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报送到甘露殿,卫善正躺坐在窗前看书,小太监过来报信,她一听便笑了:“她在南朝是帝姬,到了大业,还拿自己当帝姬看不成?”
小太监恨不得把脖子缩进肩胛骨,老老实实跪在下首:“陛下的旨意,交给娘娘来办。”
既然交给了她,卫善也不客气:“沉香你去走一趟,让礼部派两个官员,告诉她名份未定,不能就这么进宫来,叫她先到东苑住上两日,看看带了多少人,带了些什么人。”
沉香垂手听命,带着人出宫去。
小太监更是一个字都不敢说,回了紫宸殿便把消息告诉林一贯:“师傅,娘娘可真是霸道,陛下若是知道了,会不会不高兴?”
林一贯与甘露殿交好,凡有事都要过去知会一声,小太监说得这一句,林一贯的脸立时沉下来,一把拍了徒弟的头:“这些话动了脑子再说,娘娘陛下是什么情分,再没轻重你也不必御前当差了,免得哪一日便丢了小命。”
沉香带着人浩浩荡荡到了渡头船前,江宁王还点派了两个送嫁官员,正立在船头等着,两边分明已经商量定了,怎么竟还未有礼部的官员过来接引,等见香车驶来,还当是来接帝姬的,正要松一口气,便见里头出来个宫人,宣了皇后娘娘的旨意。
留下两个青衣小监指引他们去东苑的路,这两个也是旧臣,哪里还用指引,气得着实不轻,可要理论起来才发觉,两边确是商量定的,可究竟何时迎帝姬进宫,却没个正经的日子,只说大业礼部的官员会派钦天监算一个吉日。
至于这个吉时何时算出来,又究竟算在哪一天里,便不得而知了。
送嫁官员气得无法,又不能在渡头闹起来,两边结盟是江宁王一力促成的,两人若是此时把事闹僵了,给出来的好处,难道大业还会吐出来不成。
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先忍气吞声,让帝姬坐上车辇,连同她带的那些个陪嫁箱笼和三四个陪嫁的宫人,一同住到了东苑去。
东宫苑是原来正元帝一朝时赛舟走冰船过节庆的宫殿,秦昭登基之后还从未到到东苑,也从未去过长清宫,把人打发到东苑来,那便是短时间之内见不着皇帝了。
沉香见这些南朝女子个个温柔美貌,江宁王这哪里是送了一个帝姬来,恨不得给秦昭添上三四十个妃嫔,把这些女子翻来覆去看过,独独没有看见嘉合帝姬的相貌。
帝姬身身段窈窕,头上戴了帏帽,帏帽上挂着薄纱,垂着细珠,隐隐绰绰能瞧得见肌肤甚是白嫩,只是看不清眉眼。
她倒是安然住进了东苑,身边除了这些年轻美貌的宫人之外,还有一位从小侍候她到大的宫人姑姑,由她来调派这些宫人。
沉香将人数报上来的时候,卫善挑一挑眉头:“竟带了这么多人?”
太初就坐在榻上教承烨背诗,听见窗边的动静,竖起耳朵来一个字也不放过,她磨刀霍霍等了许久,谁知母亲连宫门都没叫那个女人迈进来。
承烨扯一扯姐姐的袖子,很不满意她分了神,自己已经背了上一句,姐姐却不接下一句,太初这才回过神来,捏捏弟弟的脸蛋,凑过去亲上一口。承烨伸手摸摸脸,自己给自己揉一揉,伸手拿了一块花糕点心放在太初的掌心里。
沉香细细禀报卫善:“奴婢叫了唐夫人一起,唐夫人说确有几个看手脚是会功夫的,唐夫人说娘娘将她们先打发到东苑住着,她自能把这些刺头儿挑出来。”
唐夫人便是青霜,她打眼看过去,这三四十个宫人里,确是有会武艺的,手脚长脚步轻,做事也比中寻常人灵活,再有意隐瞒,脚步总瞒不过去。
“哪用这么麻烦,她身边的人,一概都不许带进宫来,派两个姑姑过去,说是教导教导她们规矩,甚时候教好了,甚时候才进宫来。”说着把手上的书册一阖,里头夹的书签,便是保儿捡回来的那些梧桐树叶子。
嘉合帝姬在东苑里住了半个月,送嫁官员着实不能再等,一同去往礼部,礼部官员依旧并不搭理,其中一个摸出一枚金饼来,塞进那官员的袖子里,官员这才叉着手道:“进后宫还不知定下什么名分,身边带这么多人,也实在太违规矩了。”
把这两个官员气得哑口无言,南朝的帝姬,进大业的后宫,自然是要封妃的,官员竟说从未有这样的先例,皇后身边才有四十几个宫人侍候着,里头还有公主和大皇子用的人。
南朝一向奢侈成风,到了吴地更是如此,江宁王的宫殿中有三千宫人,大业的宫廷不过八百余人,帝姬身边的人自然要削减。
两个送嫁官只得应了,这其中有陈家给的人,也有江宁王给的人,削减成二十人,以为这回便能进宫去,等待礼成了,宫里又派出了管教尚宫,训得这些宫人腰酸腿疼,两个管教尚宫耷拉着眉眼道:“立不直站不久,端茶递水都做得不像个样子,还谈什么侍候主子?”
余下这二十个本就是歌姬舞姬,虽一样是侍候人的,可功夫下的地方不同,最后一个都不合适,把这些人全留在东苑里,最后只许帝姬带那个从小侍候她长大的宫人姑姑进宫来,余下的人学好了规矩方才能进宫。
折腾到年关将近,这位“嘉合”帝姬方才坐着马车进了宫来,她那十二艘船运来的人被关在东苑中,陪嫁物品卫善不曾伸手,叫人搬到珠镜殿里,给她添了十个宫人太监,刚一进宫,就让她到甘露殿来请安。
人人都对这位帝姬很是好奇,小宫人们还开了箱笼替卫善挑出锦衣金冠来,沉香蹙了眉头教导她们:“娘娘犯不着打理这些,你们也都给我仔细着,看见什么都不许惊奇。”
南朝来的十二艘官船中总有些珍贵宝物,使臣进上的礼物贡品之中都有宫中难以得见的,帝姬的陪嫁更不可小看了。
卫善还是寻常的衣饰,头上戴一顶金子打的莲花冠,两边一边一支凤凰振翅的金钗,斜靠在窗边,她自太医诊出有孕来,白姑姑几个就把她看得极严,不许她在头三个月里过于操劳。
嘉合帝姬进了宫,先看宫室,还当自己会被指进内宫哪个角落里,与从小伴她长大的柳姑姑商议着若是一年半载见不着皇帝的面该当如何,谁知竟给了她这么间好宫室:“这么看来,这位皇后倒也不是个刁难苛责的人。”
柳姑姑到底经得比她多些,她冷哼一声,在帝姬面前半点都不客气:“她上来便玩得这一手,若还当她是个好相于的,往后且有苦头能吃。”
这一句虽是背着人说的,可后头指点她换衣裳梳妆,帝姬也是样样都听她的,珠镜殿中都是卫善的人,见一个姑姑跟传言说千宠万娇的帝姬这样说话,都记在心里,预备禀报给卫善。
柳姑姑又往珠镜殿后的珠镜台去,隔着宫墙能看见甘露殿檐角上立着的金凤,她站在珠镜台上许久都不动弹,仿佛那场大火隔着将要二十年,又一次燎过她的裙角头发,身子不由得一抖,这才回过神来。
她自然知道珠镜殿里都是皇后的人,可手上握着大笔金银,倒不怕找不到个爱财的,只是方才帝姬取下帏帽,殿中宫人分明看见,却有几个眼中闪过失望之色,柳姑姑心中便知,传言皇后美貌,看来是真的。
嘉合帝姬在珠镜殿中换过衣饰重梳发髻,揽镜自视,对自己的容貌很是自得,黛青笔画了远山眉,玫瑰胭脂点得樱桃唇,肌肤细腻如膏如脂,披上白孤皮的斗篷,对着落地铜镜一照,面上颇有得色,对柳姑姑道:“咱们去拜见娘娘罢,再迟可有违礼数。”
嘉合帝姬在南朝也听说过大业皇后的名头,听得最多的事迹,便是她与大业这位起兵自立的皇帝一同征战,想必是个粗糙妇人,陈家花了大笔银钱,挑的都是年轻柔媚的女子塞到她身边,连江宁王都从后宫中广选美人,她心中不忿,又无处可说,谁知道皇后替她一伸手都给解决了。
她未有名分,虽住进了宫中,也没有步辇可坐,缓步踩在雪上,步态婉转,朱红裙角沾了点点碎玉,缓缓进了甘露殿。
宫人引她到内殿去,帘子一掀,她抬头便看见个美人靠在引枕上,懒洋洋挨在窗边,手里握着一卷书册,落地琉璃烛台映得她眉睫分明,是个十分少见的美人。
嘉合帝姬是得意而来,此时脚下一顿,沉香看她一眼,抬起下巴道:“请罢,我们娘娘等候多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