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皓天一下班,他的母亲高太太就迎了上来,带着满脸又兴奋又喜悦的笑,她像报告大新闻般地说:
“皓天,我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高皓天不太感兴趣地问,母亲生来就有“夸张”的本能。
“我告诉你,张小琪的妈和我通了一个长电话,你张伯母说,小琪那儿,百分之八十是没问题了,只要你稍微加紧一点儿!”
“张小琪?”高皓天皱着眉问。
“皓天!”高太太瞪视着他,“你又来了!又开始装腔作势了,你别告诉我,你根本不知道张小琪是谁?那天吃过饭,你还夸她漂亮呢!”
“哦,妈!”高皓天笑笑,“我夸女孩子漂亮是经常的事,你总不会把我夸过的女孩子都弄来做儿媳妇吧?假若你有这个习惯的话,我必须告诉你,我认为最漂亮的女孩子是年轻时代的伊丽莎白·泰勒!你是不是也想帮我做媒呢?”
“皓天!”高太太生气了,“我跟你谈的是正经事!你能不能不开玩笑?”
“我没有开玩笑呀!”高皓天笑嘻嘻地说,“我打读高中的时候起,就在暗恋伊丽莎白?泰勒,让我想想……对了,是从看了她一部《英雄艾凡赫》开始的,你知道,在那部电影里,那个该死的‘萝卜太辣’居然爱上了琼?芳登,而不选择伊丽莎白?泰勒,你说他是不是瞎了眼?我从此就看不起‘萝卜太辣’了。可是,伊丽莎白·泰勒左嫁一次,右嫁一次,就是轮不到我……”
“你的废话说完了没有?”高太太板着脸问。
“好妈妈,别生气,”高皓天仍然嬉皮笑脸地,“生气会使你的皱纹增加,医生说的!”
“好了!你少让我操点心,我脸上就不会有皱纹了!”高太太说,“我在和你谈张小琪,你别顾左右而言他!我已经代你订了一个约会,明天你请张小琪看电影,吃晚饭!”
“哎呀,妈!”高皓天的笑容被赶走了,他跳着脚叫,“这可不能开玩笑!”
“什么叫开玩笑?”高太太一脸的寒霜,“人家张小琪又年轻又漂亮,又文雅又温柔,又规矩又大方……哪一点儿配不上你了!”
“噢,”高皓天用手直抓头,“原来她的优点有那么多呀?”
“本来就是嘛!”
“那么,”高皓天又笑了,祈求似的看着母亲,“别糟蹋人家好姑娘了,有这么多优点的小姐应该当总统夫人,我实在配不上她!”
“你是什么意思?”高太太真的生气了,她的眼睛瞪得又圆又大,“你安心想打一辈子光棍是不是?你安心和我作对是不是?左挑右挑,这个不满意,那个不满意,你到底要一个怎样的才满意?你慢慢挑没关系,我的头发都等白了,你知道吗?这些年来,你知道我唯一的愿望是什么吗?是我手里有个孩子可以抱抱!我老了,皓天,我没多少年好活了……”
“哎呀,妈!”高皓天急了,慌忙打断母亲的话,“怎么这样说呢?您起码活一百岁!”
“我并不想活一百岁当老妖怪!我只要你早点结婚成家,生儿育女,你已经三十岁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知道。”高皓天一迭连声地说,“好了,妈,我也知道你急,爸爸也急,所有的亲戚朋友都代我急,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妈,结婚的意义是为了两心相悦,两情相许,并不是为了单纯的生儿育女。如果你为我好,别再代我安排任何约会,那只会增加我的反感!我告诉您,爱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它来的时候,你赶也赶不走,它不来的时候,你求也求不着。对于这件事,我们还是听其自然的好!”
“听其自然?听到哪一年为止?”
“听到我遇到那个女孩子的时候为止。”
“如果你一辈子遇不着呢?”
“那也没办法!”高皓天耸耸肩,“那是我命苦!”
“你命苦?”高太太提高了声音,“那是我倒楣!生了你这个一点孝心都没有、忘恩负义、没心少肺的儿子!”
“怎么,”髙皓天又笑了,“我有那么坏吗?”
“你就是这么坏!”
“你瞧!”高皓天扬扬眉毛,“所以,我说我配不上张小琪吧!人家都是优点,我全是缺点!”他往浴室里钻,“算了,妈,我们别再讨论这问题了,我还要出去呢!”他吹口哨,找胡子刀,洗脸,刮胡子。
“你最近忙得很,每晚到哪儿去?”
“去萧振风家!”
“萧振风!”高太太没好气地叫,“以前和他在一起,动不动就打架生事,现在又和他泡在一块儿了!”高太太顿了顿,“这个萧振风,他结婚了没有呀?”
“也没有。”高皓天一面刮胡子,一面说。
“你们是两个怪物!”
“可能。”高皓天笑着,“他妹妹也这样说。”
高太太怔住了。
“他妹妹?哦,对了,我记起来了,他有个妹妹,你以前带到家里来玩过,瓜子脸儿大眼睛,长得还不坏呢!”她开始有些兴奋,“他妹妹还没男朋友吗?”
“哦,你说萧依霞呀!”高皓天笑嘻嘻的,用毛巾擦着下巴,“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
“见鬼!”高太太的脸一沉,“那你每晚去他
家干什么?”
高皓天从浴室里跑出来,从衣橱里取出一件牛仔布的夹克,他穿着衣服,笑着说:
“别急,妈。他还有个小妹妹呢!”
“哦!”高太太重新兴奋了起来,却有些狐疑地看着她那习钻古怪的儿子,“一定只有七八岁,是吗?”
“不,不。”高皓天笑得开心,“已经二十出头了。比她姐姐还漂亮。”
“噢,”高太太热心地接过去,“你们……你们……你们一定相处得不坏吧?”
高皓天对着镜子照了照,拉好了衣领,又用梳子胡乱地掠了掠头发,笑意在他的眼睛里加深。
“她吗?”他侧着头想了想,“她说我是狗熊、猴子、苍蝇和乌鸦的混合品!”
“什么话!”高太太莫名其妙地叫了一声,高皓天已经哈哈大笑着向门口冲去。高太太急急地追到门口来,伸长了脖子叫:“明天张小琪的约会到底怎样?”
“取消!”高皓天大叫着,人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下了楼,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处了。
高太太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关好房门,她在沙发上百无聊赖地坐了下来。四面望望,周围是一片寂静。好静,好静,自从上了年纪以来,她就觉得“寂静”是一种莫大的威胁了。沙发柔软而舒适,上面还堆着厚厚的靠垫,但是,为什么自己坐在那儿会觉得浑身不自在呢?她喝了口茶,想叫佣人阿莲,但是,想想,叫她又做什么呢?终于,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
“家里能多几个人就好了。”想着皓天,她摇摇头,觉得心中好重好沉好抑郁,“这一代的孩子,我们是不再能了解他们了!”
这儿,高皓天完全没有注意到属于母亲的那份寂寞,吹着口哨,走出公寓的大门,他跳上了那辆从国外带回来的“野马”,一直驰向静安大厦。
一跨进萧家的大门,就听到萧振风在直着脖子嚷:
“对付这种女人,我告诉你们,最好的办法是揍她一顿!揍得她扁扁的,看她还欺侮人不?”
高皓天笑着走进客厅。
“怎么?振风,你是每况愈下,居然要和女人打架,什么女人招惹了你?”
看到高皓天,萧振风的精神更足了。
“皓天,我们揍人去!”
“揍谁?”
“一个莫名其妙的女人,她欺侮了依云的学生。”
“哈!”髙皓天望着坐在沙发里生闷气的依云,“这笔账似乎很复杂,这女人干吗要欺侮那学生?”
“因为她是那学生爸爸的太太。”萧振风抢着回答,“但是,那学生的爸爸是她妈妈的丈夫,并不是她的真爸爸,所以这太太也不是她的真妈妈。”
“啊呀!”高皓天直翻白眼,“什么爸爸的太太?妈妈的丈夫?你越说我是越糊涂了!”
萧依云听哥哥这样一阵乱七八糟的解释,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萧振风抚掌大乐:
“好了,好了!好不容易哪!咱们家的三小姐居然笑了!还是皓天有办法,你一进来她就笑了。你没看到她刚刚那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好像天都塌下来了!教书!别人教书为了赚钱,她教书呀,贴了大衣还受气!”
高皓天更加弄不清楚了,急得直抓头,说:
“喂喂,你们到底在讲些什么东西?刚刚是什么妈妈的丈夫,爸爸的太太,现在又是什么大衣?能不能说说明白?”
萧依云从沙发里跳了起来,一笑说:
“算了,算了,高皓天,你要是听大哥的,你听一辈子也弄不清楚!算了,我们不谈这件事了!反正,我得到一个感想:人类是生来不平等的!幸福不是每个人都能拥有的东西。而且,上帝并没有安排好这世上的每一条生命。所以,像我们这样幸福的人,应该知足了!”
“哦!”高皓天张大眼睛,“好像是一篇哲学家的演讲词呢!什么时候黄毛丫头也有这么多大道理?”
“别再叫我黄毛丫头,”萧依云有些伤感地说,“今天我觉得沉重得像个六十岁的老太婆。”
“哦!”高皓天锁起眉头,深深地望着萧依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萧太太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拍拍手,她轻快地叫:
“喂喂!孩子们!都来帮帮忙,阿香一个人弄不了!我们今晚吃沙茶火锅!依云,别再烦了!包你一顿火锅吃下去,什么气都没有了!”
“火锅?”萧振风首先大叫起来,“好极了!吃火锅不能没酒,妈,开一瓶拿破仑好吗?”
“喝酒是可以,”萧太太笑着说,“不许喝醉!”
“我是千杯不醉的人!”萧振风吹着牛,一面忙着搬火锅,放碗筷,“人生最乐的事,是冬天的晚上,围着炉火,喝一点酒,带一点薄醉,然后,二三知己,作竟夜之谈!”
“人生最不乐的事呢?”萧依云出神地说,“是冬天的晚上,冷雨敲窗,饥肠辘辘,风似金刀被似铁。那时候,才是展不开的眉头,挨不明的更漏呢!”
“啊呀!小妹!”萧振风抗议地喊,“假若教几天书,就把你弄得这样多愁善感和神经兮兮的话,你打明天起,就不许去教书了!”
“反正我这个老师也当不长!”依云说,竭力让自己振作起来,也忙着拿碟子,打
鸡蛋,分配沙茶酱。“我已经决定了,代完这一个月课,我决不再当老师。”
“为什么?”高皓天问,开了酒瓶,斟满了每个人的杯子。
“我知道,”萧成荫望着女儿,“我了解依云,她太容易动感情,太容易陷进别人的烦恼里,她太小了,怎么能去分担全班五十几个学生的烦恼呢?”
“哦,我到现在才弄清楚,”高皓天对依云说,“你在为你的学生烦恼。”他走过去,站在她身边,炉火映红了他的面颊,他盯着她说:“别烦了,依云,让我告诉你,生命的本身,就是有苦也有乐的。你不是上帝,你不需要对别的生命负责任。”
“那么,”她迎视着他的目光,“谁该对这些生命负责任呢?上帝吗?首先你要告诉我,有没有上帝?”
“好吧,不说上帝吧,”他说,“或者,该负责任的是父母,因为他们创造了生命。”
“假若有这么一个孩子,她的父母创造了她,却无法负责任,因为——他们都死了。”
“那么,”他深思着说,“她必须接受磨难,但是,磨难并不一定都是坏的。所有的钢铁,都是经过烈火千锤百炼才熬出来的!”
萧依云愣住了,她从没有这样想过。凝视着高暗天,她忽然发现他身上有一些崭新的东西,一些深刻的、内心深处的东西,这比他活泼的外表,或是敏捷的口才,更能吸引或打动人。她凝眸沉思,然后,她释然地笑了。整晚的抑郁,在一刹那间被扫开了,举起酒杯,她高兴地说:
“我也要喝一点酒!”
“怎么?”萧成荫笑着说,“小丫头不再悲天悯人了?”
“于事无补的,是吗?”依云笑着说,“等我独善其身之后,再去兼善天下吧!”
“你还要不要我揍人呢?”萧振风问。
“假若那是炼钢的炉火,似乎没有媳灭它的理由。”依云说,又咬着嘴唇沉思了片刻,“但是,如果她生来不是钢铁的材料,这炉火就足以把它烧成灰烬了。”她举杯对着空中说,“让我们祝福俞碧菡吧!祝她经得起煎熬!”
“俞碧菡?”高皓天愣了愣,“她是谁?”
“就是那块钢铁呀!”萧依云笑容可掬,炉火燃亮了她的眼睛,酒染红了她的面颊,她注视着高皓天的眸子清亮而有神。“高皓天,你真好,你解决了我心里的一个大问题。”
高皓天并不知道自己帮上了什么忙,但是,当萧依云用这样一种闪亮着光彩的眼光注视着他时,他只感到心中涌上一阵既酸楚又甜蜜的情绪,顿时间,他已经明白了一件事情:他被捕捉了!自从那天在楼梯里被一个莫名其妙的女孩子撞了一下之后,他就被捕捉了!他开始有点晕沉沉起来,整晚,他无法把自己的眼光从她的面颊上移开,他不知不觉地说了太多的话,也喝了太多的酒。因此,那对父母都惊觉到了,而彼此交换着了解与会心的微笑。只有那个浑球哥哥,居然对高皓天大肆批评:
“皓天,你今晚特别噜苏!”
“是吗?”高皓天愕然地问。
“还有你,依云,”萧振风继续说,“你魂不守舍,好像害了梦游病一样。”
“嗯哼!”萧太太慌忙哼了一声,“振风,我看你最好出去一下。”
“出去?”萧振风瞪着眼叫,“我为什么要出去?我到什么地方去?”
高皓天忽然福至心灵。
“依云,跟我出去兜兜风好不好?我的车子昨天才从海关领出来!”
“兜风?好呀,”萧振风大叫,“我也……”
萧太太一把拉住萧振风:
“你穷吼什么?”她说,“你给我待在家里,少出去!”
“怎么回事?”萧振风莫名其妙地叽咕着,“一会儿叫我出去,一会儿又不许我出去,我看,今天晚上如果不是我有了毛病,就是大家都有了毛病了!”
依云望了望父母,于是,萧太太微笑着说:
“外面风大,多穿一点吧!”
依云嫣然一笑,脸颊红扑扑的,她跑进卧室,拿了一件红色的大衣出来,穿上大衣。她注视着高皓天。
“走吧!”她微笑着说。
高皓天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夸人美丽是很俗气的话,是吗?”他低语,“但是,我必须说一句很俗气的话,依云,你真美!”
依云的眼睛更亮了,面颊更红了,笑容更深了,然后,他们手挽着手,双双出去了。
这儿,萧振风瞪着眼睛,还在那儿叽咕着:
“这是怎么回事嘛?明明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不许我坐他的车子!什么意思嘛!”
“什么意思吗?”萧太太笑嘻嘻地看着她的儿子,“这意思就是,你是个标标准准的傻瓜蛋!”
“傻瓜蛋?”萧振风更愣了,“我怎么得罪你们了?好好的还要挨骂!”
“你呀!你!”萧太太笑着拍拍他的肩,“你什么时候才开窍呢?等你完全开窍了,你也就讨得着老婆了!”
萧振风傻愣愣地翻了翻眼睛,这才有些儿明白了。
“好呀,”他说,“当初雨中人娶走了我的大妹妹,现在这个天好高又在转我这个小妹妹的念头了,偏偏他们两个都没有妹妹,剩下我这个风在啸啊,是赔本赔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