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妥协==
眼下是傍晚时分, 烛火忽明忽暗地映在她的脸上,就像是陆宴此时高低起伏的心跳声。
陆宴就没想过,他养着的姑娘竟然还要为香火钱发愁。
他低头数了数桌上的山水画, 整整二十幅, 目光骤暗。他们才回京城不过三日, 这么多幅画, 他大致猜得出, 她应是打从一回来,就没闲着。
沈甄见他将自己的画拿在手里观看,忙道:“大人能帮我把这些卖掉吗?”
陆宴的表情逐渐凝固, 他承认,她的画甚是不错, 这些山水画每一幅都不落俗, 画的多是扬州的风光, 经她的手,山间有雾, 林中有泉,彩霞漫天,所有的东西都是活的。
可眼下这个世道,真正懂得风雅的能有几人?绝大部分人,都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就拿京城里那几位所谓的大家来说, 他们的笔墨哪里值得上千金, 可只要有贵人抬举, 京中便有人捧场。
众人趋之若鹜, 图不过是画上的落款而已。
就算沈甄的笔墨能卖出些钱来, 但想拿卖画的钱请圆沉法师诵经,这便是痴人说梦了。云阳侯府的三姑娘出门礼佛, 佛寺可以为她闭寺,但时过境迁,没有重金撑着,只怕寺庙里的知客僧都不会替她通传。
但这些,陆宴是不会同她讲了。
“你需要钱,为何不同我讲?”他蹙着眉头,嗓音略有些沉重。
别看这男人表面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但这心里头,他还是希望沈甄能依赖他些,有些东西他尚且给不了,但有些,他亦是不会亏待她。
然而沈甄的想法却总是同他背道而驰。
在她看来,她有手有脚,除了卖画,她还能制香,再怎么,也不会想到朝他伸手要钱。
所以此刻,沈三姑娘的眼里尽是抗拒。
陆宴揉了揉她的头发,将她的画收好,然后道:“你的香火钱,我都已替你备好了。”
话音一落,沈甄便有些慌了,着急道:“不行!”
陆宴低头看着她,薄唇微抿,那股不容人反驳的气势又上来了。
“大人,这个钱不同于其他,这是我给阿娘祈福的钱。”沈甄拉起他的手,“都说心诚则灵,我白白用了大人的钱,是不会安心的。”
陆宴在柔声细语的攻击下放缓了目光,道:“你可知这些画能卖多少钱?”
“能卖多少算多少,我心里有数的。”云阳侯府出事的时候,沈甄变卖了不少东西,若不是心里有数,她也不会一口气画上二十幅。
陆宴看了看她被墨汁蹭黑的小手,捏着她的脸,嫌弃道:“行了,跟我回屋洗手。”
“大人先歇息吧。”沈甄勾唇笑道,“我还想在画一幅。”
说罢,她便转身回到桌前,执笔,蘸了蘸墨。
陆宴皮笑肉不笑地盯了她半晌,见她迟迟不过来,耐心瞬间耗尽。他走过去,单手握住了她的脖子,沉声道:“我说的话,你是听不见么?”
沈甄被人逮住了命运的后脖颈,立马放下手中的毛笔。
回到澜月阁,沈甄盥洗了一番,之后躺到了他身侧。本来陆宴都要睡着了,却被她翻身的动作吵醒了。
他伸手探过去,发现小姑娘的身子正蜷着,“你月事来了?”
沈甄蔫蔫地“嗯”一声。
“何时来的?”
沈甄也没多想,便实话道:“今日午时。”
陆宴冷嗤道:“沈甄,你这便是自作自受。”她来月事向来虚弱,站在书房画了一天,她不疼谁疼?
沈甄被他训的背脊一僵,没敢出声。
但片刻之后,男人温热的掌心便覆在了她的小腹上。
“大人。”沈甄回头看他。
陆宴将她的头扳回去,沉声道:“就这二十幅,你明日再敢动笔,我便把书房里的文具全收了。”
“我知道了。”沈甄小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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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沈甄卖画凑香火钱这个事,就已经让陆宴很受打击了,谁知第二天,大早上的,日头还没彻底升起来,竟又来了一个晴天霹雳。
沈甄竟然把他在扬州给她买的一箱翡翠,按京城的行情估算了一翻,立了个账目出来。六百贯的东西,经她的手,一笔一笔,变成了七百二十贯。
陆宴盯着眼前的一箱珠宝翡翠,和手里的账目,甚至都气笑了。
你说她傻吗?
但这账算的比谁都清楚。
平时就跟没长心似的一个人,专门能给人弄得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
陆宴如噎在喉,眉心连着两侧的太阳穴突突地跟着跳,有一刹那,甚至听见了耳鸣声。
他忍着怒斥她的冲动,起身,面无表情地出了澄苑,顺便无视了她那声娇滴滴的大人,弯腰便进了马车,
进京兆府前,陆宴将沈甄的画塞到了杨宗手里。
杨宗疑惑道:“主子,这是......”
陆宴抽了一下嘴角,有几分自嘲的意味,“把这些画拿到国公府的书房里,放好了,别让人瞧见。”
陆宴迈上石阶,随手敲了敲鼓面。
他才是无处申冤的那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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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一晃,转眼便到了三月初七。
陆宴本是打算陪沈甄一同去大兴善寺的,奈何京兆府却出了事。
大清早突然有人来击鼓。
南市安善坊的蓝门客栈,一夜之间死了一家六口,死相凄惨,头颅被割下后,皆是挂于房梁之上。
老人孩子无一幸免,屋内的钱财却一分未缺,年轻的妇人身上亦是没有被奸杀的痕迹。
不图财,不图色,多半就是仇家寻上门了。
出了这样的惨案,又逢上郑京兆犯头疾,卧病在家,孙少尹外出办案。陆宴再不去,京兆府便是连个坐堂的人都没了。
没了法子,陆宴只能另派一位可信的车夫送沈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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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转过街角,就看到了不远处矗立着的大兴善寺,黄墙灰瓦,庄重大方。大兴善寺旁边,还有一个一座古塔——龙晔塔。
龙晔塔塔高九层,塔身层八角形,层层皆有塔门。
檐下的风铃随风响动。
今日香客不多,风声甚至大过了脚步声。不过这并非是因为大兴善寺香火不旺,而是像今天这样的日子礼佛的人本来就少,若是把三月初七换成四月初八的佛诞日,想必一进门,就会淹没在乌泱泱的人群之中。
毕竟,来此烧香的可不止长安的百姓,近处有扬州、荆州、洛阳,远处还有西域、高句丽,倭国等。
沈甄和棠月进了大兴善寺,在知客僧在引领下,迈入到了主殿。
大殿正中央是毗卢遮那佛,又称报身佛,左边是文殊菩萨,右边是普贤菩萨,除了这三尊金身的“华严三圣”,殿内还列了偌大的一口寺钟。(1)
一一拜过后,沈甄停驻在文殊菩萨的佛像前。
文殊菩萨被视为无上智慧和大慈大悲的化身而供奉,以普度众生,消除罪孽而得名,沈甄缓缓跪在蒲团上,闭眼,双手合十默念了好一会儿。
摇签磕头之后,知客僧拿着功德薄走了过来。沈甄不便写下自己的名字,只在上面写上了自己要捐的香火。
六十贯。
这是昨晚陆宴给她的钱。
沈甄心里清楚,自己的画又不是甚大家之作,别说是二十幅,就是再加二十幅也卖不上这个价格。
但她看着男人的脸色已是十分难看,便不好再推拒了。
沈甄幽幽地叹了口气,要还的债,又添了一笔。
知客僧笑着接过,然后道:“圆沉法师还有一场仁王经的法会尚未结束,还请姑娘随我去客房稍等。”
沈甄走进客房,知客僧阖上门走了出来。
这时,恰好有一位女香客经过。
她抬脚朝里面望去。
知客僧拦住了她,“施主,未得住持允许,此处是不得进人的。”
女香客一把抢过他手里的功德薄,上下看了一通,道:“六十贯的香火,便能请圆沉法师亲自诵经解惑了?”
知客僧笑眯眯道:“施主,佛家讲究因果。这因果轮回啊,万不是这些身外之物能决定的。”
女香客顿感冒犯,道了一声罪过。
待这名女香客走后,客房门前洒扫的小沙弥,一步一步挪到了知客僧面前,道:“真是六十贯的功德?”
知客僧拍了一下他光秃秃的脑瓜,“多少钱,都是功德。”
知客僧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功德薄,心道:六十贯,翻一番都不够的。
沈甄是在偏殿见到圆沉法师的。
偏殿内供奉着千手观音,还有耀眼夺目的金身五百罗汉,看一眼,敬畏之心便油然升起。
临走之前,沈甄回头望着了一眼身后的郁郁青山,潺潺流水,以及大慈恩寺高高悬着的匾额,想起方才圆沉法师的声音,心里莫名平静了许多......
她重新戴上了帷幔,蹬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行驶,身后宝塔檐下的风铃声逐渐消失。
戌时四刻,棠月扶着沈甄下了马车,“姑娘当心脚下。”
此时,她们谁都没注意到,澄苑这条巷子的拐角处,还站了另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