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可以看出来,他眼底有些红血丝,神情疲惫, 显然是没睡好。
两个人都没说话, 并排往外走,走着的时候, 遇到了王润坤。
王润坤看到他们, 马上笑着说:“你们要结婚了是吧?恭喜恭喜,上次见到你们还瞒着, 我还纳闷呢!等什么时候结婚一定发喜糖!”
他这么笑着,才发现事情不对劲,初挽神情凉淡,陆守俨也有些异样。
陆守俨也就道:“是,快结婚了,到时候会记得发喜糖。”
和王润坤打了招呼, 两个人继续往前走, 这时候都越发沉默了, 显然都想起第一次两个人一起出去, 那时候陆守俨含蓄地略过了两个人关系的话题。
这时候走到了一棵槐树下,初挽停下来, 望向陆守俨:“我还记得, 当时我选了你, 你其实很不情愿, 是我死缠烂打非要嫁给你。”
死缠烂打, 那是那封信里的用词,这个用词被摆在了太爷爷面前。
陆守俨神情便有些复杂, 他低声说:“挽挽,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初挽看着陆守俨:“如果当时我不选择你,或者说,后来我没有一直赖着你逗着你,要求你对我好,是不是后面的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这么说的时候,她一下子想起很多事。
比如她也意识到,她和陆守俨的缘分是她强求来的。
其实按照上辈子的发展,应该是孙雪椰回头,陆守俨接受,两个人就这么重新在一起。
是她改变了命运线,强行把自己和陆守俨搭在一起。
陆守俨抬眸看过去,端午节胡同口挂起来彩灯,那朦胧的灯光洒进了初挽眼睛里,她眼睛里有些他看不透摸不着的情绪,遥远而陌生。
他陡然生出一种陌生的无力感:“挽挽,你别这么说。”
初挽:“是我仗着婚契,仗着我是晚辈的骄纵,仗着你对我还算疼爱容忍,无理要求,要求你对我好。”
陆守俨沉声问:“怎么突然这么说,挽挽,你这样我不明白,你总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初挽:“好,那我们谈谈孙雪椰吧。”
陆守俨听到这个名字,顿时明白了:“她竟然找过你?”
陆守俨解释道:“挽挽,我和她早分了,分得干干净净,我和你解释过,我把事情说得清清楚楚,是不是?该和你说的,我都说了。她最近是找过我,我和她见过两次,但也没什么事,我觉得这不是什么要紧的,没必要告诉你,你现在考研学习也很辛苦,我不会拿这种事来烦你。”
陆守俨:“她第一次找我,我拒绝了,并且觉得莫名其妙,第二次找上我,因为涉及到一些以前的事情,我和她聊了一会,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初挽:“第二次你们聊了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陆守俨略犹豫了下:“因为她的事情牵扯到一些别的事,需要过几天看看情况。等事情全部解决了,我给你交待清楚。”
初挽也就道:“那我也说说我这里的情况吧,她不但来找了我,还给我太爷爷写了一封信。”
陆守俨倏尔皱眉:“她写了什么?”
初挽:“反正胡编乱造了一些不着边际的,还有一张你和她最近见面的照片。”
他拧眉,道:“挽挽,我会去给你太爷爷交待清楚,你放心,但是因为涉及一些别的事情,我需要一些时间,不然我也没法交待清楚。”
初挽:“你现在不能去吗?”
陆守俨:“我现在去了也白搭,我需要先处理好孙雪椰再去。这样吧,我先给老太爷打个电话,和他提一下这件事。”
陆守俨看着她依然凉淡的眼神,低声哄道:“挽挽,我们要结婚了,我对你怎么样,你应该知道。我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胡作非为,来影响我们的事?但凡我做了什么,不要说你这里,就是老爷子那里,他还不得把我劈了!挽挽,你这么聪明,应该对我有这个起码的信任吧?”
“至于老太爷那里,我先给他打电话说一下,这件事不止关系到我,还牵扯到别的事情,老太爷应该能理解。他一向睿智,不至于被这种小把戏迷惑。”
初挽听着这话,便明白了。
他清清白白,他需要信任,需要时间。
其实他要的,她可以给,她也相信他和孙雪椰不至于有什么,她甚至并不太在意这件事。
但是她的太爷爷不能给。
这件事并不只是一封信的问题,而是老太爷的借故发难。
太爷爷和他整整相差了七十岁,七十岁,这是三代的距离,陆守俨在平日棋局上可以被太爷爷欣赏,在往日聊天中可以不着痕迹地避开两个人可能的争执处,但是在真正发生矛盾时,他不会无限度地容忍。
眼前的这个男人,很多年后,他身居高位,举手投足间都是权威,总是能轻易让人震慑和服从。
他懂老太爷,但又并不足够懂,不知道那个老人心底的执念。
这次的事情,甚至只是一个由头,太爷爷就是要陆守俨一个态度,看他能不能为她折损一身傲骨,甚至还要看自己是不是可以从情爱中走出来。
陆守俨显然做不到太爷爷那些可能偏执的要求。
不过没关系,陆守俨做不到的,她可以做到。
陆守俨对她来说,固然是足够甜蜜的慰藉,就像枝头挂着的红柿子,甜得人心肝发颤,喜欢得不行了,但那只是一个奢侈品,不吃的话,也不会饿着。
但是老太爷对她来说,就是她本该驼在背上的壳。
陆守俨低声说:“挽挽?”
初挽:“我觉得我们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当然希望我们能在一起,能够结婚,能够白头偕老。”
陆守俨意识到了她接下来的话,他神情变得异样,再开口,声音也格外轻:“挽挽,然后呢?”
初挽:“但是现在,发生了这样的事,在我这里,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我要求一个更清楚的交待,需要你立即去一趟永陵,可能会非常苛刻,你很难做到,或者说,你就是做不到,不可能做到。”
她继续道:“还有一种,就是我们放过彼此吧,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至于陆爷爷那里,我们一起想办法,别把事情闹得那么难堪收不了场,我可以配合你,我们和平地解决这件事。”
她低声解释说:“毕竟陆爷爷年纪大了,我也不想让他因为这些事生气,事情到了他那个层面,只怕结果也不是我们想看到的。”
陆守俨眸光顿时降了温度:“挽挽,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初挽:“我说得再清楚不过了。”
她感觉着陆守俨异常的沉默,道:“我明白你的想法了,走吧,去老爷子跟前,说清楚,我们好聚好散。”
说完,她转身要走。
谁知道陆守俨快步,直接挡住了她的路。
他挺拔而无声地站在那里,紧抿着唇,身上自有一股无形气势。
他盯着初挽半晌,终于道:“挽挽,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你这么在意孙雪椰是吗?还是说我就这么不重要,以至于随便一个女人来找你,你就可以不争不抢?”
他不可思议地道:“好聚好散,你竟然要和我好聚好散?”
初挽:“七叔,你现在可能有点不冷静,我们现在需要的是解决问题,而不是发泄情绪。”
陆守俨:“冷静?”
他不气反笑:“挽挽,你这样说,让我怎么想,就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人说了几句话,你就要打退堂鼓?你以为婚姻是儿戏,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你是不是从来都没长大过,就像个孩子一样,觉得这都是可以玩的?你现在突然对我没兴趣了,所以要把我扔一边了?”
陆守俨哑声道:“还是说,老太爷让你分手的?是老太爷逼着你分手?老太爷逼着你分手,你就跑来和我说这些?你对我就这么狠,这么没良心?是不是在老太爷和我之间,你选的永远是老太爷?我永远是被放弃的那个?”
说到这里,他眼神有些恍惚,喃喃地道:“你从小就没良心,你离开的时候都已经五岁了,怎么会不记得我,我去找你,你看都不看我一眼就跑了!”
初挽别过脸去:“对,我就是这么没良心。”
陆守俨唇边泛起一个有些嘲讽的笑,之后,他缓缓地道:“挽挽,该说的我已经都说了,该做的,我也都可以做,但是如果到了这个地步,你依然觉得,你可以把我随意扔掉,就像扔掉一块碎瓷片,那我没什么好说的。我也建议你冷静一下,我等你三天,三天后,成不成,随你,我怎么都可以。”
*********
初挽借口政治辅导班结束,当即过去和陆老爷子告别,陆老爷子让陆守俨送他过去永陵,她寻了个由头,先走了。
谁知道出来的时候,却遇到了陆建时。
陆建时脸上的伤都好差不多了,不过略显消瘦,眉眼也有些憔悴,此时看到初挽,那眼神说不出的复杂。
初挽略颔首,算是打过招呼,之后就要走。
陆建时却叫住她:“挽挽,刚才邮差送来一封信,是好些天前的,写给七叔的,一直耽误了,今天才收到,看样子那封信挺重要的。”
初挽:“嗯?”
她打量着陆建时:“你想说什么?”
陆建时:“你和七叔到底怎么了?七叔之前是不是有个女朋友?我听说你们最近有什么矛盾,是不是和那个女朋友有关?”
初挽笑了:“建时,什么意思,你开始管起来长辈的事了?”
陆建时无奈:“挽挽,这是婚姻大事,不是你闹气的事,我这不是想帮你分析吗,七叔那个女朋友是不是找回来了?她找过你?”
初挽收敛了笑,神情认真起来。
陆建时便道:“挽挽,我这么说,也是为了你好。”
初挽:“你说得有道理,这样吧,你跟着我过去陆爷爷那边,咱们一起说道说道。”
初挽这话一出,陆建时脸色瞬间不好看了。
他打量着初挽,明白了,她根本没听进去。
陆建时无奈苦笑:“挽挽,你这是干嘛,我一片好心,你不能这样吧!”
初挽:“陆建时,在你们家,还没这种先例,没事别在这里告长辈的小状,回头老爷子知道了,不扒了你的皮才怪。”
陆建时面色难看,他知道初挽是对的,他如果真敢去告七叔的状,别管对不对,肯定先揍他。
他呼出一口气:“行,我明白了,你的事,以后都和我没关系。”
初挽点头:“你知道就好。”
她知道孙雪椰的事一旦被陆老爷子知道,那后果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威压式逼迫陆守俨来解决问题,而这显然不是老太爷想看到的。
陆老爷子可以威压一时,威压不了一辈子,他早晚会不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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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挽拎着大包小包的过去胡慧云家,胡慧云刚下班回来,见到初挽自然高兴:“你最近大变样了,洋气了!”
胡慧云父母看到初挽也挺高兴,迎进来,一起吃了饭。
吃完饭,大家热热闹闹的看了电视,胡家的电视是十二寸黑白的,质量不好,还有很多雪花滋啦啦的,不过一家子看得津津有味,依然看的霍元甲。
初挽看着霍元甲,心想,其实无论十四寸日本进口彩电,还是十二寸国产黑白带雪花,最后还不都是看霍元甲。
一样的。
收拾好碗筷,胡慧云把初挽拉过去说悄悄话,问起她最近的情况来,初挽大致说了。
胡慧云自然赞叹连连:“你如果真能直接上研究生,那可就太好了!研究生以后分配工作肯定吃香,比本科强!”
不过她很快想到了:“不过有陆家,你就不用愁工作分配的事吧,他们肯定都能给你安排好。”
她开始羡慕起来,如果她有陆家这样一门亲戚就好了。
初挽听着这话,不太想解释,也不太想提起来陆守俨。
她只是盯着那电视机里的画面,想着陆守俨最后那语气。
他应该是被她的态度所伤,生气了,不高兴了,或者说厌倦了,想放弃了。
他便是再包容,也是陆家幺子,骨子里都是骄傲。
不过这样也好,大家彼此放过对方了。
晚上时候,本来要躺下了,胡慧云妈进来,端了两碗水:“刚才让你们喝饺子汤,你们都没怎么喝,喝口水吧,别这么渴着睡!”
胡慧云便笑道:“妈,你想太多了,喝多了半夜容易尿!”
胡慧云妈:“那不是给你们马桶了吧!”
胡慧云没办法,便喝水,也让初挽喝,言语中很有些抱怨:“我妈就这样,事儿多!”
初挽也跟着喝水,听到这话,笑道:“阿姨真好。”
确实是真好,对女儿那么疼爱。
躺在床上后,胡慧云和她说了一番话就睡着了,初挽却有些睡不着,她又想起来小时候。
太爷爷和胡慧云父母当然不一样,其实他和世上绝大多数老人也不一样。
他对初挽既慈爱又严厉,严厉到几乎苛刻。
她记得,小时候,她并不喜欢陈蕾,恨不得离陈蕾远远的,因为看到陈蕾,她就是心里不痛快。
但是爷爷却要陈蕾和她一起学习,教会陈蕾很多东西,她不明白,觉得陈蕾自己有父母,为什么还要和她来抢太爷爷,太爷爷还那么用心教她。
她曾经一度为此痛苦,觉得太爷爷对陈蕾好,后来,她渐渐悟出太爷爷的用意。
太爷爷教陈蕾,其实是以此来鞭笞自己,他故意给自己一个竞争对手,让自己隐隐有种,不努力就会被放弃的危机感。
而这在她的人生中,太常见了。
初挽甚至觉得,也许太爷爷对于这件事的出现是乐见其成的,他终于可以在临终前看到他的重孙女是怎么挣脱情爱的束缚,变得无坚不摧吧。
初挽翻来覆去,却又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张照片。
泛黄的照片,就压在太爷爷老炕的凉席底下,她偶尔一次看到的。
那上面是一个清秀可人的姑娘,长得和她有些像,不过穿着旗袍,一看就是民国时候。
那是太爷爷心里挥之不去的痛,是他迈不过的槛。
初挽甚至怀疑,是不是在某些时候,在太爷爷心里,自己其实是姑奶奶的替代品,太爷爷在心里把她当成了姑奶奶,所以对她格外严厉,想将所有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弥补,才会对她严厉到几乎苛刻。
不知道是不是临睡前胡思乱想太多了,她睡着后,竟然做了一个梦,梦到炮火连天,梦到日本人,梦到美国大兵,甚至梦到狰狞的白俄。
她看到荒败苍凉的土路上,穿着旗袍的少女仓皇恐惧地往前跑,跑得跌跌撞撞,看到碎石划破了她白皙的脚,这时候,一行凶神恶煞的彪形大汉冲过来,她惊恐尖叫——
初挽陡然醒来了,醒来时只觉后背湿透。
她揉了一把脸,让自己继续睡去,可却怎么也睡不着,大杂院里屋檐上,有猫窜过,仿佛还有别的起夜动静,她就这么安静地躺着,等着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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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户纸刚透出一点白,初挽就起身了,先去外面买了豆汁油条,等她回来,胡慧云正蹲在门口刷牙,刷得满嘴白沫子,看到她便示意她进屋。
胡慧云妈叨叨着说初挽不该破费,客气什么,不过油条到底是酥香,一家子吃得高兴。
吃过饭,初挽看看时间还早,想了想,先过去玉渊潭早市了。
她现在还留着曼生壶,三块上等高古玉,一颗乾隆黄玉珠,外有从苏鸿燕那里收回来的明初盖罐,这些都是可以囤一囤,择机卖出去的。
如果遇到更好的,也可以出手现在的,反正以藏养藏,慢慢地倒腾,把自己的资金做大了。
当时那个小琴炉卖了一千二,还给陆守俨二百,又用二百抵了陆守俨的外汇券,现在还有八百块,以及几十块的外汇券。
这些钱,应该足够让她在城里租一间房子先住着,慢慢地从最底层做起,等到回头考了研究生,就搬到宿舍里去,一边读书,一边自己偷摸做一些。
她知道自己和陆守俨没希望了,既然没希望了,那就要给自己做好后续的打算。
不过她现在手里很有几个钱,暂时也没什么太大想头,所以倒也不着急,就碰着看,有特别好的,或者容易出手的就买,如果不是什么大漏,也就不想捡了。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就见前头一对夫妻支好了自行车,之后女的撅着屁股把化肥袋子铺在地上,之后男的呼啦啦往外面一倒,杂七杂八都有,各种玉摆件老铜钱什么的,也有磨边的印章。
这对夫妻显然就是下乡的铲子,听口音是河北的,在农村收了一堆过来这边早市卖。
那女的嗓门不小,这么一吆喝,好几个都围过来看,初挽被挤到外面,只能从缝里扫几眼,不过依然看到了几个老铜钱。
那几个铜钱锈迹斑斑,不过依稀能辨别出上面是“大泉当千”字样,所谓的泉,其实是通“钱”,这四个字意思是这个钱是当做一千钱来使用的,这是东汉的古钱。
这种铜钱收起来估计一两块钱一个,轻便不占地儿,囤一囤以后拿出去卖还不错,初挽便想着出手,伸进去就要拿那几个大钱。
谁知道就在指尖已经碰到的时候,突然一个人就那么用身子碰她,她猝不及防,差点摔了。
抬头看时,那几个大钱已经被那人抓在手里。
赫然真是聂老头,聂南圭的爸。
聂老头抓着那一把大钱,哼了声,教训道:“小姑娘懂不懂规矩?你家里长辈没教你规矩,谁抓了算谁的!”
古玩行里规矩,谁先抓了,就得谁先先谈价,后面不能瞎掺和,不能坏人事。
初挽好笑:“老同志,是我先要拿那几个大钱的,你把我差点撞倒,我看你年纪大,就不说你什么了,结果你反倒说我?”
聂老头:“小姑娘,这话说得就不对了,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撞你了?你怎么知道我比你抓得晚?做人得讲道理,你不能仗着你年纪小不讲道理,以为天底下人都得让着你?”
初挽无言以对。
她知道这个聂老头很有些赖皮,但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大街上来这一套,半点规矩不讲——比起来,聂南圭至少还讲点规矩!
当下她也就懒得搭理,和这种人没必要较真。
她起身就走,旁边一个摆摊的黑脸汉子见了,小声说:“这聂老头就这样,我们平时没少吃他的亏,他就是一个赖,这市场上谁见了他不膈应!”
初挽听着,略想了想:“是吗,这种人,不该治治他吗?就让他这么狂?”
黑脸汉子:“他?我们哪惹得起,他眼毒,什么都瞒不过他,这种人只能躲着了!”
初挽随口和黑脸汉子搭了几句话,知道他叫孙二勇,也是雄县的,经常来跑北京的。
初挽继续往前走,也是她运气,一眼看到前面一件白玉鹌鹑盖盒,这物件是圆雕挖空的,雕琢成盒,外形为憩坐鹌鹑,生动典雅,线条流畅。
这样的鹌鹑盖盒,是清朝宫廷里用的,因为鹌鹑谐音是安居,图一个吉利,宫里头喜欢用这个图案,而眼下眼下这一件,却是胎壁极薄,内部挖膛细腻光洁,这必是宫中上品。
要说这物件,自然是不容易得,但让初挽喜欢到必须占为己有,倒是也未必。
她看到这物件,其实是觉得,今天运气来了,倒是给那聂老头一个教训。
当下她问起价格来,倒是也不贵,对方卖三十块,初挽还了还价,很快二十元到手了。
拿到手后,她便回去,却见那聂老土还在和那个雄县的妇女磨价呢,雄县的妇女说二块三,聂老头非说二块一,两个人为了两毛钱争得脸红脖子粗。
初挽对着孙二勇,如此这般叮嘱一番,孙二勇一听,乐了,自然愿意:“行,这件事交给我吧,要是办成,我一分不抽!”
初挽便继续四处看,而那孙二勇,便大喊着:“玉鹌鹑了,玉鹌鹑了。”
他这里喊了没几声,那边聂老头听了,顿时抻着脖子看过来。
初挽其实是知道,聂老头痴迷鹌鹑,尤其痴迷收集玉鹌鹑。
果然,那聂老头听到了,也不和人砍价了,背着手去看。
他一伸脖子,就不太乐意了,在那里挑剔起来:“你这玉鹌鹑,原来是一个玉盒子吧,现在你只有上半截,没
这玉鹌鹑,应该是上下两片,上片是鹌鹑身子,下片是鹌鹑腹部,上下两片严丝合缝,才叫墨盒,这只有上半截,成不了盒子,只成了一件玉鹌鹑了。
孙二勇:“那我哪知道,我就这么一件!”
聂老头蹙着眉头,打量了好一番,自然是喜欢。
他这个人就好鹌鹑,上等好玉鹌鹑,做工好的,拿了不舍得放手。
他到底是开口:“这就是半截的,不全,你多钱卖?”
孙二勇:“五十块吧。”
聂老头一听,当然不乐意,于是又给孙二勇讨价还价,双方好一番争执,最后孙二勇三十六块钱卖给聂老头了。
这时候,就见孙二勇又拿出一件玉器来,大喊着:“鹌鹑肚子,鹌鹑肚子,卖鹌鹑肚子了!”
聂老头买了那鹌鹑,自己摩挲着倒是也喜欢,正要离开,突然听到这个,也是一怔。
回头一看,那边孙二勇又拿出一块玉器,赫然正和自己买的这件浑然一色,一样的做工,一样的风格,一样的细腻光润!
他皱着眉头,回去,试着把自己的鹌鹑上半截放在孙二勇那件上,果然,扣上了,严丝合缝,不差一点!
聂老头忙用手去抓:“这是一套的,你给我。”
这时候,周围一群人都看出里面门道了,全都憋着笑,就连那个雄县卖大钱的妇女都不卖东西了,抻着脖子往这边看热闹。
那孙二勇却一把护住自己的鹌鹑肚子:“我说聂老头,你干嘛?你要想买你就喊价,这算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明着抢呢!”
聂老头气急败坏:“好你个孙二勇,你给我使这招,你这是故意的,我买的鹌鹑,和你那个是一套的,你故意不卖给我,这是想讹我?”
孙二勇笑了:“聂老同志,刚才我们也是明码标价,大家都商量好的,一个愿意买,一个愿意卖,你现在算什么,看我摆了新东西出来,你眼馋就要抢?”
孙二勇这么一说,周围一群人都起哄。
“聂老头,刚才谁也没逼着你买吧!”
“谁知道那是一套,我们眼力不行,我们看不出来,人家反正是单卖的!”
也有人在那里乐:“这聂老头能耐着呢,他也有今天!”
到了这里,聂老头也明白了,自己这就是中计了。
但是低头看看这鹌鹑,确实是好东西,只有上半截,没下半截,实在是难受。
他只好问价,结果一问,孙二勇直接报:“这是清朝皇宫里用的,稀奇,一百二十块。”
这话一出,聂老头直接蹦起来了:“你抢钱啊?”
孙二勇笑了:“想要就要,不想要就算,没说非要卖给你。”
这聂老头站在那里,好一番纠结,憋得脸红脖子粗的,最后,到底是不舍得,讨价还价一番,以四十四块成交了,加上之前的三十六块,等于八十块钱买了一个鹌鹑盖盒。
其实这物件,放文物商店里卖,也就是这个价了。
等聂老头走了,一群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也有的夸孙二勇机灵,一个个都给他竖大拇指。
孙二勇:“得,我这哪叫机灵,都是有高人指点!”
一时没人留心了,孙二勇才把那八十块给了初挽:“小姑娘,今天多亏你了,可算是出了一口气。”
初挽也笑:“刚才可把他气得不轻。”
至此,她心里也好受多了。
她想着,上辈子的那些人,干脆全部推开,重新来过吧。
她一个人,也能过得很好。
*********
这天傍晚时候,初挽赶到了雨儿胡同。
昨天陆守俨的话,再清楚不过,而自己在这一晚上的噩梦后,也终于可以冷静地面对这一切了。
既然已经下了决定,她也想早点了结,这样也好定下心来,早点做下一步的打算。
她走进院子,陆守俨恰好从他房中出来,他乍看到后,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之后低低地唤了声:“挽挽?”
再次看到陆守俨,初挽只觉恍如隔世,她压下心里涌起的酸楚,到底是给他一个轻淡的笑:“七叔,你也在,挺好的,老爷子在吗?”
陆守俨怔怔地颔首:“在。”
初挽:“好,那我们进去聊。”
说完,她在他的目光中径自步入客厅。
只有她知道,自己的步子机械而麻木。
陆守俨晦暗的眸子微微眯起,之后径自跟着她进了客厅。
这天人倒是挺齐全,不光陆老爷子在,陆守俨夫妇在,陆守仁和陆守信夫妇也都在,晚辈中,陆建昭陆建时也都在。
陆老爷子见到初挽自然高兴,招呼着初挽坐下,问东问西的:“我以为挽挽回永陵了,这是怎么了?”
初挽笑道:“陆爷爷,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有个事,想和你商量下。”
她这么一说,旁边陆守俨探究的视线射过来。
陆老爷子:“挽挽,到底怎么了?是谁给你气受了?”
当下,陆老爷子吩咐道:“守俨,给挽挽剥个香蕉吃。”
陆守俨听着,抬起手来拿香蕉。
初挽却道:“爷爷,我不吃香蕉了,先说事吧,你听了别急,这事说来说去,其实怪我。”
陆老爷子:“怎么了?”
众人都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全都看过来。
陆守俨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唇。
初挽低声道:“我和守俨的婚礼最近一直在筹办,估计破费不少,事到如今,我也不想让陆爷爷落一个难堪,但是陆爷爷,对不起,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是我莽撞了,我当时没考虑——”
她话说到这里,一个声音陡然响起:“挽挽!”
一时所有的人都惊到了,大家看向陆守俨。
陆守俨面色冷沉,无形的气势裹挟着张扬的怒意,让客厅里的空气沉寂得仿佛要凝固。
所有的人都尴尬起来,大家彼此无声地交换了下眼神。
大家多少猜到初挽要说什么了。
看样子两个人没商量好?
初挽大脑中很是空了几秒,之后,她望向陆守俨。
墨黑眸子中的锐利锋芒是一向内敛的他从未有过的,他就那么死死地盯着自己。
空气顿时变得稀薄起来,仿佛呼吸都格外艰难。
初挽只觉得自己灵魂已经离她而去,剩下的只有死去的四肢百骸,以及一颗跳动的心脏。
于是她终究听到自己以一种陌生的声音道:“我们不可能了,就这么分了——”
她话说到一半,陆守俨的五指已经搭住了她的手腕上。
他垂眸,深深地盯着她,轻声道:“挽挽,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初挽仰脸看着陆守俨:“不需要三天,这就是我冷静思考后的结果。”
当她这么说的时候,大家全都下意识屏住了呼吸,看向陆守俨。
所以,这是真的闹掰了?
陆老爷子更是看傻了,他看看儿子,再看看初挽。
在头顶环绕着的烧灼气息中,初挽抿唇看向陆老爷子:“陆爷爷,对不起,是我错了,这件事从一开始就怪我,我不该这样胡闹。不过事到如今,我们真的不可能——”
陆守俨搭在她手腕上的五指直接收拢,之后扯着她往外走,初挽猝不及防,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陆老爷子呵斥道:“守俨,你疯了,你做什么?放开挽挽!”
陆守俨面无表情地道:“爸,我和挽挽有些话要私下说,至于她刚说的话,你们忽略吧。”
说完,他拽着初挽,推开门径自往外走。
陆老爷子:“把他拦下!”
陆建时陆建昭几个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动。
这可是他们七叔,他们不敢……
陆守俭厉声命道:“守俨,停下!”
不过他脚下没动。
陆守俨自然理都不理,就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直接拽着初挽出门,下了台阶,把她牵扯进自己房间,之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客厅里所有的人都面面相觑。
长辈们也就罢了,但是底下晚辈,所有的人,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太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刚才,直接把挽挽拽出去,急得方寸大乱的,竟然是他们七叔?
这还是他们那个内敛威严的七叔吗?
***********
初挽开始也被吓到了,不过很快她就冷静下来。
这是陆家,陆家人就在外面,陆守俨不敢乱来。
她看向紧闭的门前,陆守俨挺拔地站在那里,逆着光的他,散发出仿佛陷入深渊一般的沉郁。
初挽:“你这样,只会让人以为我们在闹别扭,也会让陆爷爷担心,我今天的错是没提前和你商量,但是昨天你已经说的很明白了,我想干脆来一个直截了当,我不想拖泥带水。”
陆守俨走上前,于是初挽便感觉粗重无序的呼吸声扑面而来。
陆守俨开口,声音却异常轻:“挽挽,说话前,记得想清楚再说,有些话不能乱说。”
初挽:“我想得已经很清楚了,这就是我的答案。”
陆守俨:“你不相信我?”
初挽:“我只希望你理智点,你都不像你了,我不认识你了!我觉得你不是那种出尔反尔的人,是不是?”
陆守俨却倏而冷笑一声:“我就出尔反尔怎么了?我告诉你,初挽,你闭嘴,你不要再说了,你再多说一个字,我不知道我会怎么样!”
初挽深吸口气,别过脸去。
院子里没人,客厅里的人估计都看傻了,可能也尴尬,没有人出来,不过厨房的灯亮了,倒映在玻璃上,在风里一晃一晃的。
她轻声道:“你冷静下吧,这样子我们都很难看。”
陆守俨看着初挽,有些艰难地道:“挽挽,孙雪椰的事,不应该是什么阻碍,我会处理好。我都已经安排好了,明天,你就会看到我怎么处理好,让你一百个满意,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处理完,我们去永陵,去给老太爷一个交待!”
初挽沉默地看着陆守俨,她知道等处理完过去,对于老太爷来说,已经晚了。
陆守俨:“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你告诉我,我一件一件解决,刀山火海还是下油锅,我都可以。”
初挽:“我们已经不可能了。”
陆守俨:“怎么不可能?”
初挽的视线落在他脸上。
两个人距离很近,近到她几乎被他整个笼罩住。
她的视线只能平视过于凌厉的下颌线,还有凸起的喉结。
从世俗的眼光看,他其实很优秀,从身材到相貌,再到身份,以及将来的成就,都是一等一的。
陆建晨将来再有钱,但是有钱的人却永远要向权利低头,而这个男人将是陆家在仕途上成就最大的那个。
也怪不得孙雪椰重活一世,想抓住这个男人不放。
这样一个男人,但凡他想,总是可以无往而不利的。
于是她终于开口:“就是突然觉得你我并不合适。”
陆守俨听这话,声音中带着抑制不住的冷意:“那什么人合适?”
他轻声问:“建晨?建晖?总不能是建昭吧?他们更合适你?”
初挽:“我也不一定非要在你们陆家挑,以为你们家镶了金边吗?我自己找就找不到好的吗?我以后没事要多看看,天下很大,男人很多,我不一定非要盯着你们陆家人打转!”
陆守俨冷笑一声,扣住她的手腕,俯首下来。
初挽只觉蓬勃凶猛的力量扑面而来,她呼吸艰难:“你放开我,陆守俨,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她想挣脱,可他手劲很大,就像钳子一样,箍着她的手就是不放。
初挽:“你自己说的,你自己说你让我考虑三天的,你说你怎么都可以——”
陆守俨嘶声道:“我收回我的话,行吗?”
初挽:“不行。”
陆守俨俯首下来,他的脸几乎贴上了她的,热气喷洒在她耳边,他咬牙道:“是陆家得罪你了,还是我得罪你了?还是说,你从一开始只是迫于老太爷的想法才要嫁的,是不是?”
初挽:“不然呢,我还真想嫁吗?我们谁也别说谁,我可是记得你当时那个不情愿!现在,我放过你了,你可以去挑最合适你的了!”
陆守俨却正色道:“挽挽,你就是最合适我的,这个世上,只有你最合适我。”
初挽嘲讽:“你那几个侄子知道吗,他们七叔还挺会甜言蜜语的,他们但凡有你这么会说,估计也没你什么事了。”
陆守俨没搭理,却径自寻到了一个合适的角度,之后——
他的唇贴上了她的。
初挽顿时僵住,她抬起眼,便望进了他深邃的眸中。
呼吸萦绕间,他微撤回,之后才很是低声下气地哄着道:“挽挽,对不起,那天是我说错话了。”
初挽呼吸也有些乱,她咬唇,不再看他。
陆守俨声音沉哑:“我们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在我这里就没有回头路,你也不能给我撂担子,挽挽,你不能这么耍我,你这样,让我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
他的话烫着她的神经,她胸口发闷:“那你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吗?”
陆守俨:“不放。”
初挽:“你这样子算什么?”
陆守俨放轻了力道,将她的手腕握在手掌心,口中却道:“挽挽,现在这样不是挺好的吗?”
初挽鼻子发酸,喉咙像是含了酸梅:“可是我觉得不好。”
陆守俨垂着眼,轻轻帮她揉着手腕上的泛红:“明天,我来处理孙雪椰的事情,到时候,你要一起去看。”
初挽:“其实这件事已经和她没什么关系了。”
陆守俨听这话:“挽挽,你担心我处理不好你太爷爷的想法,你认为我做不到你太爷爷想要的?所以你干脆放过我,不为难我了?”
初挽瞬间没声了。
陆守俨看着她这样:“挽挽,你放心好了,我会做到让他满意。”
初挽定定地望着陆守俨,终于道:“你没法做到他满意,永远做不到。”
陆守俨握着初挽的手,轻叹:“挽挽,我先处理孙雪椰,之后回去,去永陵见老太爷,你不需要从中为难,更不需要担心别的,我来面对他。”
初挽:“你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陆守俨望着初挽,墨黑的眸子泛起无尽的温柔和怜惜:“挽挽,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我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初挽:“你知道什么?”
陆守俨沉默良久,才泛起一个了然而嘲讽的笑:“其实从一开始我就应该猜到,他那么轻易答应让我娶你,一定在一个地方等着我。”
他望着初挽,望着这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初挽,却恍惚中仿佛看到了那个站在风中的小姑娘。
她还很小,才五岁,站在荒野中,他喊着宝宝,她却躲开了。
他胸口重重发闷,声音却沙哑而坚定:“挽挽,你放心,这一次,就算全世界的人都阻止我,我也会把你带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