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有智满脸堆笑道:“奴婢不敢妄测圣意,不过……”说到这里,停了片刻,踌躇道:“以奴婢的愚见,或许皇上会留在上苑过万寿节。”豫亲王拿左手两只手指转着碗盖,若有所思的“哦”了一声。赵有智笑道:“奴婢也是听皇上那日随口对慕姑娘说,万岁爷说,回了宫规矩多,可没眼下这样自在了。”
豫亲王正等着他这句话,抬起头来,目光炯炯的望着他:“罪臣之女,依祖训是不能册妃的。”
赵有智道:“王爷说的是,可是在景宗爷手里有过特例的,景宗爷的皇五子康亲王,便是罪臣丰逸的女儿所出。景宗爷有过特谕,因诞育皇子册其为福妃。”
豫亲王眉头微微一皱,皇帝年轻,涵妃所出皇长子今年不过三岁,晴妃曾经诞过一子,但未及满月旋又夭折,华妃并无所出。皇长子年幼,看不出资质如何,将来储位大势还很难言定。赵有智见他神色莫测,亦不多说,提起那和阗白玉如意壶,替豫亲王续水,随口道:“这虽是祖宗成例,可最要紧的一点是,那福妃娘娘是皇子生母,所以才殊为特例。依奴婢想,只怕旁人不一定有那个福分,能够诞育皇子。”
豫亲王望着赵有智,但见他低眉顺目,神色极是恭谨,心中忽然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嫌恶。将茶碗轻轻一推,说道:“四哥其实是个至情至性之人,凡人凡事他若真心以待,必会罔顾一切。谁要是敢背着他玩花样,只怕不是掉脑袋那样便宜。”赵有智神色依旧恭谨,只说:“王爷教训的是。”
豫亲王几乎是无声的叹了口气。他永远不能忘记那一个天寒地冻的冬日。大雪已经绵绵的下了数日,天气冷得几乎连脑子都已经被冻住了。惜薪司的内官们连份例的柴炭亦敢苛扣,殿中只生了两只小小的火盆,偌大的永泰宫就像冰窖一样,他穿了那样多的衣服,可是依旧冷得只呵白气。母妃病得一日重过一日,已经起不来床,服侍母妃的宫女内官们都躲了懒,只剩了七岁的他陪在母亲床前。母妃有时昏沉沉睡着,有时清醒一些,窗外的雪花打在窗纸上,发出些微的响声,母妃喃喃的问:“是下雪了么?”
母妃说的是舍鹘语,在这阖宫里,亦不过只有一个七岁的他可以听得懂。他捧住母亲的手,用舍鹘语轻轻的唤了一声:“阿娘。”母妃曾经如月亮般皎洁的脸上,只余了一种灰暗的憔悴之色,曾经有珠光流转的眸中,亦只是一片黯然,呓语般喃喃道:“若是在咱们回坦的草原上,下雪的时候,你的外婆就会叫奴隶们蒸羊羹酪,那香气我现在做梦都常常闻得到。”他心中难过到了极点,反倒笑起来:“阿娘想吃,滦儿命膳房去做就得了。”母妃轻轻摇一摇头,说:“我并不想吃。”
可是他知道,他知道阿娘为什么这样说。宫中上下皆是一双势利眼睛,御膳房连一日三餐的份例都不过敷衍,哪里还能去添新花样命他们蒸羊羹酪。母妃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母妃的手心是滚烫的,仿佛烙铁一样,烙在他的脸上。母妃的声音就像是雪花一样,轻而无力:“好孩子,别难过了,是阿娘连累了你,这都是命啊。”
刹那有泪汹涌的涌出,他并不是难过,而是愤怒,再也无法压抑的愤怒。他霍然立起,大声道:“阿娘!这不是命,他们不能这样对待咱们。”不待母妃再说什么,便夺门而出。
无数雪花漫天漫地卷上来,北风呼啸着拍在脸上,像是成千上万柄尖利的刀子戳在脸上。他一路狂奔,两侧高高的宫墙仿佛连绵亘静的山脉,永远也望不到尽头。他听得到雪水在脚下四溅开来的声音,听得到自己一颗心狂乱的跳着,听得到自己粗嘎的呼吸。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去御膳房,他要给母亲要一碗蒸羊羹酪,他是皇子,是当今天子的儿子。母妃病得如斯,他不能连她想吃一碗酪也办不到。
正和门、经泰门、永福门……一重重的琉璃宫阙被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奔跑甩在后面,突然脚下一滑,重重摔在了地上。膝上的疼痛刹那椎心刺骨,他半晌挣扎爬不起来。杂沓的步声渐行渐近,忽然听到“哧”得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