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和谷雨眼看姜稚衣坐在烛下,眉头深锁地翻着一卷医书,不知在查阅什么, 百思不解地对视了一眼。
自打今日从客栈回来,郡主就不对劲了。先是托腮坐在窗前, 双眼出神地望着庭院里的桃花树, 时不时抬指轻抚嘴唇, 一会儿蹙眉,一会儿摇头。
后又开始起身踱步,嘴里念念有词地数落着那个至今不知来头的话本先生。
再后来, 便让她们找来了这卷医书,一面研读一面给自己把脉。
惊蛰:“郡主,您身子何处不适,奴婢还是请医来给您把脉吧?”
姜稚衣面色凝重:“我怀疑,我最近旧疾复发了——”
姜稚衣摸索地搭着自己的脉:“你们看这医书上说, 气滞血瘀的脉象叫涩脉,如轻刀刮竹艰涩, 有震颤感,脉力大小不均,时大时小……这一条条,我全都号出来了!”
惊蛰和谷雨低头看着姜稚衣把脉的三指,愣愣眨了眨眼。
“郡主,您这是忧思过度了,奴婢看您把脉的那只手刚才震了一下,那您的脉当然会震, 您一会儿按重一会儿按轻,那您的脉当然会时大时小, 您的血瘀早就消干净了,大可放心!”谷雨劝她宽心。
姜稚衣的心却似乎并没有宽起来,抬头扫了谷雨一眼,像在看什么不会说话的人,面无表情合拢医书,一把丢去了一边。
……也没旧疾复发,那她当时怎么就被依依附身,怎么就对他闭眼了。
无数道声音穿越过时间与空间,在耳边此起彼伏地盘桓——
“姜稚衣,你说的没错,真的可以听出来——听出来,你心里也有我。”
“这么讨厌我兄长,看着我这张脸,为何还能喂我吃虾?”
姜稚衣挥挥手,挥散这些烦人的声音,忽听笃笃两记叩门声,一抬眼,一道长身鹤立的人影投落在了隔扇上。
心怦怦一跳,手脚一瞬间像被定住了一般,一瞬过后,姜稚衣蓦然起身奔向里间,给婢女留话:“……就说我睡了!”
“不用说了,听见了。”门外带笑的男声响起。
姜稚衣脚下一滞,缓缓扭过头去,隔着一道门好像都能看见他此刻轻扬的唇角。
想到他唇角,湿软的触感仿佛重回到此刻的唇上,姜稚衣心肝一颤,紧张地吞咽了下,清了清嗓朝外道:“大晚上有事?”
“有事——来与你辞行的,过来开个门。”
姜稚衣一愣,看了眼同样面露意外的两名婢女才确信自己没有听岔,半信半疑走上前去,拉开一道门缝,探出脑袋:“辞行?”
元策低下头,目光在她因惊讶微张的唇瓣一落。
姜稚衣立马抿紧了唇,满脸防备地将门缝留得更小了些。
看了眼她护巢般把着门的一双手,元策一笑:“何节使让我与他出去办趟差事。”
姜稚衣知道他口中的何节使,从前是沈节使的副手,自沈节使过世后便暂代起河西节度使之职,正月离京之前,皇伯伯也曾说过让元策跟随何节使学习地方政务。
姜稚衣神色微滞:“……去哪里?去做什么?去多久?”
“河西十一州除凉州外的十州各设一名刺史,尚有三州刺史我未打过交道,你可以想成是去应酬,本也可带夫人家眷同行,不过再往西往北的地理气候……”
“你自去你的,我才不去!”姜稚衣飞快打断了他。
元策弯唇:“夫人不必着急,我也没想令夫人吃苦。”
姜稚衣回过头闭了闭眼,真想拍一拍今日这频频往上凑的嘴。
“短则十天,长则半月,我尽快回来。”元策伸手进门缝,轻轻一揉她发顶。
头皮一麻一痒,姜稚衣目光闪烁着躲开他直直的视线:“不、不必,你最好慢一些,多给我几天清净日子……”
元策哼笑了声:“这么多日还不够你清净?想再多几日,那今晚与我热闹热闹?”
姜稚衣愣了愣,感觉到他的眼神在往她身后卧房瞄,脑袋一热,一把阖上房门:“……你想得美,谁跟你热闹,快收拾行李去!”
翌日一早姜稚衣起身时,听说元策已经出城,临走来过她卧房,在她榻边坐了一晌,到了该出发的时辰见她还未醒转,便静悄悄地走了。
谷雨与她感慨,说沈少将军坐等她醒,又不敢叫醒她的样子像极了每日清晨过来要她抱抱的小元团。
姜稚衣咕哝了句“他才没有元团可爱”,抱着元团出去晒太阳,过她的清净日子去了。
却没想到,不过清净了一天,第二日入夜,三七便拎着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信鸽来了内院,将绑在鸽腿上的信筒递给她,说是元策给她的信。
信送来时,姜稚衣正躺在美人榻上敷厚厚的养肤霜,不便睁眼看信,让惊蛰在旁代读。
惊蛰拆开信念了起来:“衣衣,展信佳,一别两日,九天之上星辰之多,道不尽我对你的思念,高山……”
姜稚衣浑身一抖,从榻上猛然惊坐而起,一把竖掌打住了惊蛰。
惊蛰和谷雨齐齐一怔。
姜稚衣顶着一脸灰绿色的养肤霜,用力蜷紧了脚趾:“不、不必念开头,往后念……”
“那奴婢该从哪里开始念?”
“就从——‘比不上我心之坚’之后。”
“咦,郡主怎的知道后头是这一句?”
因为他元策就是个学人精!
“郡主您这养肤霜都要淌下来了,可快些躺好。”谷雨忙将她搀回去。
姜稚衣平复好呼吸,躺回了美人榻。
惊蛰继续往下念:“两日快马兼程,今夜已抵甘州,甘州刺史为人热情,为我设下款待之宴,席上多珍馐美食、歌舞乐姬,散席之后回到下榻之处,还有两名舞姬称奉刺史之命前来侍寝……”
“什么?!”姜稚衣蓦地又一次坐起,震动地瞪大了眼。
一旁谷雨也是又惊又怒:“沈少将军怎么这样,还未及冠便沾染这些恶习!”
姜稚衣颤巍巍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西北:“本郡主可还没与他正式退亲呢,那甘州刺史是不是活腻了?他是不是也活腻了?”
“郡主稍安,后头还有、还有——”惊蛰指了指信,连忙接着念。
“可惜的是,她们开口的速度没比上我随行护卫出手的速度,在她们道明来意之前便已被卸了两条胳膊……”
姜稚衣瞳孔一震,轻轻眨了眨眼,抬起手揉了揉自己的胳膊。
想象着那场面,嘶了口气,又躺了回去。
“不幸中的万幸,好在今日是我随行护卫先一步踏进房门,若换作是我,她们恐怕已是我剑下亡魂。我让护卫将此二人胳膊接回去,还与甘州刺史,与他道了声歉,请他下回若再以这等舞姬款待来客,找些张嘴快、说话利索的,也可免生血光之灾。”
姜稚衣:“……”
“此外,我也已与刺史言明,我对榻侧之人的容貌有一定的讲究,不足美者,不可入眼。”
“?”姜稚衣又一个直腰缓缓坐起,“他还敢跟人说讲究,让人给他选美去?敢情那两名舞姬是不够美才被他轰出来?”
“……郡主,您要不再多听两句?”
姜稚衣点点头:“行,你接着念,我倒要听听,这回他还怎么圆。”
“刺史问我,美之一字各花入各眼,不知在我眼中怎样算美,他好为我挑选一番。我说,我眼中唯永盈郡主一人为美,旁人皆不足看也。”
话音落定,屋里翻涌的怒气潮水般退去,归于祥和宁静。
姜稚衣抬手摸了摸自己养肤霜下的脸蛋,在惊蛰看三岁小孩似的眼神注视下,默默躺了回去。
*
当夜,三七收到了姜稚衣下达的命令,要求元策每日来信一封,事无巨细地回报从早到晚的行程。
三七连夜传信给数百里外的元策,传达郡主之命,自此起,每晚肩负起等信鸽的重任,拎着一只又一只信鸽往姜稚衣院里送。
一日夜深还没等到信鸽,眼看郡主卧房的灯迟迟不熄,像是等不到便不打算入睡,三七心急如焚地在院外徘徊,就差飞到天上去看看信鸽到哪儿了。
临近三更天,信鸽落地,三七拎起疲惫不堪两眼翻白的鸽子便冲进院里,将信筒交给郡主的婢女。
屋里响起郡主犯困的声音:“眼睛睁不开了,给我念念,写什么了?”
三七也很好奇,少将军必定有事耽搁,抽不开身写信了,不知如此见缝插针地想办法传信回来,会把哪样最重要的行程拿出来说呢?
在门口等了片刻,只听婢女口中郑重地念出了四个字:“今夜无姬。”
*
日子一天天过去,信一封又一封地来,转眼入了四月,到了姑臧城花深柳暗的暮春时节。
第十二日夜里,姜稚衣坐在书案前打开收纳的木匣,准备将今晚的来信放进去,才发现匣子都快装满了。
侍候在旁的谷雨忙道:“奴婢去拿个新匣子来装吧?”
“拿什么拿,这匣子装满之前他还能不回来?半个月还不够他在外浪迹天涯?”姜稚衣看着这一匣子的信低哼一声。
“沈少将军临走那晚说是长则半月,但您当时说想多清净几日,沈少将军也许会听您的话,在外多逗留几日呢?”
姜稚衣一噎:“别的不听,这话他倒是听了?”
“郡主,那您是想沈少将军听,还是不听呢?”
本以为沈少将军这一走,郡主身边没了不散的阴魂,每日都可舒心自在,只管等着侯爷接她的人马到。
可结果,除了与裴姑娘的两三次出游尚算兴致高昂,平日里,郡主一天到晚最开心的时刻,竟然是每夜入睡之前收到沈少将军的来信。
有时候读着信笑,有时候读着信生气,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等他回来定要如何如何。
谷雨提议:“您若希望他早日回来,托三七去信一封就是,也不是多难的事。”
姜稚衣皱了皱眉,犹豫着没有动。
话是她自己说出口的,要让她自己收回来,怎么不难?
“侯爷接您的人马越来越近了,如果沈少将军当真听了您的话迟迟不归,您回京之前可就见不着他啦……”
姜稚衣撇撇嘴,终于提笔铺纸,写下几个字递给谷雨:“拿给三七。”
谷雨看了眼字条上简短的几个字,问道:“郡主,奴婢不识字,您这写的是什么?”
姜稚衣一字字念着重音:“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