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城,秦为雁门郡辖,汉为马邑诸县,西晋之时塞外胡族势力大胜,汉族百姓皆迁入雁门以南,地归代王拓拔猗卢。北齐改马邑县为招远县,隋朝之时改回马邑旧名,后被突厥人常年占领。
隋末唐初之时,高政满率领马邑人马归降大唐,令东突厥顿失南侵的中顿之所。吉厉可汗率兵南来,数次和唐兵交相争战,力杀高政满,但是马邑终于还是在大唐手中巍然屹立,后改名朔州,为朔州治,唐太宗李世民特意选命大唐有数的猛将秦武通镇守朔州,至今东突厥仍然拿他没有办法。
这一日清晨,天上阴云密布,朔州城的天空上涌动着诡异而凶险的气息。身经百战的秦武通感到一丝令他坐卧不安的杀机。他在总督府中再也待不下去,呼唤副将,穿上刚从大唐国库中运到的崭新甲胄,配上配剑,亲自到城头巡视。
他刚刚登上城头,就看到北城门守将吴孝宽向他狂奔过来。
“吴将军何事惊慌?”秦武通一把按住吴孝宽的肩头,厉声喝道。
吴孝宽一指朔州西、南、北三面的烽火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秦将军,我正要向你禀告,翠微、紫金、女儿三山的烽火台全部点燃了。突厥人南侵!”
“什么?”秦武通环眼圆睁,怒道:“我们的探马呢?怎么烽火点燃了,还没见他们来报信?突厥人离我们还有多远?”
“秦将军,你看!”副将郭达泉惊慌地说。
秦武通沿着他手指的方向,扶住城墙垛,定睛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东北方的地平线上扬起了绵延数里的连天烟尘,马蹄声、呼啸声、马匹嘶吼声顺着风滚雷般迎面扑来。漫天飞舞的旌旗遮天蔽日,宛如缓缓升起的暗色云朵,预示着狂风暴雨的来临。
“我们的斥候全完了。”秦武通发狠地一拍墙垛,愤然道。
“秦将军,我们该怎么办?”郭达泉手足无措地问道。
“哼!文书何在?”秦武通高声道。
一位文士打扮的人被一群士兵拥着来到他的身边,躬身道:“秦将军有何吩咐?”
秦武通想也不想,立刻开口道:“写两封文书,一封六百里加紧求援奏折,递给长安的,一封求援书信,给代州都督张公瑾,这个家伙回朝议事,这会儿应该回来了,让他派人支援,有多少人都派过来。”
那文书先生立刻领命而去,半点不敢耽搁。
秦武通一指吴孝荣,道:“吴将军,朔州城立刻宵禁,即时生效,你通令全城百姓,凡是能走能动的,无论男女统统在城墙十丈之内听候调遣。各家各户的火油、灶油、铁锅全部征用,命令勤务官打开库房,派遣壮丁搬运箭矢,快!”
吴孝荣一声领命,带上十数个官兵飞快地跑下城墙。
秦武通又对副将郭达泉道:“立刻点五千弓箭手、三千长枪手、三千刀盾手、一千捆绑手、四千骑兵,我们出城迎战。”想了想,又道:“点兵已经来不及了,给我整营拉出去,越快越好。”
郭达泉点点头,立刻下城安排一切。
当城墙上的手下都走空了之后,秦武通习惯性地扶住城头,探头再看了看城下兵雄势壮的十数万突厥兵将,沉沉地叹了口气。
他决定一鼓作气,率领精锐人马在突厥人立足未稳的时候冲乱他们的阵脚。
但是,突厥人出现得实在太突然,太快了,他没有什么战胜的把握。但如果让突厥人不付任何代价就完成合围,到时候士气低落,死守朔州这一座孤城,只有败得更快──他已经没有了选择。
“如果我能够再年轻十岁……”秦武通满含轻蔑地看了看在城墙下耀武扬威的突厥战士,闷哼了一声。
紧闭的朔州城北门豁然洞开,盔明甲亮的大唐兵马队列整齐地走出城门,跨过护城河。弓箭手排成整齐的方阵,严密地射住阵脚。
步兵阵一列列走出城门,刀盾手排在前列,近一人高的盾牌严实地护住周身。
长枪队紧紧地贴着刀盾手的背后,丈余长的钢枪如密林般高高树立,给人一种壁垒森严,杀机四伏的感觉。
这些步兵排列着厚实紧密的阵形,一步步逼近着突厥人的大军。
骑兵队最后出城,仿佛两股涌动的红色波涛,涌到了步兵阵的两翼,排好整齐而肃杀的队形。
秦武通亲自率领着十数个偏裨将校和自己的五百亲兵押在中阵,而后阵则是一千名督战队的刀斧手。
锋杰和数十名突厥将领策马立在十万大军的最前锋,默然注视着正在缓缓逼近的大唐兵马。
“二王子,唐人已经开始逼近,我大军尚未立稳脚跟,不如我率一彪人马冲一冲他们的步兵阵,逼住他们,让我军可以有喘息机会。”锋杰麾下以智勇闻名的杰出将领纳古獭来到他的身边,低声道。
锋杰一摆手道:“那正是唐将希望你做的。只要他们打散你的部队,立刻就会乘势激励士气,回城死守。那个时候,唐人守城信心大增,对我们极为不利。”
锋杰勒住马头,仔细地审视着秦武通布下的阵势。这个时候,唐人雄壮的步兵阵已经离他们不到两箭之遥,只要再近一点,就可以以第一蓬箭雨促使突厥人马仓促应战。
锋杰手下的左先锋将,以善打硬仗闻名大草原的铁汉汴宏来到他的马前,洪声道:“二王子,再不下令进攻,就来不及了。我请命出战,誓要将唐人守将的人头提来见你。”
锋杰摆摆手,瘦长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不急,汴宏,你见过螃蟹没有?”
汴宏一愣:“那是什么?”
锋杰笑了起来,又看看一旁的纳古獭。纳古獭也摇摇头,意示自己也没听说。
锋杰的脸上露出莫测高深的笑容:“今天我不但要让你们知道螃蟹是什么,还要教你们怎么吃。”
突厥战阵中响起了惊天的号角,正前方的一位锦裘披甲的统领一声令下,五千名突厥骑士齐催座驾,朝着唐兵正中间的步兵方阵如狼似虎地扑来。
五千匹骏马四蹄翻飞,宛若万鼓齐鸣,声震天地,气势震人心魄。
秦武通精神大振,高声喝令副将郭达泉对队伍两翼的骑兵阵进行最后的战前动员。他摆出这个螃蟹阵,以正中间的橹盾士兵为中心,长枪阵、弓箭队、捆绑手构成坚固的防御工事,向着突厥人的阵心推进,诱动敌人朝着阵中心做攻击。
两翼的骑兵起到两个作用,第一是防止敌人的机动骑兵绕到大阵的后方进行骚扰,第二是在敌人正面突击的时候,从两翼穿插,横切过敌人的正面部队的侧翼,将攻向步兵阵的敌人斩为两断,令突前的敌人陷入腹背受敌,配合正面步兵阵消灭一部分敌兵,然后听候主阵号令,到时候,或攻或守,自有法度,进退得宜,可以打一个漂漂亮亮的胜仗。
如今敌人终于中计,怎不令他兴奋。
就在他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那五千人的骑兵突然一个顿挫,接着仿佛无形中有一把利剑将其从正中间劈开,这五千骑兵在两个彪悍的突厥首领的率领下绕了一个绝大的圈子,竟然改变方向,朝着两翼的骑兵阵冲杀过来。
秦武通连忙一摆令旗,指挥两翼的骑兵立刻拦截,但是大唐骑兵的启动已经太晚,被势如破竹冲杀上来的突厥精骑一撞,立刻乱了阵脚,数千人马在原地打旋,编制一片混乱,伍长、曲长找不到自己统率的士兵,漫天的烟尘中也看不到主阵的传令旗,乱作了一团。
秦武通一阵圭怒,暗骂突厥狗贼实在狡诈,拔出佩剑,率领五百亲兵和一千督战队兜到大阵的左翼,准备将左翼之敌先击退,然后再作计较。
左翼的突厥人马是由铁汉汴宏率领,他奋勇地连杀七名大唐骑兵首领,赢得周围将士的一阵欢呼,两千五百人在他的率领下宛如割草芥般杀死杀伤上千唐朝骑兵,终于和秦武通的亲兵队撞上。
秦武通乃是大唐勇将,一杆大刀遮前挡后,竭力厮杀,竟然连杀十余名突厥骑兵,硬生生刹住了左翼骑兵的败势,大唐骑兵显示出了他们钢铁般的纪律,稍一组织队形便重新冲杀上来。
双方骑兵忽聚忽散,杀得昏天黑地,汴宏和秦武通大战二十回合,精善骑战的汴宏奈何不了秦武通,而武功高强的秦武通也擒不下汴宏,两个人的战马在地上滴溜溜地乱转,互相疯狂地撕咬蹬踏,和主将一样陷入疯狂的厮杀。
就在这时,唐兵右翼的骑兵抵抗不住纳古獭狂猛的骑兵突击,死伤无数,败兵潮水般退到了后阵,将本来整齐的唐兵后阵冲得大乱。
秦武通看到后阵大乱,当机立断,立刻率领督战队暂退整顿,尽管如此,这位大唐名将已经陷入了捉襟见肘的窘境。
汴宏和从唐兵后阵穿插而来的纳古獭合兵一处,只一个冲杀,就将失去指挥的左翼唐朝骑兵冲得大乱。
二人巧妙调动兵马,赶鸭子般将败退的唐兵赶入了步兵阵中。本来严阵以待的步兵方阵立刻被败退下来的唐朝骑兵冲散,人马自相践踏,死伤无数。
突厥精骑趁势冲入步兵阵中,五千柄马刀宛若五千道闪电一起劈下,接着便是满场飞扬的惨烈血光。
“撤!”秦武通整队后,知道大势已去,立刻率领残兵向着朔州北门败退。
看着陷入一片溃败的唐朝兵马,锋杰轻轻地一挥马鞭,漫不经心地说道:“全军突击,攻打朔州城!”
朔州城陷入了一片火海,秦武通率領殘兵勉力在朔州城堅持了兩天一夜,終於在第二日的夜晚被突厥大軍攻破了朔州北門。
緊接著西門和東門相繼失守,突厥騎兵潮水般湧入朔州城的大街小巷,和守城的唐兵展開激烈的巷戰。南門在突厥人日夜不停的輪番進攻之下也終於淪陷,副將郭達泉力抗敵兵,緊守崗位,英勇犧牲。
秦武通率領著三千殘兵,在吳孝榮的協助下,拚死殺出重圍,向著代州方向倉皇逃去。
兩儀殿內,李世民精神振奮地來到御案前,手裡高高舉著兩份奏折,興奮地說道:「眾位卿家,可有人猜猜朕手中的兩份加急奏折裡都寫些什麼?」
丞相長孫無忌察言觀色,微微一笑,走出班列,施禮問道:「陛下,是否是東突厥所來的降書順表?」
李世民仰天大笑,朗聲道:「如此豈非無趣得很?」
此時尚書左丞魏徵的臉上露出會心的微笑,走出班列,施禮道:「陛下,是否是東突厥大軍已到雁門?」
李世民渾身一震,露出由衷的激賞之色,讚道:「還是魏卿最知我心事。不錯,自渤海國被東突厥盤踞,大群國民向南逃難,我日思夜想,就是在猜測突厥人到底何時南侵,從哪路南侵。如今,再也不用我憂慮,他們自己已送上門來。」
他將兩份奏折放到御案上,拿起其中一份,道:「這是朔州都督秦武通的告急文書,突厥人雄兵十萬盡抵朔州。和我們這些日子以來估計的突厥大軍總數相差無幾。可以肯定,在渤海國耀武揚威的突厥人絕不會多過三萬人。因為突厥國內南降者眾,十六萬人已經是他們能夠動員的極限,除了留守定襄的三萬人,攻打渤海的三萬人,那少去的十萬人已經盡數來到了朔代二州。」
他舉起第二份奏折,道:「這是代州都督張公瑾的加急奏折,在裡面他言道朔州失守,秦武通率領三千殘兵敗退。他擅作主張,聯絡了幽、易、恆、並、汾諸州兵馬,會兵十萬,已經向朔州諸路齊發,邀賊歸路。」
兩儀殿內一片低語之聲,都對張公瑾的大膽果斷議論紛紛。
魏徵再次走出班列,朗聲道:「張公瑾此舉雖然頗為突兀,但是軍情緊急,將在外若不能當機立斷,則動輒貽誤軍機,造成損失。如今各路人馬及時出動,張將軍功不可沒,臣認為應當嘉獎。」
李世民微微一笑,道:「魏卿此言甚合朕意,但是我卻仍要將他罰俸一年。」
魏徵一怔,問道:「張將軍並無小過,為何有此一罰?」
李世民坐回御案,笑道:「張公瑾必然在朔州被圍的當日收到秦武通的告急文書,卻遲了兩日才發兵救援,這是何意?他是想等到秦武通勢窮力窘,才趕赴救援,這是要向朕顯本事來著。」他的神色忽然一正,冷然道:「所以我才有如此處罰,以後諸公當以此為戒。」
此話一出,在場的文武官員俱都心悅誠服,紛紛點頭稱是,只有魏徵若有所思地默然不語。
李世民又道:「兵部尚書何在?」
李靖神色一凜,走出班列,朗聲道:「臣在。」
李世民道:「給你五天時間點齊兵馬,明日中朝我會下檄文正式討伐東突厥。等到東突厥兵馬一被擊退,我要你立刻發兵定襄城。」
李靖洪聲道:「臣遵旨。」
李世民袍袖一擺,朗聲道:「退朝。」
秦武通逃到代州雁門關前,終於和出關來援的代州都督張公瑾合兵一處。
張公瑾催馬來到他的馬前,高聲道:「秦將軍,張某相救來遲,還請恕罪。」
秦武通滿臉慚愧,將大刀往背後一橫,道:「短短兩日便失了朔州,秦某實在無顏見兄。」
張公瑾道:「秦將軍不必煩惱,就讓你、我二人在這裡阻一阻賊兵。幽、易、恆、並、汾諸州兵馬不日就會到達雁門,到時候大敗突厥,自會有將功補過的機會。」
這個時候,突厥人馬在鋒傑的率領下,盡起騎兵,日夜不停地追到雁門關前。
張公瑾和秦武通剛剛合兵一處,才聊得幾句,已經看到突厥人遮天蔽日的旌旗從地平線上升起。
「突厥人來得怎生如此快法?」張公瑾吃驚地說。
秦武通道:「這次突厥人的首領精通兵法,再加上人馬眾多,張兄小心。」
張公瑾回頭看了看雁門關,咬咬牙,提氣高聲道:「前軍變後軍,弓箭手射住陣腳,全軍後撤。」
兩萬人的大軍絲毫不亂地完成了變隊,在五千弓箭手的押陣之下,緩緩撤回雁門。
一馬當先衝在前面的鋒傑看到代州兵馬的陣勢,冷笑一聲,高聲喝道:「所有人勒馬,騎射隊移到陣前。」
奔騰而至的突厥大軍紛紛勒住馬頭,其中五千名頭插雉雞翎的錦衣騎士催動馬頭來到陣前。
鋒傑摘下鐵胎弓,朗聲道:「兄弟們,讓漢人見識見識我們突厥人的弓箭。」
他的話贏得了一片狼嚎般的歡呼響應之聲。五千突厥騎士在他的率領下潮水般衝向代州押陣弓箭隊前,滿天的狼牙箭舖天蓋地地飛來。
「放箭!」弓箭隊頭領紛紛高聲呼喝,大唐的陣營裡也飛出遮天蔽日的箭雨。
突厥人的騎射隊一生都活在馬上,縱馬之術巧妙異常,倏忽來去,快如閃電,唐人的弓箭往往很難射中他們,但他們的弓箭卻能精準地射入唐人弓箭手的要害。
幾番弓箭往來,押陣的弓箭手死傷過千人,士氣大挫。
鋒傑看在眼裡,抖手三箭射死了三個弓箭隊首領,策馬率隊回歸本陣,高聲道:「所有人,給我衝!」
突厥前鋒的騎兵早已經看得手癢,聽到主帥的號令,一齊歡叫著催動馬匹,排山倒海般朝著張公瑾的後隊衝來。
代州兵馬的弓箭隊早已經被催折過半,鋒銳盡消,只來得及射出四排箭雨,就讓突厥精兵衝到了眼前。
突厥軍隊最前鋒的戰士高高揚起馬頭,只用馬蹄踐踏就將第一排弓箭手踏成肉泥,宛若利劍般插入唐軍腹地,長刀揮舞,專揀人頭砍削,劈得滿地人頭亂滾。
張公瑾和秦武通分別率領精銳人馬返身兜截突厥騎兵,雙方展開了一場昏天黑地的惡戰。
鋒傑有條不紊地指揮軍隊,將數萬騎兵分成數隊輪番衝殺,此起彼伏,從不間斷。
張公瑾和秦武通出盡全力,仍然遏制不住突厥人海潮般的強大攻勢,兩萬人馬陷入了倉皇的潰退,丟下五千餘具屍體,狼狽不堪地撤回了雁門關。
雁門關前數十里山道上充滿了突厥騎兵惡狼般狂野的勝利歡呼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