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船泊在孤山边。
吴潜走上小亭,亭中人便起身行了一礼。
“右相。”
“他不答应。”吴潜叹息道:“你认为他是为何?”
“定然不是为了保我性命。”
吴潜道:“也许他是出于这份孝心。”
“这已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他若有孝心,我早便说服他了。”
“今日说服不了他,让我感到很惶恐……太惶恐,如此年轻的一方节镇,眷恋权柄,何必呢?”
吴潜说着,转过头,看向李墉。
“守垣能回答老夫吗?”
李墉有些吃惊于吴潜的眼神,喃喃道:“非瑜一直想成为蜀帅,因……害怕忠王继位,会对他不利。”
吴潜点点头,以示理解。
李墉道:“他确有报国之心,他想抗蒙,想留在川蜀。”
“不错,他若没这份心,也打不了那些胜仗。”
“他常与人说,志在蜀帅……想要成为吴玠。”
“年轻人有志向。”吴潜感慨道,“他若有此想法,必是想将你护在川蜀、保你安危,那你又何必回来?”
“因我答应过右相。”
“你不诚。”吴潜叹息,道:“有时,我也盼着你莫再回来,你不回来,我无可奈何,那事罢了便是,我不必两相为难,你亦能保全性命,不是吗?”
李墉沉默下来。
吴潜道:“说吧,伱瞒不过我。”
李墉犹豫了一会。
有一件事,他心里很清楚……
一直以来并非是吴潜逼他出面作证,而是荣王已逼得他家破人亡,只有吴潜在帮他。
他得出面作证才能扳倒荣王忠王父子,哪怕自己死了也能保全家人。
此时吴潜问了,李墉只好坦诚道:“荣王、忠王父子必杀我,非瑜保不了我,他连自己都难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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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潜道:“那孩子很自信,他觉得他任蜀帅了,保得了你了。”
“他确实很自信。”李墉道:“这三年,他做了太多旁人做不到之事,我离他最近,看得最清楚……他天资绝伦,简直不像我儿子,我生不出这般出众的儿子。”
“但你还是认为,他保不住自己?”
李墉苦笑道,“他天资再出色,却还不配为蜀帅。”
吴潜问道:“何以见得?”
“不够老辣,差得远。便说用兵吧,他胜的很多,可其实……我却能察觉到,他用兵实则……稚嫩。”
李墉沉吟道:“这感觉很怪,他对兵法理解很深、领悟很快,每每能着眼于大处,但有些地方却很生疏。有将帅之谋,却不熟于担任将帅。”
“太年轻?”
“是。譬如布防汉中,右相认为是扼守所有蜀道妥,还是集兵仙人关更妥?”
吴潜点点头,明白了李墉的意思。
吴玠、曹友闻守蜀时,都集兵仙人关,一则不容易被敌人各个击破,二则粮草供应方便,三则随时能集重兵与敌交战。
毋庸置疑,吴玠、曹友闻远比李瑕老辣得多。
“守垣之意,非瑜天资有余,而阅历太浅?”
“是。”李墉道:“说到施政,更是一言难尽。入汉中,当先修水利不假,但他花费大量财力物力修复山河堰,实则汉中并无人口可开垦那许多田地,简直毫不懂调度。他治理地方,实可称是一塌糊涂。然而他又每有精妙之策,可谓天赋极高。”
吴潜道:“依旧是那句话,天才太甚、阅历太浅。”
“若有三五年,他或可称良帅。”
“三五年,已让人叹为观止……老夫二十四岁时,才刚登科入仕。”
李墉道:“非瑜能服人,若离他近了,能因他惊才绝艳而折服。然则蜀中官员众多,尤其是文官,心里多不服他,归根结底,根基太浅。”
话到这里,李墉又道:“故而,我想让他跟随右相几年。”
吴潜道:“你我相交多年,直说了吧……李瑕并无吴玠之忠诚,若情势所迫,他或可能成为吴曦。你再如何说他有‘报国之心’,无用,不仅是我,贾似道,甚至是官家,皆有所察觉。”
李墉吃了一惊,问道:“察觉?察觉何事?”
吴潜道:“若政局稳固,容李瑕三五年光景扎根川蜀,如他所愿,拥兵自重,便是忠王继位也不敢轻易动他。官家很清楚这点,因此一旦起念立忠王,必除李瑕。你看得透了,担心他反了,身死族灭?”
李墉道:“我认为……忠王与李家既不能两立,只有扳倒他,唯一的方法便是由我证明他并非官家亲侄。如此,官家必杀我,也会坏了非瑜三年心血。故而请右相庇佑他,等新君即位。只要君臣相得,非瑜可有吴玠之忠。”
吴潜道:“他不愿走这条活路。”
“这是唯一的活路。”
李墉思来想去,这办法确实是李瑕唯一的活路。
除非,李瑕能得到官家的信任。
但这几乎不可能,官家只要想立忠王,绝不可能相信李瑕的忠心。
那还能如何做?
李墉思考着李瑕的处事作风,心头突然跳出一个念头……杀了忠王?
不行。
一旦杀忠王,官家都不用猜便知凶手是谁,李家更是逃不脱被灭门抄家的命运。
顺着这思路继续往后一推算,李墉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其后,又摇了摇头。
这是最不可能的结果,李瑕承担不起后患,且没有那个实力。
并非是说没有做那件事实力,而是没有收拾局面的实力,完全没有。
……
李墉抬起头,看向吴潜,张了张嘴。
吴潜低声道:“想明白了?故而,我很惶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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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帅,我们停在市泊司船要不要去看一下?”
刘金锁四下回望了一眼,见西湖浩渺,周围没有旁人,便如此问了一句。
李瑕道:“你太在意那些船了,我说过,你不要慌。”
“我可没慌。”刘金锁道:“我是觉得,那些东西……”
他挠了挠头,不知如何说。
李瑕道:“希望那些东西,我们用不到吧。”
“带都带了,用用也可以。”刘金锁道:“大帅,我真的不慌。”
“最好是用不到。”李瑕低声道,“吴潜若不帮忙,我收拾不了局面。”
今日这场会面,吴潜说出了他的目的,但李瑕没有说任何目的。
李瑕是来试探的。
他已试探得非常清楚了……吴潜想扳倒忠王,但没有一丝想要拥立之功的心思。
这才是李瑕拒绝吴潜提议的根本原因。
哪怕他再敬佩这些纯粹的忠臣,但彼此的立场天然就站在对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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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枢密院忙得不可开交。
因吴潜称病告了假、丁大全去安排殿试,不少公务都堆到贾似道案头。
一直到入了夜,贾似道才回到府邸,似乎心情颇好……
“宗文瑞、蔡拄已调任,蒙古内乱之事将随邸报递至各方将领手中。说来好笑,这一通忙,也不知是在应付北面谍探,还是因为有人煽风点火。”
贾似道又召来廖莹中,开口这般说了一句,启了话题。
“说说,那煽风点火之人今日做了何事?”
廖莹中应道:“李瑕明面上去风帘楼作乐,但该是见了关德。之后上了西湖画舫,在湖上呆了近两个时辰。”
“先联络了丁大全,又见了吴潜,他还真是闲不住。”
“湖面太阔,不曾探到他是否见了吴潜。”
贾似道断言道:“老东西何时因病耽误过公事?他赏识李瑕,却不知那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狠。”
“阿郎似乎有些过于关注李瑕了。”廖莹中低声提醒道。
贾似道轻笑一声,道:“我偏要看他在临安四处找帮手,而无人能帮他。”
廖莹中道:“少见阿郎如此有怨念。”
贾似道摇摇头,问道:“丁青皮那边有何消息?”
廖莹中道:“他给周震炎泄了考题。”
“呵。”
“阎马丁当,大势已去,丁青皮只能出此下策,他是铁了心扶周震炎为新科状元了,大宋开国以来,还从未有状元肯当驸马,以陛下对瑞国公主之宠爱,确也只有最英俊的状元郎能让陛下满意。”
“呵。”
贾似道愈发讥嘲。
大宋对外戚控制严苛,驸马不能参政,连和亲朋好友的私人来往都要避嫌,清心寡欲、无所事事。
状元郎这种才俊,却是前程似锦,官途无量,要哪样的娇娃美眷没有?自是从未有状元想尚公主。
丁青皮却能想出这种馊主意,弄个假状元来。
廖莹中道:“驸马若是丁青皮党羽,或可使瑞国公主成婚后能如阎妃一般,为丁党取争圣眷。此事,阿郎不信也得信了。”
贾似道冷笑道:“我没想到他能这般蠢,这般大胆。也能在左相之位上坐到现在,我竟未能一次扳倒他,实平生大耻。”
“还查到,周震炎在家中已有妻室,但此子风流,少对人言。”
“三十余岁的英俊书生,岂能无妻室?丁青皮不查清楚?”
“他找不出旁的人选,既要相貌非凡,又能对他言听计从,一时难找。”廖莹中道:“另还有一件,周震炎已雇人杀妻。”
“呵。”
贾似道眼中杀意浮过,又笑了笑。
“童谣放出去了?”
“放了,吴潜若敢再掺和立储之事,自会应此谶言。”
贾似道点点头,挥手让廖莹中退下。
他拿起一个蛐蛐罐子把玩着,对着那蛐蛐兀自念叨了一句。
“丁大全、吴潜?我将任独相……你暗算我之时,就没想过这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