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娘家
辰时一过,王妈妈带着翠喜翠怜,和四五个精心挑选出来的婆子仆妇,簇拥着媚娘走出内院,在垂花门处上了马车,直往城西秦宅去。
马车走了好一会,媚娘估摸着早出了候府,才松了口气,问陪坐在侧位的翠喜:
“上车太急,也没顾得看一眼,有多少辆车?都有什么人跟着我们?”
翠喜说:“除了大奶奶的车,婆子们坐了两乘小点的马车,三奶奶亲自带人挑选,礼品货物装了三车,一共六乘车子,百战带了二三十个人骑马跟着!”
媚娘挑起厚绒布帘,隔着一层纱帘往车外探看,果然见距离车身两步远,一列身穿黑色衣袍的健壮家丁骑着马,手执皮鞭缓缓随行,将候府车队与繁华热闹的街市人群隔开。
看这阵势,徐俊英就没考虑过让她半路下车买点什么东西,这算什么?代替她拒绝各种邀约,不允出门,不让结识外边的夫人们,如果不是百战来报,她可能连哥哥的任何消息都不会知道,更不要提回这一趟娘家!
徐俊英,处处卡着自己,他什么意思?难道他和秦媚娘有仇?
真是岂有此理!
秦府,还是称秦宅贴切些,的确是小门小户,大门连个门楼都没有,因年久失修,院墙粉皮早已剥落,露出青灰色的砖体,两扇还算厚重的黑木门,由一位耳聋眼花的老家丁守着,百战叫人帮着将门开大些,还遭到他的反抗,直到王妈妈急急走上前去,朝他比划了两下,老家丁才住手,裂开只剩下几颗牙的嘴巴,笑逐颜开。
媚娘站在车旁看着,禁不住内心一阵酸楚。
走上青石台阶,步入大门,好歹还有个雕刻精致,喻意花好月圆的影壁,转过去便是外院了,也是十分浅窄逼仄,候府的人一涌入,差不多就占了一半地方去。
王妈妈引着媚娘进了厅堂,见她只顾东张西望,才想到她是大病过一场的,怕是早不记得娘家的事了,忙低声提醒:
“奶奶做姑娘时,不是住在这里的,咱们家原有一个大宅子,后来老爷去了……奶奶嫁入候府,太太才与大爷搬来这里。”
媚娘点点头,了解地说道:“老爷去了,大宅子卖了抵债,这是咱们家别院吧?”
王妈妈低着头:“这是秦家祖上赏给一位管事的院子,只有内外二进,那位管事是个知恩图报的,他另置了新院子,便将这个还给大爷了。”
媚娘愕然,莫名感觉脸上有些微的烫热:秦家败落到这步田地,送出去的竟又要了回来!
看着娘家破败的院落,再回头看看徐府家丁婆子们光鲜的衣着,和脸上掩饰不住的轻视不屑,不由得一阵恼火,往堂上一坐,吩咐翠喜:
“叫百战来!”
又对王妈妈说:“妈妈往后边看看我母亲,这许久没迎出来,怕是也病得起不来,索性便拦着她在后堂,我让百战安排好这些人,自和翠喜进去!”
王妈妈点头说:“是了,太太估计是腿膝老寒症又发了,站不起来是有的,我先进去看看,奶奶也快些儿!”
媚娘应了一声,就见百战匆匆走来,俯身行礼:“大奶奶有何吩咐?小的正要禀过大奶奶,去请太医来给大舅爷诊脉!”
媚娘说:“不用你去请太医了,将家丁婆子们领回去罢,留下王妈妈翠喜她们服侍我就行了。你也看到我娘家境况,这般窄小,别说没地儿坐着歇息,也没这么多米粮茶水供你们吃喝。回去吧,到时辰来接我就是了!”
百战为难地说道:“这样只怕不行,候爷交待,过了午时便接大奶奶回府,这些人不吃不喝也无妨,让他们站到门外去……”
“混帐东西!”
媚娘忽然发起怒来,猛拍了一下桌子,把百战吓了一大跳,忙躬下身去:“大奶奶息怒!”
媚娘板着脸:“你们饿着肚子站在大门口喝西北风,等我回去,就得受候府人的指责!亏你想得出来,是你那混帐候爷教你的?”
百战惊得抬起头来:“不、不是!大奶奶!候爷……候爷他不混帐!”
媚娘嗤笑一声:“他不混帐?你也是个男人,以后你也会娶妻,你告诉我,你会不会住着豪宅,却忍看你丈母娘家破败至此?”
百战不敢做声,半晌才小声说:“大奶奶不要生气,候爷总在边关打仗,刚回京不久……再说亲家太太和大舅爷,也是才刚回到京城的,以前他们都不住这儿。”
媚娘睁着双亮亮的眼睛,盯着百战,看得他额头冒汗,媚娘缓和下语气说道:“你上次来过我家,也帮着修整坏了顶的房屋,我不信你没跟候爷提及。算了,并不关你什么事,不必为难你。瞧见没有?我回到这许久,娘家冷冷清清,谁出来接我?他们都病了,一个个躺在床上,我今夜无论如何回不去了,你带了人走,去告诉你家候爷:我要服侍母亲,尽孝心,请他谅解。明日午后,若来人接我,便回去,若不接,便罢了!太医不用请,你只说我哥哥不需要太医了,他会听明白的!”
百战站着不动,媚娘冷冷地说道:“怎么?连你也看我这个大奶奶不入眼?不肯听我的话?”
百战低下头,缓缓行礼:“小的遵命,这就带人回去,禀报候爷——大奶奶多保重!”
看着百战出去,领了家丁和婆子们走得干干净净,翠喜不免忧心:
“奶奶这样做,候爷要发起怒来可怎么办?”
媚娘哼了一声:“我倒想看看他发起怒来是什么样子!不用慌,我如今并不怕他!”
正说着,一个用红绫扎了双垂髻的清瘦小丫头走来,向媚娘躬身行礼,说道:
“太太腿脚不便,请姑奶奶往后堂来!”
媚娘忙起身,带了翠喜跟着小丫头出厅堂,沿着曲廊往后边走,经过一个像天井一样铺着青砖的空地,拾级而上,走进一扇朴素的垂花门,进入内院。
内院却比外院看着舒服多了,也颇为宽敞,虽然没有亭台楼榭,房舍却布局合理,错落有致,分东西两个套院,翠喜告诉媚娘,太太住西院,东院是大爷秦伯卿住着。
秦夫人端坐二堂上,正引颈期盼,她刚由小丫头扶着从床上起来,连日来腿关节痛,她连过东院去探看儿子媳妇都不方便,刚才听报女儿回来了,一时又喜又悲,喜的是又可以见到女儿,悲的是娘家这个样子,辱没了女儿的脸面。
媚娘走进来,母女再次相见,秦夫人满眼泪花,颤声道:
“媚娘,我可怜的儿!你回来了,却是没人去迎着你……”
媚娘抚慰地拍拍秦夫人的背,笑着说:“女儿有手有脚,想见母亲哥哥,自个儿就回来了,要谁迎?又不是不认识回家的路!”
秦夫人拭着眼泪,连连点头,只说不出话来。
一个粗壮的妇人端了火盆进来,那木炭却是普通的黑炭,缕缕青烟熏得媚娘眼泪直冒,咳了几声,秦夫人忙道:
“连嫂,把火盆先端出去,燃过火了再拿进来!”
连嫂应了一声,赶紧又将火盆端走,媚娘幸得出门时尽量多穿了些,此时倒并不十分冷,看看秦夫人穿得不算厚,心里不免难受,走去握她的手,轻声说道:
“娘亲怎不买些好的木炭?省着钱做什么?缺了使人来跟女儿说一声就是了!”
秦夫人抚摸着女儿的手,未及答话,忽见翠怜走了进来,媚娘奇怪地问道:
“你去哪里了?怎的一进门就不见你影子,如今连王妈妈也不见了,你们忙些什么?”
翠怜近前来,笑着说道:“回大奶奶话:我到后院门去了,三奶奶让装了三车货物过来,都是精挑细选的好东西,咱们太太和大爷、大奶奶过年不必另置办年货了。难得的是其中有五大篓银霜炭,说天寒地冻的,外边难买得到,咱们大奶奶有身子的人,用得着……”
媚娘大喜:“如兰自然知道我娘家境况不怎么样,她亲自装的东西,必定都是这家里用得上的!”
“可不是,三奶奶让她身边人装的车,车子封得严实,没人知道里边是什么,赶车的也是三奶奶陪房寻来的,教他们只听我和王妈妈的话,我让他们将货车赶往后院小门,王妈妈看着,正在搬呢!”
媚娘含笑点头,如兰是个善良实诚的,知道秦家没有庄园,老的老病的病,说不定连青菜萝卜之类都塞进去呢,又怕人见了说闲话,干脆封车不让看。其实说起来也没什么好惭愧的,除了白景玉宁如兰娘家富裕,府里给什么带什么,并不计较礼物多少外,其他的谁不希望多拿点好东西回娘家?二太太往娘家捎带的东西最多,郑夫人聪明,她只时不时地打发婆子坐一乘轻车回去看哥哥,婆子们各抱一个包袱,里面的东西可都不是寻常物品。
忙吩咐:“快拿银霜炭烧着,让太太烤烤火,那黑炭拿到厨下去炖煮食物罢,以后烤火只用银霜炭!”
翠怜便走出门,拉起院子里正鼓着腮帮子吹火的连嫂,跟她说了几句,一起往后院去了。
秦夫人不安地对媚娘说道:“你能回来看看就好了,何苦再拿府上这么多东西回来?别让人笑话……以后可不要了!”
媚娘笑道:“我就算嫁过去了,也还是您的女儿,拿他点东西回来尽孝心,难道不应该吗?怕谁笑话?谁家的女儿不知心疼娘亲,那才该被人笑话!”
说着话,秦夫人忙叫小丫头给姑奶奶奉茶,媚娘说不渴,想去看看哥嫂,秦夫人叹道:
“你哥哥就是那个病根,怕是拔不去了……昨夜咳得都睡不着,今晨梨儿来说大爷咳出血来,吓得我……”
她拿了帕子拭泪:“可怜你嫂嫂怀着五个月身孕,又要照顾他,却是累病了!”
连嫂端着一盆燃起的银霜炭进来,秦夫人说:“送到大爷房里去吧,把那冒烟的黑炭换下来!”
媚娘唤住连嫂:“这个留在太太身边,另外拿去大爷房里,多置几盆火,让他们暖和些!”
秦夫人抬起头,吃惊地看着媚娘:“儿啊,这可使不得,这、这银霜炭贵着呢,等用完了,再去哪里要?如今我们家却是用不起的!”
媚娘握住秦夫人的手:“不会让你们用完,我会按时让人送回来,直到天气暖和了。”
“不可!为娘不能让你……”
“娘!您听女儿的!”
媚娘朝翠喜招招手,翠喜把身上背的绣花布包摘下来,递到她手上,媚娘又交给秦夫人:
“这里面,有七百两银子,五百两是您的好女婿、威远候孝敬您的,二百两是女儿的体己,娘亲留着日常花用。还有一只支老山参,娘亲收着,万不得已时可拿来用。给哥哥嫂嫂诊病我来想办法,我一定要让哥哥尽快好起来,温读经书,明春参加会试,考得功名,谋个一官半职,我们秦家要靠哥哥重振门庭,母亲和嫂嫂以后便无须忧心了。”
秦夫人双手捧着那只绣花布包,看着媚娘,眼睛漱漱而下,媚娘怕她又说些对不住女儿,拖累女儿的话来,掏出帕巾替她拭了泪,含笑道:
“我想去看哥哥嫂嫂!”
秦夫人忙吩咐一旁的小丫头:“桃儿,快带着姑奶奶,去大爷房里!”
桃儿走上两步,福了福身道:“姑奶奶,请随我来!”
媚娘站起身,翠喜跟着,媚娘想了想,对翠喜说:“在自个儿家呢,有桃儿引路就行了,太太腿脚必是酸涨,这炭火也旺起来了,屋里暖和着,你留下,照我往日教的法子,手劲儿放轻柔些,替太太按摩一会,减轻些不适也好。”
翠喜应了,媚娘笑对秦夫人说声:“娘亲歇着,我去去就来!”
秦夫人点头道:“去吧,与你哥嫂说说话,娘亲让厨房做你最爱吃的菜,很快就好!”
媚娘就跟着桃儿,直直往东院来。
东院上房,茜色纱罗帐里,秦伯卿面色青白,躺在床上昏睡不醒,娇小瘦弱的冯氏由梨儿扶着,慢慢走到床前坐下,伸手轻轻摸了摸他的脸,声音哽咽地唤道:
“夫君醒来,该吃药了!”
她连唤三声,秦伯卿一点反应也没有,冯氏缩回手,捂住自己的嘴巴,禁不住哭了起来:
“夫君啊,你要有什么三长两短,让妾身怎么办?妾身也活不了了!”
梨儿轻拍冯氏后背,劝道:“奶奶莫再哭了,今天都哭了好几回,这可不好,奴婢听太太说,肚子里的小哥儿会受不了!”
冯氏停住哭泣,抽出帕巾拭泪,一边问道:“方才我躺着,桔儿过来说什么?”
“哦,奴婢服侍奶奶梳洗,就为的这事——桔儿来说:姑奶奶要来了!”
“啊!姑奶奶来了?你这丫头,却不早说!”
冯氏扶着梨儿站起来,就听到门外有人笑着说:“哥哥嫂嫂,小妹来了,廊下怎么没人?可以进来吗?”
冯氏忙推梨儿:“快去,快迎着奶姑姑进来!”
梨儿刚打起布帘,冯氏只觉眼前一晃,一个身量高挑、华衣盛装的美人儿走到面前,她看得呆了,又转头去瞧床上躺着的秦伯卿,兄妹俩长得不是很像,却是同样的绝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