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帝一走,朱允熥就难过的靠在大哥的肩膀上哭泣,朱允炆并不急着安慰,等朱允熥哭够了,才命人端了热水给弟弟洗脸,此时华灯初上,天已全黑了。
朱允炆又命宫人摆了晚饭,朱允熥低头抄写《周礼》,不肯进食。
对付朱允熥这种小屁孩子,朱允炆有的是办法,说道:“抄完回东宫,你哭丧着脸,还饿着肚子,岂不是又令小姨担心?”
朱允熥是个孝顺、心软的小少年,他不忍心见小姨难过,便听从大哥的安排,乖乖放下纸笔,和大哥一起吃饭。
寂然饭毕。朱允熥继续抄写周礼,朱允炆也在案前写些什么,待朱允熥抄完了第一遍,交给哥哥检查时,朱允炆也停了笔,指着案头厚厚一摞纸说道:“我模仿你的笔迹写了《周礼》,你再抄一遍就行了。”
看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笔迹,朱允熥顿时自惭形秽,说道:“原来大哥是在默写《周礼》,哥哥早就熟背了,不需要照着书抄。大哥,你不能一直这样帮我,我会越来越没用的,宋大学士说了,好记性不如烂笔头,皇爷爷要我抄三遍,我就抄四遍,勤能补拙。”
此时朱允炆归心似箭,魂魄早就飞回东宫了,他找了个理由搪塞弟弟,“抄四遍起码要到半夜,小姨不见你回来,定不会睡的,难道你要让小姨一直苦等?没关系,我帮着你抄完应付过去,明后两天你自己找时间补上。”
朱允熥想了想,点点头,“好吧,为了小姨破例一次,最后一遍我自己抄。”
朱允熥继续奋笔疾书,朱允炆坐在构思着写一篇文章,刚刚提笔,就听见窗外打扫庭院的小宫女低吟浅唱了一句“最撩人春色是今天,少甚么地就高来粉花垣,原来春心无处不下悬,是睡荼蘼抓住了裙钗线……”
朱允炆顿时怔住了,昨晚灯笼落进池塘,浓雾催生了他的胆量,他抱着梦寐已久的女人,再也不肯放手,推倒了荼蘼架,身下的女人无声的挣扎着,衣裙被荼蘼花架缠住,扯破,露出香肩,再然后……他好像疯了,什么规矩,理智、伦常统统都抛开,明知不可以,明知他即将迎娶马氏,他却非要将这个女子占为己有!
他对她说,我爱你,除了名分,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她哭了,她说,你毁了我,也毁了你自己。
他说,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不要否认,我从来没看错人。这是我们在一起的唯一方法,哪怕坠入地狱,我也不在乎。
她说,我在乎,我恨你。
他说,没关系,我爱你。
荼蘼花架下,是朱允炆最美好的记忆,他信笔在纸上写道:“他倚太湖石,立着咱玉婵娟,待把俺玉山推到,便日暖生烟……敢席着地怕天瞧见,好一会分明,美满幽香不可言。”(注:出自《牡丹亭.寻梦》)
“大哥,写完了。”朱允熥捧着刚抄好的《周礼》走过来,朱允炆猛地从春梦中惊醒,掩盖似的将纸上露骨的艳曲揉成团。
朱允熥有些好奇,“大哥刚才在写什么?”
朱允炆将纸团扔进火盆里,面色如常,说道:“写了半首歪诗,传出去贻笑大方,干脆烧了。”
朱允炆一目十行检查过抄写的《周礼》,“好了,可以交差了,我们回东宫吧。”
朱允炆坚持要送朱允熥回房,因为他知道,无论朱允熥多晚回来,常槿都会等着,他可以再找借口接近她……
可是这一次朱允炆失算了,常槿并不在这里。朱允熥也觉得奇怪,问宫人,“小姨不在,她是不是生病了?”
宫人说道:“今天常小姐回开平王府了。”
常槿在东宫照顾朱允熥,偶尔也回家小住几日,朱允熥没有多想,说道:“明天去外公家问问小姨什么时候回来,我亲自去接她。”
宫人应下。
朱允炆觉得有异,当着宫人的面不好多说,心生一计,说道:“弟弟,天色太晚,我累了,今晚我们兄弟同榻而眠吧。”
朱允熥从小就和大哥亲近,笑道:“好啊,大哥别嫌弃我打呼噜,说梦话就成。”
床榻上,朱允熥倒头就困了,朱允炆并无睡意,问道:“既不是祭祀,常家最近也没有各种红白喜事,小姨为何突然回开平王府了?”
朱允熥打了个呵欠,“毕竟是小姨的家嘛,回家一趟有什么奇怪的。幸亏她今天回家了,我还担心被她看见哭红的眼睛呢。她若知道皇爷爷又教训我,定会难过的。”
朱允炆心虚,又问道:“今天早上……小姨有没有对你说些什么?”
朱允熥说道:“今天去大本堂上学之前,我本来想和小姨一起吃早饭的,但是去了小姨那里,小姨还没起来,我们没见着。”
朱允炆又旁敲侧击了几句,朱允熥说着说着就睡了,小少年瞌睡多,呼噜打的震天响。
朱允炆辗转反侧,一夜未眠。早上朱允熥去大本堂上学,朱允炆命心腹暗中打听常槿的下落,黄昏时心腹密报,说常槿住在家庙旁边的道观里,已经是女道士的打扮,不再回东宫了!
朱允炆大惊失色,当即出宫,去寻常槿。
因亲眼看见姐姐不幸的婚姻,常槿以前就发誓此生不嫁,将来抚养朱允熥长大成人后,就去道观当居士,修身养性,了此一生。
常槿的两个哥哥苦劝无果,只得在家庙旁边修了道观,等着将来供养妹妹。
两个哥哥这几年都很争气,大哥常茂继承了郑国公的爵位,在沙场上建功立业,已是大明中流砥柱;二哥常升也因战功而获封开国公,一门两公,没了父亲常遇春,常家荣耀。
道观就在鸡鸣山常家的家庙旁边,盘踞着一个山头,修的颇为豪奢,堪比皇家园林,名为道观,其实就是一个山居的别院。
常槿前天出宫,并没有回到开平王府,而是径直到了道观。
如今郑国公在云南,开国公在西北,都在外打仗,两个嫂嫂来看常槿,常槿只是说连夜梦到了父亲,梦见父亲十分孤寂,想来这里清清静静的抄经书,为父亲祈福。
谁也拦不住当女儿的尽孝道,嫂嫂们命人好生伺候,打道回府。
常槿穿着月白道袍,梳着道髻,看着自己的清修之地,她打算先找这个借口住下,若是东宫来催,或者朱允熥来接,她就装病,从此不踏入东宫一步。
二月春风满面,常槿心如死灰,明丽的春景皆不能入眼,走在花园里,裙摆被小路旁边的荼蘼扯住了丝线。
做道姑打扮的小丫鬟忙蹲下摘下常槿裙摆上的枝叶,顺手摘下一个春荼蘼花苞,“小姐,这花过几天就开了呢。”
常槿看见鲜红的花苞,犹如看见毒蛇的信子,她瑟缩一下,厉声道:“扔掉!把荼蘼架搬走,从今以后,花园里不准种这种恶心的花朵!”
小姐真奇怪,荼蘼架风雅,谁家花园里没这个?不过主人的命令当然要听从,小道姑连忙应下,当即就命花匠除掉了荼蘼架。
入夜,常槿泡在浴桶里,一遍遍擦洗着身体,白皙的皮肤搓出了血点,十个指腹泡得皱巴巴的,她依然觉得自己很脏。
小道姑提了热水进来,倒进浴桶,拿起布巾给常槿擦背,谁知常槿居然一声尖叫,反手打了小道姑一耳光。
小道姑捂着火辣的脸,不敢哭,“小姐,奴婢那里做错了?奴婢可以改。”
常槿眼里满是怒火和屈辱,一对精致的锁骨随着身体微微颤抖,脆弱的似乎一折就断了,“不要碰我。以后无论沐浴更衣,还是洗面梳头,我都自己来,现在,滚出去。”
“是。”小道姑捂着脸退下。
常槿又开始自虐似的搓洗身体,直到脆弱的肌肤不堪重负,浸出了鲜血,一滴滴的落进清水中,晕染,化开。
常槿看入了神,喃喃道:“我意志脆弱,被心魔引诱,犯下大错,玷辱了自己,无颜再回常家,清水无法洗净污秽,唯有血与火能还我清白。”
常槿取来匕首,在水中割断了手腕,腕间的鲜血迅速溢出,犹如一朵瞬间在水中绽放的玫瑰花。
明明泡在热水里,身体却越来越冷,慢慢的没有知觉,常槿连脖子都立不稳了,歪着颈脖,脖子以下被冒着热气的血水包裹着。
身体失控的情形似曾相似,她想起那年去莲花观给父亲做法事的那夜,恍惚中,她似乎被一个道士轻薄,那时候她欲哭无泪,连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绝望时,是一个小少年持剑斩杀了道士,救了她……
如果是梦,却又那么真实。她无数次想要找少年求证,可羞于启齿。慢慢的,小少年长大了,他英俊,聪慧,机智,乐于助人,慷慨的帮她和水生度过无数难关,一点都不像那个阴险的吕侧妃。
人非草木,她虽立志终身不嫁,但她无法抗拒这个近乎完美的少年,偶尔她能感受到少年炙热的目光追逐着她的背影。
她本能的觉得害怕,却在灼热的目光中感受了莫名的欢喜。
他是宫里无数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包括她的。
他成了她渴望而又避之不及的心魔。
心魔推倒了荼蘼花架,那一刻,欢悦大过了恐惧,正是清楚这一点,她才越发厌恶自己,厌恶心魔。
心魔无法消除,唯有和肉身一起消亡。
视线已经模糊,濒临死亡,常槿微笑,终于可以解脱了。
可是心魔阴魂不散,再次出现在面前。朱允炆从快要溢出来的一桶血水里捞出了昏迷的常槿。
作者有话要说: 正太养成其实挺虐的,君生我未生,君生我已老,何况他们还是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