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挽不动声色, 慢条斯理地走过去,看看苏鸿燕捡得怎么样了。
她倒是有耐心, 在那大鱼盆里扒拉, 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挑了七八个珠子,初挽打眼一看, 都还是不错的成色,看来苏鸿燕倒是也懂一些, 到底是家学渊源, 慢慢熏出来的。
苏鸿燕看初挽过来,便问初挽:“怎么样?”
苏鸿燕见初挽点头, 也就笑了,问那店主:“老板,这些怎么卖?”
店主便过来了, 拿着苏鸿燕挑的那五六个珠子,一个个地说:“这个十五,这个十四, 这个十块, 这个九块……”
他这么一报价, 苏鸿燕傻眼了:“这么贵?”
十几块不是小数目,就买这么一珠子?她还以为这珠子就一两块钱一个呢!
店主慢悠悠地说:“嫌贵, 那就算了。”
说着, 随手将那些珠子放在旁边一老木头箱子里。
初挽一看这个,便明白了, 扯唇笑了笑。
这也算是古玩界常耍的花头了,没想到才这年月, 就已经有这么精明的卖家了。
他们这鱼盆里的珠子,应该是过去揉铺来的。所谓揉铺,就是把各家旧的首饰细软收了来,拆开旧物利用,以前会有喝揉的打着小鼓走街串巷收货,收的细软再卖给揉铺。
这鱼盆子里的珠子海了去,高贵贵贱都有,谁没事在那里挑拣着分好赖,他们自己也懒得下这个功夫,费眼睛,于是哪个买家来了感兴趣,就让人家自己挑。
挑出来的,他们说个高价,你要的话,他们赚了,你不要的话,他们就把那些单独放一边。
等于人家省了自己挑拣的功夫,你给人家白做工了。
毕竟过来淘宝贝捡漏的客人好歹也有点眼力,能被他们挑出来的,总归是有些吸引人的东西,后面可以待价而沽,等于买家如果不认宰,就给人家白做功挑好赖了。
这在后世,也是常见的招式,就是有点忒损了。
苏鸿燕有些颓然,无奈地看了一眼店主:“算了,我认了!”
这都什么人,进了这家店,就跟进了盘丝洞,别想讨个便宜,只有吃亏的份!
初挽打眼扫过后,目光却落在一处。
那鱼盆里众多五花八门的珠子,其中有一件浅黄玉,色调雅淡,玉质温润,在众多璀璨夺目的珠子中,并不起眼。
但正因为不起眼,初挽却瞬间注意到了。
她眼神就那么不着痕迹地扫过,丝毫没有任何停顿,之后便不急不躁地领着苏鸿燕:“过来,你看看这个瓶子,怎么样?”
苏鸿燕也就看了看:“这是一件青花玉壶春瓶吧,看着像是元代的,清朝仿的吧。”
初挽赞赏:“没错,好眼力,是清朝仿的。”
其实这是清朝仿元朝,但又是民国后挂彩。
所谓后挂彩,是说原来的彩脱落了,或者本来是素的,卖不出来价,便拿过去景德镇的小窑让人挂彩,这种很容易让人打眼,毕竟釉和胎都是能对上的,对彩稍微马虎不懂的,或者光线不好没看清,就掉进去了。
初挽太爷爷当年最拿手的本领就是后挂彩,她太爷爷亲传大弟子更是后挂彩中的大行家,民国时期无人能出其右。眼下这个后挂彩,比起她太爷爷弟子的活,还是欠了一些火候。
苏鸿燕耳濡目染,还是有一定鉴别能力的——属于最容易掉坑的鉴别能力。
觉得自己有眼力,有本事,以为自己捡漏了,其实一知半解,正好着了人家道。
苏鸿燕看初挽这么说,就心动了:“要不要?”
初挽叹了一声,一时觉得这孩子天真的没眼看,刚才提醒的,她已经全忘光了。
苏鸿燕眼睛发亮:“当然,全靠你了,你来讨价还价!”
初挽:“那你可得听我的,不许出声,不许发表意见。”
初挽颔首,这才过去和那店主说:“就这件吧,多钱?”
苏鸿燕一听,唬了一跳:“六百?”
店主自面条中撩起眼,带笑不笑地说:“怎么了,嫌贵?那您再看看吧。”
苏鸿燕犹豫,她觉得可以再砍砍价。
她也学了一堆的古玩砍价技巧,那都是听她爸朋友平时说的,觉得可以施展施展了。
可初挽示意她不要说话,苏鸿燕只好闭嘴。
之后初挽便淡淡地道:“这个看着应该是开门货,可我估摸着不是官窑的吧,上色不好。”
她拿起来,打量了一番:“今天我这姐妹看上了,她是想买,可我也得把关,不可能让她太吃亏,这价你不下来,我们也不敢要了。”
苏鸿燕一听,忙道:“对,我肯定听我这妹妹的,要是太贵,我也不敢要,几百块钱的东西,要是买回去不合适,我家里还不打死我!”
店主:“你们能出多钱?”
初挽:“十块吧。”
店主一愣,之后打量了一番初挽,不咸不淡地道:“得得得,您快放下,再看看别的吧。”
初挽:“那行吧,鸿燕姐,再瞧瞧其它的。”
说着间,初挽随手拿起旁边的瓶瓶罐罐,漫不经心地看。
苏鸿燕却有些不舍得,眼睛还是瞧着那件青花瓷,她觉得那是好东西。初挽拿起其它几个,问了问,之后便非常不经意地拿起那边的盖罐:“这是个什么?”
店主:“盖罐,旧年时候家里用的。”
初挽:“这是清朝的吧?”
店主笑睨着初挽:“您比我懂,您这本事大着呢,可不得看得真真的,问我,我哪里知道。”
初挽听这话,便知道,对方根本不知道这青花瓷盖罐的底细,所以就用这么一套话术,故意套自己的话,探自己的底。
她当然也就不再问了,再问,对方就得怀疑了,一旦对方怀疑,自己别想把这青花瓷盖罐带走了。
她就那么放下,之后又看别的,又问,一会儿嫌这个贵,一会儿嫌那个便宜的。
陆建昭本来就没存着买的心,他知道自己的经验还不能随便下手,也就跟着初挽问这问那的,初挽便给他讲,两个人不慌不忙地在那里看。
店主倒是没在意,拎了一个马扎继续看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霍元甲,里面陈真正冲动着要去打架。
苏鸿燕有些撑不住了。
她对青花瓷感兴趣,她想要,可是她答应了初挽一切听初挽的,现在看初挽这样,她开始有些急了。
但又不好说什么,看看这屋里的人,她急得鼻尖冒汗。
可到底是记起来她爸朋友说过的,要想捡漏,必须沉住气,她只能努力憋着。
一时再看初挽,不得不叹息,人家这小姑娘才多大,乡下来的,可见识大,也沉得住气!
苏鸿燕忍了又忍,实在受不了了,深吸口气:“店家,你这到底诚心卖吗?”
店主终于抬眼看了下她们:“想要,给个实在价,别在这里瞎砍,你出去问问,十块能买什么,买一片瓷还差不多!”
苏鸿燕便看向旁边初挽,那意思是你好歹靠谱点吧。
初挽笑了下,她自然知道,这么一个清朝仿造民国挂彩的,顶天了也就十几块的价,这店主等着坑她们呢。
其实更沉不住气的是店主。
所以,这就是机会,对方想让自己打眼,想在这民国挂彩青花瓷上挣钱,而自己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要的是旁边那正儿八经开门货。
大家互相斗心眼,就看谁能斗得过谁。
当下初挽也就不抻着了,正经和店主砍价,两个人你来我往的,最后店主咬死了一百五十块,初挽却死活一百二十块不松口。
谈价谈到了这份上,就差三十块,苏鸿燕忍不住了,她想说,多三十块怎么了,一百五十块的青花瓷,怎么也值了,这是漏!
她正要说什么,初挽已经沉声道:“你闭嘴,多了这三十块,这买卖就别想干了,你要是买,你自己在这里买,我也不给你掌眼了!”
她一个小小姑娘家的,穿着运动服,看着就一单纯的高中生,结果如今恼起来,脸都红了,气势还挺足的。
苏鸿燕吓了一跳,看向旁边的陆建昭。
陆建昭也惊到了,他觉得平时初挽脾气挺好的,没想到为了讨价还价,气咻咻的,成这样了,当下忙哄着说:“挽挽,别恼,别恼,也就三十块钱,咱不置这个气!”
店主好笑地看着初挽:“瞧这姑娘,不知道的还以为怎么了,不就三十块,谁还能出不起这个钱?”
这店主分明是激将法,初挽看着店主,道:“一百二十块,多一分,这买卖都别想成!”
店主也就道:“那我也摞下话来,一百五十块,少一分,这买卖也别想成!”
苏鸿燕和陆建昭对视一眼,无奈了,这两个人又杠上了。
有时候买卖东西,不光是钱了,就是仿佛赌那么一口气。
店主笑看向苏鸿燕:“这小姑娘,人看着不大,劲头儿可真大,非要和我倔这三十块!”
初挽挑眉:“我就倔这三十块怎么了,三十块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呢。”
店主两手一摊:“行,那给你搭一件东西行吧,搭一件东西,你这口气能咽下来吧?”
他显然也是想成,但让他落下来这三十块,他也不想。
初挽眼睛便一扫:“搭件什么?”
年轻店主吊儿郎当地斜靠在门柱子上,笑看着初挽:“小东西呗,你自己看看,要是能搭,我能兜住底儿的,就给你搭了。”
初挽便随手拿起旁边一鼻烟壶,那鼻烟壶看着精致,白釉的:“这个?”
店主给她笑了:“好眼力,伸手就把我好东西给拿了?这哪能搭给你,不赔死我!”
苏鸿燕见这事有谱了,赶紧从那些瓶瓶罐罐中挑,初挽也看着,但不动手。
她是希望她和苏鸿燕达成一种神奇的心有灵犀,苏鸿燕直接拿到那件正统青花瓷盖罐。
显然店主看出苏鸿燕是外行,苏鸿燕拿的,店主不会怀疑,但是如果自己动手,那店主就得掂量掂量了。
只可惜,她到底失望了,苏鸿燕哪看得着那么不起眼的一个小东西。
苏鸿燕拿了一个陶猴,汉代的,估计也能值十块八块的。
她有些请示地看向初挽:“这个行了吧?”
初挽蹙眉:“再加一件吧,这个不值钱。”
店主直接给气笑了,连连摇头叹息:“我说小姑娘,你还有完没完?你不要,我还等着看电视呢,我这电视剧一集都完了,陈真人都跑了,你还没挑好?!”
初挽却道:“再随便加一件吧,不然还是有点亏,我心里不舒坦。”
店主无奈:“得得得,我今天就看你长得好看行吧,你年纪小,我让着你,你拿一件不起眼的吧,太好的我真兜不住!哥也是做买卖的,不能赔钱!”
初挽:“鸿燕姐,再拿一件。”
苏鸿燕已经有些茫然了:“拿什么?”
初挽:“随便拿个呗。”
她手一指:“那盖罐,拿着,回头家里腌咸菜还能用呢!”
苏鸿燕:“行吧……”
她其实看不上这盖罐,现在勉强拿一件,也是为了初挽能顺过气来,别置气。
其实她觉得差不多就行了。
店主扫了一眼那盖罐,叹息:“这也是一个老玩意了,今天咱们都讲到这份上,就当结个缘分,我就搭给你。”
初挽没理这个茬,却说:“咱们这屋里乌七八糟的,万一回头看着这个年份不对,我可回来找。”
店主笑里透出几分讥嘲:“小姑娘,你不是挺能耐吗,我看你是内行人,可别说这种外行话!”
初挽:“要不我们再看看?”
店主:“行,随便看!”
初挽其实也是故意把注意力转移到这清仿青花瓷上,毕竟这店主看着也是行家,万一再留心下那盖罐,这到嘴的鸭子也就没了。
这边苏鸿燕和陆建昭对着那清仿青花瓷翻来覆去地看,初挽却将眼睛落在了那边的鱼盆上。
在那么多珠子中,她重新看到了之前就留意到的那浅黄玉。
明朝高濂《燕闲清赏笺》中曾经提到,玉以甘黄为上,羊脂次之,当时就已经将甘黄玉列为玉中之首,羊脂玉都要排在甘黄玉的后面。
十几年后,高古玉大热,黄玉更是热中之热,就初挽所记得的,有一件汉代黄玉带钩被拍到了三百多万的价格。
眼下这一块浅黄玉珠,并不大,但留一留,过十年,怎么也得一百万起了。
最要紧的是,初挽觉得,或许可以顺手捡了这么漏。
她淡淡地扫了一眼店主,道:“这样吧,刚才我们姐妹蹲那里吭哧吭哧捡了半天,你倒是好,十几块一个,你再给我们添几个珠子吧。”
店主听这话,差点被她气一个倒仰:“小姑娘,你占便宜没够了!这已经添了两件了,你还要再添珠子?!干脆把我也送给你吧,行不?”
其实他当然也知道,就那么一个民国挂彩的,其实顶天了一二十块钱,他卖一百五,稳赚,绝对是坑了这个姑娘。
她再添十个珠子也白搭!
可有时候就是一口气,我明知道我大赚,但你如果总添总添,没完没了,也生气哪!
初挽自然也知道他的心思,扫了店主一眼:“我们花一百五买个瓶子,好歹也是主顾,你怎么不想想以后还是回头客呢,就你那捡珠子的花招,明人不说暗话,你厚道吗?添几个怎么了?”
旁边苏鸿燕想起自己捡珠子的事,也觉得亏:“对,凭什么不添给我们几个珠子!”
店主:“小姑娘,我那珠子也是要钱的!”
初挽便道:“这样吧,刚才捡的那几个,给我们拿回来,两块一个卖给我们。”
店主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得,你不早说,我早扔里面了,去哪儿给你找去?”
初挽便道:“那我随便这里面拿几个可以吧?”
店主:“你有功夫你就挑呗!”
苏鸿燕:“算了吧算了吧,我挑的眼睛都花了,别挑了。”
初挽:“我也懒得挑,就随便拿几个吧,回头给亲戚家小孩用红绳挂脖子里,也图个吉利。”
店主摇头无奈:“你拿,你拿,拿吧!”
初挽便蹲那里,也没怎么看,就漫不经心地抓了一把,之后手那么很随意地一漏,大部分都漏下去,留手指头上五个珠子。
她做这个动作的时候,眼睛都没看珠子,只是看着店主:“五个?十块?”
店主:“对,十块——”
一时说着:“你们先把那个瓶子给交割了呗!”
苏鸿燕听了,总算松了口气,她是怕初挽再使出什么招式提出什么要求,她感觉人家这个店主都要被初挽给气恼了。
当下赶紧交钱,之后将那清朝仿的青花瓷并一个陶罐一个盖罐都收起来,和陆建昭抱着往外走。
这边初挽则交了十块,将那五个小珠子给随手扔到帆布包里了。
一行人离开大杂院的时候,店主还出去送了。
他弯唇笑望着初挽:“小姑娘,我服了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初挽睨他一眼:“买你东西还得留名字?”
店主:“不打不成交,以后我们可以多做买卖嘛!”
初挽也就道:“初挽。”
店主得寸进尺,笑问:“哪个初?哪个挽?”
初挽并不太情愿说名字,不过想着他这里面好东西确实不少,以后估计要打交道,也就道:“初步的初,挽救的挽。”
店主恍然,俯首笑望着初挽,挑眉道:“情窦初开的初,回天挽日的挽,行,我记住了。”
初挽看了店主一眼,不想说话。
她觉得自己被调戏了。
其实以前她的打扮挺好的,别人看她无男女之分,不起眼,做事也方便。
毕竟这个圈子,说到底还是男人唱主角。
她笑了下,转身打算离开。
那店主却道:“我,聂南圭。”
聂南圭?
初挽顿时挑眉,停下脚步,惊讶地看向他。
眉眼青隽,笑得有些痞,一脸的懒散。
年轻时候的聂南圭竟然是这样的。
聂南圭噙着笑,懒洋洋地道:“青玉圭的圭,可不是乌龟的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