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急停, 卫敬容促不及防撞上车壁, 情急之中还伸出双手, 一把抱住了承佑, 一只手护在他的头上,一只手搂紧他的肩膀。
承佑大病初愈, 还在吃药调养,人昏沉沉的,软绵绵缩在皇祖母怀中,受这番惊吓睡意全无,瞪大了眼望着卫敬容, 惶惶然叫了一声:“祖母。”
卫善坐在车中,耳中方听得怀仁大喊“护车”, 面上颜色已然变幻, 情知生异, 不待马车停稳,便想探身出去一看究竟。马匹受惊立起,卫善差一点翻出车外,双手紧紧扣住车窗,使力使得指甲翻起, 幸亏车边已有护卫,死死拉住了缰绳安抚马匹, 她才又跌坐进车中。
卫善不及问询姑姑承佑受伤了没有, 便见截断去路的人马呼喝而来, 个个坐在马上手挽劲弓, 所过之处扬起一片尘土。
她被烟尘吹得睁不开眼,扒在车窗上看过去,只见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低头看向阵前倒卧的守卫,看那只没入头盔的羽箭,便知来是魏宽旗下精锐。
魏宽箭术极精,当年打仗他队伍中弓箭手都经过千锤百炼,正元帝在时这些精锐散编在神策金吾之中,驻守在皇城各处,此时纠集人马截断去路,一箭震摄守卫,跟着却又挽弓不发,是欲生擒了。
待烟尘散去,卫善才看见领头那人的模样,他坐在马上也显得比寻常人高些,人人都身穿甲衣,手绑红巾,独他一人用黑布蒙住了脸。
一边要逃一边要截,阵前对峙,蒙面人却久久都不开口,他身后几十人侧目看向他,也还是不出声,反是卫家家将先问他道:“来者何人?”
阵前厮杀也要通报姓名,彼此有名有姓,追债有主,不当冤魂。蒙面人却不接口,低哑着嗓子道:“请太皇太后回朝。”
对峙之时,卫善便看见家将们互打眼色,话音未落,十来个护卫便先骑马冲了过去,先打散他们的箭阵,近身拼杀赢面更大。
虽刹时生变,魏家军依旧箭不虚发,先冲出去的十几人个个中箭倒卧,□□马匹却依旧冲了过去,十几匹马后臀上插着匕首,胡跑一气,将魏家几十人的箭阵冲开。
这十几个护卫往前一冲,跟着马车便动起来,怀仁伸手将卫善推进车内,车辙一动,卫敬容便握住了她的手,对她道:“别怕。”
说着阖起双目靠在车壁上,身子不住随着马车摇晃,当年周师良的队伍人更多,路途更险,也依照逃了出来,此时魏宽还要分神去攻离山长清宫,捉拿承吉,势必分出的人马少些,只要一时三刻追兵不到,便能逃得出去。
卫善已经知道蒙面人是谁,他此时还不敢露出脸来,待魏宽取下京城,攻下长清宫,小皇帝是生也好,是死也好,夺了玉玺自己称帝,魏人杰也就能再次现于人前了。
车窗紧紧闭住,“钉钉”两声,有飞矢钉在车上,跟着车外便是一声嘶吼,不许魏家军攻击马车,吼声冲破杀阵,箭声便随之断了片刻。
片刻之后杀声又再次直冲耳膜,承佑瞪大了眼睛,不敢放声,却哭得满面是泪,嘴里嚅嚅叫着娘亲,叫得卫善一阵阵的揪心,到此时还不知道一双儿女是不是已经平安抵达雍州城。
承佑受了惊吓,哭声断断续续,猫儿似的打起抖来,卫敬容将他揽怀中轻轻拍哄,车外是漫天的拼杀声,车内她却哼起歌谣来,是卫善无比熟悉的歌谣,当年姑姑就是这么哄她的,如今再唱,竟让她也有了片刻心安。
马车不住撞到卧尸,行进极慢,护卫马车的守卫也已经换了几批,怀仁紧靠着车窗道:“请太皇太后上马。”
外面几十骑已经死伤过半,卫家人马折进去的也不少,驾车人换了两轮,每死一人便使力将尸身推下车去,可车还是越来越慢。
四匹拉车的马已经死了三匹,余下最后一匹,每死一匹,怀仁便割断一处牵绳,这辆马车已经不能再行进了。
怀仁说完便打开了车门,两个护卫骑在马上等在车外,承佑怎么也不肯离开卫敬空的怀抱,他人小体轻,便三人一骑,卫善翻身上马,到此时才看见马车上零零落落的箭羽和早已经被染红的车盖。
“咱们还有多少人?”
护在卫善身后的是怀仁,听见她问便老实答道:“魏家精锐实难抵挡,咱们死伤过半。”跟着又宽慰她道:“只要逃到官道上,王七便该带着雍州守军接应咱们了。”若是王七顺利将人送到雍州,也该来了。
两骑散开往前奔逃,不一会儿大半兵力便往卫敬容马前去,魏宽下的令是生擒太皇太后和蜀王承佑,晋王妃卫善反是其次,卫善便分出身边一半人去应援姑姑。
道上倒卧的尸身越来越多,身后的追兵越来越少,窄道之上血流满地,怀仁背上中箭闷哼一声,正欲滑下马背,卫善一把将他紧紧扯住,怀仁喘息两声道:“没了我,公主还能跑得快些。”
卫善不曾经过战事,自然也不曾经过这样的杀戮,眼中泪意难忍,怀仁举剑下马,迎面便是那个蒙面的领头人,一下将他的剑击飞出去,却不曾下手杀他。
紧跟着纵马一跃,欲拦在卫善面前,卫善右腿轻击马腹,马头正避开魏人杰,依旧往前奔逃,魏人杰紧跟在后,隔了这些年再一次离她这样近,可却不知如何揭掉面上黑布。
卫善身边护卫死的死伤的伤,后来者几下便被魏人杰击出去,他不愿在卫善的面前杀人,看着她骑在马背上,满身血污的模样,更下不了手捉拿她。
魏宽的命令是蜀王必死,太皇太后生擒,将这几十骑交给儿子时,便留了一个心眼,知道他对卫善的心思这许多年都未能得偿,恐怕阵前生变,又密传了副将,若是儿子不能下手时,便让副将代劳。
副将眼见魏人杰迟迟都不动手,再过一个山坳便是官道,他们来时看见山道上俱是马蹄车辙还当来的已经晚了,后来一想是有人先行逃走,那么接应的人马许就近在咫尺。
趁着魏人杰分神,纵马奔向卫敬容,她身边护守更多,一味缠斗不能近身,干脆勒住马匹缓行,随手在尸身上拔下几只羽箭,先发一箭射下卫敬容身后的护卫,乱兵之中立时翻下马去。
马匹带着三个人疾驰,突然后座的人倒下去,连带马身倾斜,承佑落出卫敬容的怀抱,滑落下马,趁此时机再搭一箭,染血的飞羽射出。
谁知羽箭没有扎在承佑的身上,反而扎进卫敬容的胸膛。
卫善听见惊呼已然不及,回身望去,就见姑姑中箭倒下,承佑被护卫一把捞起,护在胸前。卫善本在他们之后,因有魏人杰在,无人再往她这里来,眼看就要驰过山坳,两只手紧拉缰绳调转马头。
魏人杰一路都在犹豫,究竟要不要将她放走,两人一路并骑却无二话,卫善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片刻便去关注战局,魏人杰的目光却没离开过她,隔了六年再见,她早已经不是当初的模样。
待到卫敬容中箭,承佑脱身而逃,卫善奔向姑姑时,魏人杰终于拦住了她,副将抢上前来,山林中埋伏着的魏家军陆陆续续下得山来,将最后几十人团团围住。
魏人杰这才恍然,山坳之上还有伏兵,纵是他想放,卫善也依旧逃不出去,只怕马还没过去,人就已经被箭射中了,他紧紧扯住卫善马上缰绳:“此去雍州快马也要一个时辰,到了地方人都已经凉了。”
卫敬容被人抬在马上,她右胸中箭早已昏迷,生死难知,卫善倾身过去看她,欲撕下内裙裙摆替姑姑裹住伤口,可手指不住颤抖,根本就使不上力,咬得舌尖出血,以痛定神,这才勉强给姑姑裹了伤处,抬头对魏人杰道:“收拾马车,传太医。”
怀仁与冯率卫都还活着,只是后背腿上都有箭伤,行动艰难,谁能料着魏宽会在这条路上埋下伏兵,说是生擒,却箭箭都往要害去。
卫善一路骑马疾驰,早就发髻散落,衣衫上溅得满是血污,魏人杰挥手让人收拾马车,解下身上斗篷递给她,她没有拒绝,接过来盖到了姑姑身上。
马车残破,车门车窗都已被人力损坏,卫善扶姑姑躺在车中,知道魏人杰护在车边,却不愿看他一眼,行到半路,看见碧微也被扣住,她的模样倒比卫善好些。
碧微只当前一辆马车已经逃了出去,儿子跟着卫家两个女人比跟着她更有活路,谁知竟在残车上看见了卫善,一时目眦欲裂,冲破看守夺到车前,若不是魏人杰拦着,守卫的剑就在刺在她的身上:“承佑呢?”
卫善定定看着她,半晌不曾回答,她也不知承佑究竟逃出去没有,一路快马未曾停过,护卫将承佑捞起,十几人转过山坳而去,是死是活都要看造化。
便似此刻,她们二人是死是活,也要造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