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罕见的山洪下来,通往县城的公路被冲垮的地方、塌方之处比比皆是。正当壮年的李传林在路上,能找得到摩托车就高价租,找不到就租自行车,连自行车也找不到时,就闷着脑袋全力赶路。
从清晨五点多一直走到下午四点多,等翻过了花山的盘山公路,看得到山脚下的石桥乡时,李传林已经累得不想动了。好在县城这边的人脑子活络,知道通不了车的时候,就是摩的赚钱的黄金时刻,李传林奋力爬过一个塌方的泥石堆,只见不远处十几辆摩托车在等着。
花了五十块钱的高价,一身泥泞的李传林租了辆新点的摩托车,几十分钟后终于回到了厂里,一进厂房就让班组长、助手们给包围了。
“老板,你可算是回来了,我们的生产没问题,可原料出了问题。我们从城郊林场拉回来的木材,大部分被雨淋湿了,短时间内无法干燥。”
“老板,林业局那边来了几个电话,要不您先回个电话?”
狼狈不堪的李传林在众人的帮助下,将背上的背包解下来,坐在助手搬过来的椅子上,吩咐道:“一个个来,先让我歇口气。小张,林业局那边说了什么事没有?”
“视察的事,我们厂是恢复生产最快的,龚局长他们想来视察工作。”
“你自己处理就是,下一个”。
“材料,拖过来的材料有一大半不能用!”
“把干燥的木头挑出来,半湿的进干燥房,湿的全部先放一边,我跟张老板商量好了,明天再给我们送两车过来。下一个”。
“赶货的事,加班费怎么定?”
十几分钟,李传林就将事情处理完了,可看着忙碌的车间很无奈。这些简单的事,如果在自己原来呆的厂里,根本不用去请示老板,各个班组、办公室自行会处理好,可在自己厂里,这些事居然还会等着自己来拍板。平时手下们事无巨细地来请示,自己还觉得很有成就感,可遇到紧急时刻,才知道以前老板对自己和同事们放权,是件多么英明的事。
出身农民的李传林开始真正去揣摩现代企业管理,他儿子李家明处理起家务来,可比他娴熟多了。
按理说,农村里生了孩子,得尽快到娘家亲戚那去报喜,可李传林走后,李家明非但没动身,反而照常去了学校上课。公路被冲得一塌糊涂,又到处是塌方,若是象父亲交待的那样一家一户去报喜,累死他都要跑小半个月。
谁规定了有喜事,就一定要主家亲自去报喜的?按崇乡的风俗习惯,只有岳父家才是女婿亲自去,其余的亲戚都是主家请人去的好不好?再说了,现在交通状况这么差,做长辈的总要体谅下晚辈们的困难吧?估摸着到周末时,乡里被冲垮的公路全部修好是不可能的,但通自行车应该没问题,最多是有些路段要人扛车而已。到时候,让学校里的同学,把礼物带上帮自己跑一趟就是。
吃完晚饭,二婶听完他的解释,觉得很在理,可也担心道:“家明,这样行吗?传林可不是这么交待的!”
正在漱口的李家明笑了笑,头都没有抬,不在乎道:“二婶,他是女婿当然得那么交待。到时候报喜的礼物稍微贵点,人家不会见怪的。崇乡的风俗,你又不是不晓得。”
这话听着在理,可正抱着孩子的张象枫,又敏锐地感觉到了李家明身上的冷漠。或许在这个天才的心里,自己因为嫁给了他父亲、生了孩子,他不得不礼敬,自己娘家的人却无所谓,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就行。
心生不满的张象枫只能生闷气,却不敢对李家明说三道四,在一起生活得越久,她越对自己继子心生敬畏。就象前几天,她会通过丈夫去指使李家明做事,却不敢当面叫他干/他不愿意的活。在崇乡地界上,上至乡上的熊书记、孙乡长、公安分局的高局长,下至街上的街坊、邻居,没哪个敢小瞧这个十四岁伢子的。
不过,张象枫也命好,她有个情如亲生女儿的小妹。如今已经开朗、活泼了的小妹,自小养成的察言观色并未完全消失,感觉到了姆妈不高兴,连忙追着她的屁股跑进房。
“姆妈,你怎么了?你怎么不高兴了?”
“没有,姆妈只是累了。”
“哦”,乖巧的小妹连忙帮她倒了杯温水,还加了一大勺蜂蜜,这让她心里好受多了。
张象枫不说,小妹自然也就不知道她为什么不高兴,但她会去问。
“哥哥,姆妈不高兴了,为什么呀?”
李家明哪会在意她高兴不高兴,随口道:“我哪知道?你没问她吗?”
“问了,她没告诉我。”
“哦,时间不早了,你该去黄老师那学画画了哦。”
“对哦”,小妹连忙背起画板,又跑到张象枫那再见。好孩子是夸出来的,小妹就是李家明他们天天夸,夸得她把学画画当最喜欢的事了。
等好不容易到了星期五晚上,看着客厅里准备的礼物,张象枫又对李家明非常满意。
崇乡人生孩子去外婆家报喜,一般都是九个红鸡蛋,寓意小孩能活到九十九,长命百岁那是菩萨保佑的,所以得去掉那个一;另外还得为外婆、外公准备一身衣服,以示女儿如今也当娘了,寓意‘不生儿女不知父母恩’。
可李家明给张象枫母亲准备的,除了那九个染红的鸡蛋外,还有九斤蜂糖、九斤红糖、九袋奶粉、九斤饼干,以及春夏秋冬四季各两套衣服,而且是楼下曾宁生老婆邵萍手工做的。邵萍可不是普通裁缝,她来崇乡一年多,不但生意做得红红火火,而且那一手缝纫手艺,连街上做了十几年衣服的两个老裁缝都自愧不如。
这些衣料可不便宜,做出来的衣服更是显高档,二婶摸着这八套价值不菲的衣服,犹豫道:“明伢,要不这些衣服,等以后象枫回娘家时,再给老人家送去吧?”
“不用,上次和伢讲婆婆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其实是穷怕了。下次阿姨回娘家,再给老人家做几身、多买些营养品就是,衣服多了、吃食多了,她自然就会舍得吃、舍得穿的。”
刚才还有些舍不得的二婶转念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感叹道:“也是,以前我姆妈也是这样,送过去的衣服都留到过年穿,这两年送多了,也就不总留着了。还是你聪明,下次婶婶也多送些吃的过去。嗯,每个星期喊小兰去送一次,我看她还舍不得吃不?”
跟亦婶亦母的二婶在一起,平时礼貌待人的李家明经常会口无遮拦,今天也一样。
“婶婶,要我说啊,你把阿婆接到屋里来住算了。母舅他们一年赚得到几多钱,跟他们吃薯丝饭、咸菜汤,你这个当女儿的心里舒服?”
气乐了的二婶一巴掌扇在侄子脑后,遗憾道:“你以为我不想啊?母舅、舅母都孝顺,可家里就那个情况,我除了多补贴点钱米,还有什么办法?哎,老人家劝不动的,他们就认死理——养儿防老。他们有儿子,就没有到女婿家养老的道理!”
开玩笑的人,只把这话当玩笑,可听玩笑的人,可不这么认为。听到李家明开这样的玩笑,一直对母亲不放心的张象枫心里一动,顾不得多想就说道:“家明,阿姨跟你商量件事行吗?”
李家明去过罗坊张老师家,也听张仁和、张仁全他们说过阿姨家的情况,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想说什么。无所谓了,反正钱是父亲赚的,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只要他们两口子觉得行,自己一个当晚辈的就更无所谓了。
“阿姨,您客气了,您有事尽管吩咐。”
这话真有礼貌,连敬语都用上了,可就是隐隐约约有拒人千里的意思。这话里的意思,张象枫听得出来,可母女情深让她顾不得那么多。两位兄长的为人,她太清楚了,若是家境没有起色,母亲照样会跟着吃苦受罪,送再多的东西也会补贴给儿子,她自己是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
“家明,阿姨七八岁的时候就没有耶耶(父亲),那时候大哥分了家,二哥也讨了亲。阿姨是姆妈跟三哥养大的,我三哥不争气,但也养过阿姨、供阿姨读书。现在他没了,我姆妈又跟从前样拉扯和伢、棋妹,她都快七十岁的人了,阿姨不想她还操劳。”
这事李家明知道,更知道阿姨说的并不是这些,而是想让自己帮帮她娘家兄弟。老人家都一样的心思,儿子再不好也是亲生的,不可能去女婿家养老的。可这事得两说,父亲娶了人家的女儿,自己可不欠张家的,阿姨想帮娘家兄弟也得去找父亲。
“阿姨,没事的,我让人每个月给和伢、棋妹送米。和伢也读三年级了,该做的事都会做,不会让婆婆太操劳的。你要是想接她过来养老,我喊人收拾间房出来,把她接过来就是。”
这就是婉拒了,而且是仁至义尽的婉拒,让张象枫说不出闲话的婉拒,何况李家明还暗中帮她解决了妆嫁钱的难题,没让她在同村姐妹、妯娌们面前丢面子。
富态的张象枫抱着女儿沉默了一阵,终于涨红着脸央求道:“家明,你比阿姨聪明,阿姨能想到的事,你更能想得到。帮帮阿姨,莫让阿姨姆妈吃苦,她都六十一了,母女是上辈子的缘分,莫让阿姨一世年心里有愧!”
正如张象枫猜想的那样,李家明确实是个冷漠的人,除了他的家人、发小或对他有用的人,其余的人并不在他眼里。前世从社会最底层开始打拼,若是他心肠那么软,也不可能出人头地。张象枫说得动情,可他心里并不感动,天下可怜人多的是,他又不是救世主。
不过,他不感动没关系,只要感动了二婶就行。一句‘母女是上辈子的缘分’,让二婶心里酸楚一片。
“明伢,听到不?象枫对文文这么好,你就要帮她,晓得不?”
后脑勺一巴掌,将李家明打醒了,不看父亲的面也得看妹妹的面子。再说难听一点,人家怀里的婴儿与自己有血缘关系,没有感情也有义务。
“听到了听到了,阿姨你放心,这事我来办,不会再让老人家吃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