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到了郑夫人院里,走进上房,见郑夫人和郑美玉正坐在软榻上逗恒哥儿玩,奶妈含笑站在一边看,恒哥儿咯咯笑着,一转脸看见媚娘进来,兴奋地举着双臂,像只小鸭似地直扑楞,嘴巴张得老大,都流口水了,却没发出喊叫声,媚娘不由得想起活过来那个黄昏,她去寻见恒儿,他也是这副样子,这孩子,喊一声怎么啦?大声地哭出来,总会有人走去抱他,不至于受冷。
媚娘给郑夫人福身行礼,郑美玉也下了软榻,叫一声表嫂,便低眉顺眼地站在一边。
郑夫人看着媚娘说:“怎么这许久才来?还好恒哥儿是个好相与的孩子,并不怎么闹,当娘的人,凡事应以孩儿为重……老太太那里虽然也要侍候着,不是有瑞雪她们吗?”
媚娘垂眸道:“儿媳从老太太那里出来,去看了一下三奶奶……让母亲受累了,是儿媳的错!”
郑夫人一扬眉:“如兰还没好利落吗?唉,你们这些孩子,都怎么啦?这个好了那个又躺下……都不会自己保重身子!”
“母亲教训的是,儿媳日后多注意!”
郑夫人看着温顺的媚娘,满意地点了点头:“二房的媳妇们不成什么气候,景玉要强会一些,如兰是扶不上墙的。你是我们大房的媳妇,终究要掌管候府中馈,将来候府也是由恒哥儿来继承,你是他的娘,算是替儿子管家业,尽心尽力自不必说,脑子要灵活,心眼活络些……你玉表妹是我兄长最小的女儿,常来候府陪着我,你病了这些日,我身子也不好,都靠她照看,与英儿又是知根知底的……”
媚娘心跳快了半拍:来了来了,又要说什么了!
却见郑夫人的陪房何妈妈一步跨进房来,她身后,三四个仆妇端了食盒鱼惯而入。
随之,春月等丫头捧了盛装热水的铜盆和叠放棉帕巾的托盘进来,依次侍候郑夫人、媚娘、郑美玉洗手。
夏莲洗了手,打开食盒将饭菜摆上桌,何妈妈在一旁帮着拿食盒盖子,一边笑着说道:
“你们不知道,厨房里的婆子们在收拾一只狍子,说是大爷一位东北边的朋友送的!”
又是东北边的朋友,该不会是那位送人参的吧?媚娘心里暗忖,若是那个,她倒有心去瞧瞧,看他像不像个种植大户。
那人参真的好,她吃了两片,身体上没感觉出什么,精力却越发充沛。
秦媚娘这具身体,实际上很嬴弱,若不是她意志力强,总要躺床上十来天才敢四处走动。
媚娘盛了一碗汤,双手将汤碗送到郑夫人面前,笑道:“看这汤熬得极好,母亲先喝碗鸡汤!”
郑夫人接了:“你也喝些,刚好起来,不时地让厨下杀只鸡炖着吃,养胖些才好!”
“儿媳知道了,谢母亲关心!”
媚娘也给郑美玉盛了半碗汤递过去:“玉表妹也喝!”
郑美玉忙摆手道:“怎好劳表嫂为妹妹盛汤……”
郑夫人喝了一口热汤,眉头舒展开来:“接了吧,表嫂这次给你盛,以后你就学乖巧些,给表嫂盛!”
郑美玉抬眼看她姑母一眼,应了一声:“是!谢谢表嫂。”
媚娘盛了一碗鸡汤让奶娘喂恒儿,自己回到饭桌旁,看着郑美玉,微笑道:“若要说谢谢,我这个表嫂才该谢谢玉表妹!我病了许久,全赖玉表妹打点清华院的事务,听说月钱都替我收着呢,免使婆子丫头们胡乱用了去。又照看恒儿,恒儿是个好相与的,不哭不闹,可他吃亏就吃亏在这上边!”
郑夫人停下喝汤,看着她:“怎么说?”
媚娘说:“母亲不知道:那天我走回清华院寻找恒儿,发现整个院子都没人,不知是哪个狠心肠的,将恒儿独自一个扔在竹摇篮里,那样冷的下雪天,他衣裳单薄,身上也不盖小被,手脚乱舞,就是不哭不闹!若他肯哭闹,岂会没人来抱他?”
郑夫人回头看着一旁乖乖喝汤的恒哥儿,眼睛忽然红了,声音里隐藏着怒气:
“是哪个作死的贱婢!何妈妈去查一查,查到了给我狠狠打,打死了才好!”
媚娘道:“儿媳问过王妈妈,王妈妈那两天带了翠喜、翠思、翠怜和橙儿苹儿在前堂守灵,未能回清华院,奶娘当时也不在!”
郑夫人盯了奶娘一眼:“奶娘不和恒哥儿在一起,能去哪?”
奶娘忙说:“回大太太的话:奴婢那天刚巧有事回一趟家,出了候府,恒哥儿交给表小姐了!”
郑夫人看向郑美玉,郑美玉早先不小心将汤弄泼,春月正拿了帕巾替她擦拭衣袖。
见姑母目光灼灼地看她,郑美玉委屈地说道:“那日确实是侄女抱了恒儿,一时肚疼,将他交给院里守门扫地的婆子了,从净室出来都找不到人,我还吓个半死呢,后来就听说……听说表嫂活过来了!”
郑夫人垂下眼眸,媚娘叹口气说:“玉表妹这就不对了,怎将恒儿交给扫地的人?她粗手粗脚,怎懂得抱恒儿,自然是将他放回摇篮里去了,那么冷的天,风嗖嗖地灌吹,小娃娃儿手脚冰冷……玉表妹若是见了恒儿那惨样,怕是比我这当娘的还要伤心!”
郑夫人抬眼看郑美玉一眼,淡然道:“将那守门的哑婆子打一顿,念她年老耳聋,赶出去算了!玉儿以后记着别再犯这样的错,你就是再疼,抱着他入净室又如何?这么小的孩子……”
郑美玉满脸羞愧,低着头:“姑母教训的是!侄女日后再也不犯这样的错了!”
“嗯,昨儿你母亲着人来,说你父亲又病倒了……我让带了个包袱回去,过两日你也家去看看父亲,让何妈妈送你!”
郑美玉低着头,眼睛红红的:“全凭姑母安排!”
郑夫人叹息:“我们郑家也曾那样荣耀,只怨你父亲身子弱,读得几本书又如何?入仕不了,又不能守成……”
何妈妈替郑夫人添了碗饭,陪笑道:“太太吃些饭罢,舅老爷身子虽然不济,生得几位表小姐都是有福的,都嫁得好婆家……有几位姐姐姐夫扶撑着,表少爷定然能振起家业来!”
郑夫人微微颔首:“正是如此呢!三个姐姐,大姐嫁了陈翰林的侄儿,二姐嫁史部周侍郎的小儿子,三姐嫁甘寺丞家,都算是有脸面的,就只剩下玉儿了……表少爷虽不是嫡出,养在大嫂名下,好歹也延续着郑家香火,日后,还多承她们姐妹几个照拂着。”
见媚娘默默吃饭,郑夫人挟了只鸡腿送到她面前:“多吃些,你还太瘦了!”
又指着桌上的鸡汤和一碟东坡肉对何妈妈说:“端去给奶娘,趁热都吃完,她吃得好,恒儿才够奶水喝!”
说话间一顿午饭就这么打发了,何妈妈唤了仆妇将饭桌子抬出去。
恒儿吃饭喝足,依偎在媚娘怀里打嗝,郑夫人爱怜地看了他一眼,让奶娘将他抱了,夏莲引出去,到廊下看鸟雀,他玩得高兴了,自然就忘记打嗝。
又让郑美玉回房去歇着,然后吩咐何妈妈:“让她们抬进来!”
六个粗壮的婆子抬了三口大小不同的黄杨木铜角箱,走进上房,一字排开摆下。
婆子们离开,何妈妈依次打开箱子,媚娘看得发怔:第一口略小些的木箱子里,赫然排列着一串串闪着寒光的黑铁库房钥匙。
第二口、第三口大的箱子里,全是帐册,一本本砖头那么厚,竖直排列整齐。
候府到底有多少个库房?需要许多钥匙,徐俊英说帐册堆了几个房间,原来是骗人的,不就两个箱子嘛?小意思!
郑夫人指点说明之后,媚娘才蒙了:徐俊英真的没骗她!那两箱帐册,上百本厚砖头,只是候府所有来往帐册的索引目录!
媚娘翻看了几本,心里哀叹:想抓点权钱在手也不容易啊,得过对帐看帐这关,数目她不怕,繁体字啊……观世音菩萨,美女,行行好给开个天眼吧!
郑夫人示意何妈妈站到门外看着,然后拿起茶杯,轻抿一口茶,眼睛里水蒸雾缭般看住媚娘:
“趁我还能说得上话,候爷不让你管家,我让你管!我虽不是他亲娘,再怎么说我将他养大,他不能不记我这个情!日后我们婆媳一条心,凡事我会顾着你,有什么事你也不能瞒着我……你若是把从前都忘了也无妨,只记住一点:我都为了你和恒儿好,恒儿……他叫我一声祖母,我把心都肯掏给他!”
媚娘感动地看郑夫人,郑夫人和徐俊英不是亲母子,这个没人告诉她,王妈妈也不说,她自己隐约猜到了,未敢确定。
郑夫人和徐俊英的母子关系显得别扭了些,可是她真心实意待恒儿好,这点,做娘的当然得拿出十二分的诚心来表示感谢:
“儿媳会教导恒儿,孝敬和爱戴祖母!”
郑夫人含笑点了点头:“你初次管家,必定要忙乱一阵子,恒儿,以后就养在我身边!”
啊?!
媚娘以为自己听错了,抬头睁大眼睛看着郑夫人,郑夫人仍然温和地笑着:
“我今儿觉得好些了,见了恒儿,心头高兴,刚才也能吃下半碗米饭……咱们大家宅,自来有这样的规矩,祖母疼爱孙儿,留在身边养着。你只管生了他,好好掌管候府事务就行,恒儿由我抚养!”
这是在剥夺她做母亲的权利呢,狡猾的婆婆!
媚娘站起来,朝郑夫人深施一礼:“母亲!恒儿还太小,恐会累着母亲,等他大些了,再送来陪母亲……”
“不会累着我,我身边有的是能干的婆子丫头!你放心,恒儿就是我的眼珠子,我带,比你带着好上几倍!”
“母亲……”
“我累了,你回去吧!我自会让人抬了帐册跟着。”
“母亲……恒儿夜里会哭的!”
“有奶娘在,他不会哭!何妈妈,送大奶奶,我真累了,得歇歇!”
何妈妈和春月一左一右半扶半拖了媚娘出去,媚娘泪流满面,还想再求,何妈妈劝阻道:
“大奶奶罢哟,恒哥儿放在太太这里养着,只与太太相伴,又不去哪里!大奶奶每日里想恒哥儿了,随时都可以来看啊!”
这时王妈妈带了两个丫头来,媚娘见她们各自抱了些恒儿的衣物和奶娘的东西,知道郑夫人是下定了决心要恒儿,禁不住又哭起来,王妈妈上前轻抚着她的肩,小声劝道:
“大奶奶莫要伤心,每日来看看恒哥儿就是了!”
媚娘伏在王妈妈肩上流泪:她太大意了!古代封建社会,最重孝道,长幼尊卑顺序排列严格分明,长辈一句话,说对了你必须遵从,说得不对你不想遵从也不能在明面上反驳,郑夫人是她的婆婆,恒儿的祖母,她要把孙儿养在身边,做媳妇的连哼一声都不能的,她没想到这点,在锦华堂毫无防备、大喇喇地让郑夫人抱了恒儿去……这具身体生下恒儿,她占了这具身体,几天来和恒儿朝夕相处,感觉到做母亲的和儿子之间心灵相通的喜悦和牵挂,深深地疼爱着这个孩子,一时无法接受郑夫人将他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