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只有一些蒙蒙亮,俞碧菡就陡然从一个噩梦中惊醒了。翻身坐起来,她来不及去回忆梦中的境况,就先扑向床边的小几,去看那带着夜光的小钟,天!五点过十分!她又起晚了,有那么多事要做呢!她慌忙下了床,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一阵寒意从脚底向上冲,忍不住就连打了几个寒战。摸黑穿着衣裳,她悄悄地,轻手轻脚地,别吵醒了同床的妹妹,别吵醒了隔房的妈妈爸爸,别吵醒了那未满周岁的小弟弟……
穿好了衣服,手脚已经冻得冰冰冷。天,冬天什么时候才会过去呢?望望窗外,淅沥的雨声依旧没有停。天,这绵绵细雨又要下到哪一天才为止?回过头来,她下意识地看看同床的大妹,那孩子正熟睡着,大概是被太薄了,她不胜寒瑟地蜷着身子,俞碧菡俯下身去,轻轻地把自己的棉被加在她的身上。就这样一个小小的惊动,那孩子已经惊觉似的翻了个身,呓语般地叫了一声:
“姐姐!”
“嘘!”她低语,用手指轻按在大妹的唇上,抚慰地说,“睡吧,碧荷,还早呢!到该起床的时候我会来叫你!睡吧!好好睡。”
碧荷翻了个身,身子更深地蜷缩在棉被中,嘴里却喃喃地说了一句:
“我……我要起来……帮你……”
话没有说完,她就又陷入熟睡中了。碧菡心中一阵怛恻,才十一岁呢!十一岁只是个小小孩,小小孩的世界里不该有负担,小小孩的世界里只有璀璨的星光和五彩缤纷的花束……小说中都是这样写的,童年是人生最美丽的时光!咋天放学回家,她发现碧荷面颊上有着瘀紫的青痕,她没有问,只是用手抚摸着碧荷的伤痕,于是,碧荷泪汪汪地把面颊埋进她的怀里,抽泣着低唤:
“姐姐!姐姐!”
一时间,她搂紧了妹妹的头,只是想哭。可是,她不敢哭,也不能哭。就这样,已经惹恼了母亲,原来她一直在窗口望着她们!“唿啦”一声,她拉开窗子,一声怒吼:“你们在装死呀?你们?碧菡!你捣什么鬼?一天到晚扮演被晚娘虐待的角色,现在还要来教坏妹妹!难道我还对不起你们吗?你说你说!我们这种家庭的女儿,几个能念高中?给你念多了书,你就会装神弄鬼了……”
小碧荷吓得在她怀里发抖,挣扎着从她怀中抬起头来,她发青的小脸上挤出了笑容:“妈,姐姐只是抱着我玩!”她笑着说,那么小,已经精于撒谎和掩饰了。
“玩!”母亲的火气更大了,“你们姐妹俩倒有时间玩!我一天从早忙到晚,给你们做下女,做老妈子,侍候你们这些少爷小姐!你们命好,你们命大,生来的小姐命!我呢?是生来的奴才命……玩!你们放了学,下了课,念了书,在院子里玩!我呢?烧饭、洗衣、擦桌子、扫地、抱孩子……我怎么这样倒楣!什么人不好嫁,要嫁到你们俞家来,我是前八百辈子欠下的债,这辈子来还的吗?要还到什么时候为止?……”
母亲的“抱怨”,是一打开话匣子就不会停的,像一卷可以轮放的录音机,周而复始,周而复始,远放不完。碧菡只好抛开了碧荷,赶快逃进厨房里,去淘米煮饭,而身后,母亲那尖锐的嗓子,还一直在响着,昨天整晚,似乎这嗓音就没有停过。
可怜的小碧荷!可怜的小碧荷!她出世才两岁就失去了生母,难怪她常仰着小脸问她:“姐姐,我们亲生的妈妈是什么样子?”
“她是个非常美丽非常温柔的女人。”她会回答。
“我知道,”碧荷不住地点头,“你就像她!姐姐,你也是最美丽最温柔的女人!”
她怔了。每听到碧荷这样说,她就怔了。是的,自己长得像母亲。可是,在记忆中,母亲是那样细致,那样温存,那样体贴!自己怎么能取母亲的地位而代之!怎能照顾好弟弟妹妹?
轻叹了一声,碧菡惊觉了过来,不能再想心事了,不能再发呆了,今天已经起得太晚,如果工作做不完,上学又会迟到,再迟到几次,操行分数都该扣光了。前两天,吴教官已经把她训了一顿:
“俞碧菡!你怎么三天两头地迟到?你是不是不想念书了?!”
不想念书了?不想念书了?天知道她为了“念书”付出多大的代价!多少的挣扎!永远记得考中高中以后,她长跪在继父继母的面前,请求“念书”的情况:
“如果你们让我念书,我会一生一世感激你们!下课之后,我会帮忙做家务,我会一清早起来做事!请让我念下去!请你们!”
“哎!”继母叹着气,“我们又不是百万富豪的家,也不想出什么女博士、女状元。女孩子嘛,念多少书又有什么用昵?最后还不是结婚、嫁人、抱孩子!”
“碧菡,”父亲的话却比较真实而实际,“我虽然不是你的生父,也算从小把你带大的,我没有念过多少书,我只能在建筑公司当一名工头!我没有很多钱,却有一大堆儿女,我要养活这一家人,没有多余的钱给你缴学费!不但如此,我还需要你出去工作,赚钱来贴补家用呢!”
“爸爸,
求你!求你!我会好好念书,我会申请清寒奖学金!我自己解决学费问题!等我将来毕业了,我赚钱报答你们!爸爸,求您!求您!求您……”
她那样狂热,那样真诚,那样哀求……终于,父亲长叹了一声,点下了他那有一千斤重般的头。于是,她念了高中,母亲的话却多了:
“奇怪,她又不是你亲生的,一个拖油瓶!你就这么宠着她!我看呀,你始终不能对你那个死鬼太太忘情!如果你还爱着她,为什么娶我来呀?为什么?为什么?”
“我是为了碧菡父亲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十五岁的小孩子,不念书又能做什么事呢?”
“可做的事多着呢!只怕你舍不得!”继母叫着说,“隔壁阿兰开始做事的时候,还不是只有十五岁!”
阿兰!阿兰的工作是什么?每晚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出去,凌晨再带着一脸的疲倦回来。碧菡激灵灵地打了几个冷战,从此知道自己在家庭中的地位是岌岌可危的。念书,她加倍地用功,加倍地努力,只因为她深深明白,对于许多同学而言,念书是对父母的一项“责任”,可是,对她而言,“念书”却是父母对她的“格外施恩”。不想念书!吴教官居然问她是不是不想念书了?唉!人与人之间,怎会有那么长那么大的距离?怎能让彼此间获得了解呢?
走进了厨房,第一步工作是淘米煮稀饭,把饭锅放在小火上煨着。乘煮饭的时间,她再赶快去拿了脏衣服的篮子,坐到后院的水龙头下搓洗着。一家八口,每天竟会换下这么多的脏衣服,她拼命搓,拼命洗,要快!要快!她还要装弟妹们的便当呢!怎样能把一个人分作两个或分作四个来用?肥皂泡在盆子里膨胀,在盆子里挤压,在盆子里破裂,冰冷的水刺痛了她的皮肤。后院的水龙头虽在墙边,那窄窄的屋檐仍然挡不住风雨,雨水飘了过来,打湿了她的头发,也打湿了她的面颊……她望着那盆脏衣服,手在机械化地搓揉,脑子里却像万马奔腾般掠过了许许多多思想。她想起萧老师,那年轻的代课老师,前两天,她竟把她叫到教员休息室里,那样热心地告诉她生命的意义:生命是喜悦,生命是爱,生命是光明,生命是希望……萧依云用那样发着光彩的眼睛望着她,那样热烈而诚恳地述说着:生命!生命!生命!生命是一切最美、最好、最可爱的形容词的堆积!她搓着那些衣服,用力地搓,死命地搓,手在冷水中浸久了,不再觉得冷,只是热辣辣地剌痛。屋檐上有一滴雨珠,滑落下来,跌进她的衣领里。同时,两滴泪珠也正轻悄地跌落进洗衣盆里。
“俞碧菡,你必须相信,不论你的出生多么苦,不论你的环境多么恶劣,你的生命必然有你自己生命的意义!”萧依云的声音激动,眼光热烈,满脸都绽放着光彩,“你才十七岁,你的生命才开始萌芽,将来,它会开花,会结果,那时,你会发现你生命的价值!”
是吗?是吗?将来有一天,她会远离这些苦难,她会发现生命的价值,而庆幸自己活着!会吗?会吗?萧老师是那样有信心的!萧老师也年轻,却不像她这样悲观呀!她挺直了背脊,看着那些肥皂泡泡,一时间,她觉得那些白色的泡沬好美,好迷人,那样轻飘飘地荡溱在水面上,反射着一些彩色的光华。她不自禁地用手捞着那些泡泡,水泡浮在她的掌心中,她出神地看着它们,凝视着它们在她的手心里一个个地破灭、消失。生命不是肥皂泡,生命是实在的,美好的,她才起步,有一大段的人生等着她去走,去体验,去享受……她陷进一份美妙的憧憬中了。
“碧菡!”
一声厉声的吼叫,吼走了她所有的梦和幻想,她惊跳起来,扑鼻的焦味告诉她,她已经闯了祸了。她冲进厨房里,母亲正站在那儿,蓬着头发,铁青着脸,怀里抱着未满周岁的小弟弟。母亲的眼睛瞪得像铜铃,声音尖厉得像两支互挫的钢锯。
“你看你做的好事!”她大叫着,“一大锅饭呢!你在干些什么?”
碧菡冲到炉边,本能地就抓住锅柄,把那锅已烧焦的稀饭抢救下来。她忘了那锅柄早已断了,顿时间,一阵烧灼的痛楚尖锐地刺进了她的手指,她轻呼了一声,慌忙把锅摔下来,于是,锅倾跌了,半锅烧焦的稀饭扑进火炉里,引发出一阵“嗤”的响声,火灭了,稀饭溢得满炉台,满地都是。
“你故意的!”母亲尖叫,冲过来,她一把抓住了她的耳朵,开始死命地拉扯,“你故意的!你这个死丫头!你这个坏良心的死人!你故意的!”
“不是,妈,不是!”她叫着,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她的脑袋被拉扯得歪了过去,“对不起,妈,对不起,我没注意,不是故意的……”
“还说不是故意的!你找死!”母亲扬起手来,顺手就挥来一记耳光,碧菡一个踉跄,直冲到炉台边,那锅稀饭再一次倾跌过去,整锅都倾倒了。
母亲手里的小弟弟被惊吓了,开始嚎哭起来,全家都惊动了,弟妹们一个个钻进厨房,父亲的脸也出现了。
“怎么回事?”父亲沉着声音问,因为没睡够而发着火,“一大清早
就这样惊天动地的干什么?”
“你瞧瞧!你瞧瞧!”母亲指着那锅稀饭,气得浑身发抖,“这是你的宝贝女儿做的!她烧焦了饭,还故意把它泼掉!看看你的宝贝女儿!你做工供给她读书,她怎样来报答你!你看看!你看看!”
“我……我不是故意的,”碧菡噙着满眼睛的泪,勉强地解释,“绝不是故意的!”她开始抽泣。
“哭什么哭?”父亲恼怒地叫,“一清早,你要触我的霉头是不是?你在干些什么?为什么烧不好一锅饭?”
“我……我……我在洗衣服……”碧菡用袖子擦着眼泪,不能哭,不能哭,父亲最忌讳早上有人哭,他说这样一天都会倒楣。不能哭,不能哭……可是,眼泪怎么那么多呢?
“洗衣服?!”母亲三步两步地走进后院里,顿时又是一阵哇哇大叫,“天哪,她要败家呢!衣服一件也没洗好,她倒掉了整包的肥皂粉!……”
完了!准是那些肥皂泡泡害人,她一定不知不觉地用了过多的肥皂粉。母亲折回到厨房里来,脸色更青了,眼睛瞪得更大了,她直逼向她。
“你在洗衣服?”她压低声音,一个字一个字地问,“你在洗什么衣服?”举起手来,她又来拧她的耳朵,碧菡本能地往旁边一闪,母亲没抓住她,却正好一脚踩在地上的稀饭里,稀饭粘而滑,她手里又抱着个孩子,一时站不牢,就连人带孩子跌了下去。一阵砰砰碰碰的巨响,碗橱带翻了,碗盘砸碎了,孩子惊天动地地大哭起来。
碧菡的脸色吓得雪白,她慌忙扶起了母亲,抱起地上的小弟弟。父亲三脚两步地抢了过来,一把抱走了孩子,母亲站直身子,呼天抢地般地哭叫了起来。
“她推我!她故意推我!她这个婊子养的小杂种!她想要害死我们母子呢!哎唷,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她推我!她连我都敢推了!哎唷……”
碧菡睁大了眼睛,声音发着抖:
“我没有……我没有……”她嗫嚅着,喘息着,“我真的没有……”
父亲把小弟弟放在床上,那孩子并没受伤,却因惊吓而大哭不停。父亲大跨步地走了过来,在碧菡还没弄清楚他要干什么之前,她已经挨了一下重重的耳光,这一下重击使她耳中嗡嗡作响,脑子里顿时混沌一片。她想呼叫,却叫不出来,因为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无数的打击已雨点般落在她的头上、脸上和身上。她头昏目眩,失去了所有思考的能力,只感到撕裂般的疼痛,疼痛,疼痛……然后,她听到一声凄惨的呼叫:“爸爸!请你不要打姐姐!请你不要打姐姐!”
是碧荷!那孩子冲了过来,哭着用手紧抱住碧菡,用她小小的身子,紧遮在碧菡的前面,哭泣着喊:
“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父亲的手软了,打不下去了,他废然地垂下手来,望着这对幼年丧母的异父姐妹。跺了一下脚,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孽债!”他说,“真是孽债!”
碧荷瘦小的身子颤抖着,她那枯瘦的手腕仍然紧攀在碧菡的身上。父亲再踩了一下脚:
“碧菡!今天不许去上课!你把那些衣服洗完!再去把小弟的尿布洗了!而且,罚你今天一天不许吃饭!”
父亲掉头走开了。
碧菡退到院子里,坐下来,她又开始洗那些衣服。碧荷跟了过来,搬了一个小板凳,她坐在姐姐的身边。
“碧荷,”碧菡低声说,“你该去上学了。”
“不!”碧荷坚决地摇着她的小脑袋,“我帮你洗衣服!”
“你洗不动,”碧菡的眼泪顺着面颊滚下来,“你听我话,就去上课。”
“不。”碧荷的眼泪也滚了下来,她抽泣着,“我要陪你,姐姐,不要赶我走,我可以帮你洗尿布。”
碧菡伸出手去,轻轻整理碧荷鬓边的头发。碧荷抬眼望着姐姐,她用衣袖去拭抹碧菡的嘴角。
“姐姐,”她哭泣着说,“你流血了。”
“没有关系,我不痛。”
“姐姐,”碧荷压低声音说,“我恨爸爸。”
“不,你不可以恨爸爸碧菡在洗衣板上搓着衣服,那些肥皂泡泡又堆积起来了,爸爸要工作,要养我们,爸爸很可怜。你不可以恨爸爸。”
“那么,我恨妈妈!”
“嘘!”碧菡用手压住了妹妹的嘴唇,“你不可以再说这种话,不可以再说!”她擦拭着那张泪痕狼藉的小脸,“别哭了,碧荷,别哭了。”
碧荷努力抑制了抽噎,她望着碧菡,小脸上是一片哀戚。碧菡尝试对她微笑,尝试安慰她:
“让我告诉你,碧荷,”她说,“你不要伤心,不要难过,因为……因为……”她看着那些带着彩色的肥皂泡,“因为生命是美好的,是充满了爱,充满了喜悦,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光明的……”
碧荷张大了眼睛,她完全不了解碧菡在说些什么,但是,她看到大颗大颗的泪珠,涌出了姐姐的眼眶,滚落到洗衣盆里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