是可忍孰不可忍,竟然敢压我儿子,太欺负人了!
但林印之这样瞪着墨恒,以多年修炼出来的化神巅峰的磅礴修为全力压迫,却见墨恒面色不改,坐姿如钟,虽然略显年少,却异常俊朗从容,气度上更是不卑不亢,不软不硬,当真有青松之魄,正是他往日欣赏的。
于是,林印之固然心里恼怒无比,却因秉性坦荡,不得不暗暗点头:算这小子还有担当。
墨恒暗暗观察他的态度,见他怒意旺盛,却隐隐有着缓和收敛的意向,心里终于长长松了口气,也知道过犹不及,面前这位身材伟岸的英俊大叔毕竟是自家老丈人,总不能让他没有台阶下。
当即缓缓站起身,将手往储物法囊中一拍,双掌捧起一张玉简,再次拜倒,沉声道:“晚辈来时,将酿酒方子详尽誊写,酿酒所需的几门法术也尽数写明。晚辈知道伯父见多识广,这方子只怕未必入得伯父眼角,只是晚辈一点孝心,还请伯父笑纳。”
林印之剑眉直跳,脸色难看得很,冷哼一声,理也不理他。
墨恒也不以为意,自己睡了这老头好容易培养成才的大好儿子,现在还不许这老头发点臭脾气?所以不仅耐心十足,连神态也更加带着小心恭敬,甚至表现出几分不安和忐忑,捧着玉简一动不动。
林印之并非故作姿态,他只是颓然得很,沉着脸坐着,只觉实在对不住爱妻,当年虎玄青是险些被其母带走去被培养成妖王的,现如今妖王没当上,竟被一少年压了。反差太大,林印之难免有些膈应,一时怔怔不语。
过了良久,林印之回过神来,见墨恒还维持着原来的姿态,倒显得自己拿乔了,况且也不是墨恒单方面纠缠虎玄青不放,两个年轻人情意绵绵,你甘我情愿,他身为父亲在这里因为面子而做凶恶状,怎么也说不过去。到底不是个心胸狭隘的小人,林印之转念想想,竟有些讪讪。
最终沉着脸拿过墨恒掌中的玉简,没好气地淡淡道:“起来下棋吧,厚脸皮的小子!”
墨恒这才面露欢喜,又磕了头,礼数做得十足十。
两个时辰后,虎玄青沉着脸走到茅屋前,闭了闭眼睛,恢复平和的神情,微微带着笑意推门进去,就见到自家老子正和墨恒一人一手玉杯,喝酒喝得雍然自得,下棋下得全神贯注。
虎玄青一怔一喜,笑声在宽厚的胸膛震荡出来:“父亲,我以前讨酒讨不着,只能偷您的酒尝尝,现如今您竟舍得拿酒给阿墨喝,这也太过偏心了些。”心里却想:无妨无妨,继续偏心,多偏些更好。
林印之见他进来,平静的面庞微微沉了沉,抬眼凌厉地盯了他一眼,但终究不愿在墨恒面前让儿子没脸,便没有训他,只是按了棋局,放下酒杯,皱着眉头赶人:“速去速去,都回你们自己的地方去。”
虎玄青也不尴尬,沉稳地笑着向他施了一礼,拉住站起身来的墨恒:“父亲自斟自饮,我们先出去了,明日过来给您请安。”
林印之现在很不待见这个丢他老脸的儿子,沉着脸淡淡道:“没那个必要,传唤时过来即可。”
虎玄青有些不明所以,心里纳闷:“父亲向来疼我,怎么竟对阿墨和颜悦色,对我却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便收敛了笑意,和墨恒一起恭敬地施礼,然后退后两步,转身离开时已经忘了这一茬,眼睛黏在墨恒身上,暗暗传音问他:“父亲没有为难你吧。”
就听后面林印之有些不甘地低声叹道:“中看不中用,白长老大个头,忒也没有出息。”
虎玄青莫名其妙。
墨恒忍笑忍得辛苦,却又有些羡慕。
飞出了山谷,虎玄青拉着墨恒直奔自己的居所。
虎玄青一路不停,庆幸着父亲对墨恒的态度,又担忧着师尊的怒容,想着师尊刚才那番耳提面命,还有最后不容反驳的旨意,一时不知怎么对墨恒说。难道刚陪墨恒进山,一转头,自己却要离开不知多少时间?他怎能放心和舍得离开墨恒,更别说将墨恒扔在这对墨恒而言全然陌生的山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