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8来客
不管老太太如何灰溜溜不得意,徐小娟却是先捡到大便宜,计划着的事每样都成了,她欢喜异常,与丈夫李兆带着一双儿女在月华院过起幸福美满的小日子。李兆住在候府,享受着不同于在家时的荣华富贵,开始还能用功读书,待得外出结识京中一班世家纨绔,官场混儿,每日看的学的多了,心思便也松活起来,静坐书房的时日渐少,外出结社论文或各种应酬名目却越来越多,徐小娟初时还有些微词,被李兆三哄两哄之下,也就不理会了,想着两年后科考也只是尽力而为,不管考不考得上,这官是一定会当的,没必要太苦了丈夫。
每天服侍丈夫,照料一双儿女,进内院请安问候,徐小娟渐渐地有些腻味,从大嫂手里实在分不到一点管家权,便开始往府外跑,京城里的珠宝首饰店、香料店、绸缎绣庄,凡是女人们感兴趣的地方,她都是常客,要想了解京中时下最兴什么样的衣装首饰,只问她就行。老太太偶尔有个喜宴应酬,便爱带上她去,让她结识了不少富贵人家的少奶奶少夫人,形成一个交友圈子,与人交换名帖,跟红顶白,互相攀比衣装首饰和排场,夫妻二人刚到京城不过两三个月,已完全是京城人士行事作风,未得功名,却俨然以候补官员身份自居。
月华院按照各院常例,也分得十来个婆子仆妇,十来个大小丫头,徐小娟自己贴身的奶娘郑氏和丫头水香月香,两个孩子的奶娘和陪玩的小丫头,使唤的人可谓不少,却似没有几个满意趁手的,听得徐小娟在跟前埋怨,老太太微微闭上眼:满意趁手的丫头,没经过三年两载的裁培打磨,哪那么容易得的?
她想到了瑞雪,卖掉瑞雪是她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她后悔极了,瑞雨瑞云瑞风任谁都梳不好她那一头花白头发,喝的茶瑞雪伸手儿一烫便知可不可以送上,这几个丫头却无论如何把不好冷热,吃颗蜜饯,瑞雪一签扎下去就能扎出没有籽核的送进她嘴里,瑞雨连着两颗送进她嘴里的都有核儿,嗑得她牙都快掉了,以为打骂卖掉最好的瑞雪,便能禁住这些人的嘴,可满府人甚至那边府的人都说了“西府”两个字,徐府已经分开,这是不争的事实,她为什么定要勉强去堵悠悠众口?当她听着梅梅说“西府的姑娘”,白景玉说“我们西府的二爷、三爷”时,她知道什么叫今非昔比,今日的锦华堂不再是从前的锦华堂,从前的锦华堂象征着权威,说一句话做一件事,都能震摄一府的人,而今日,锦华堂只不过就是老太太居住的地方而已!
耐不住徐小娟聒噪,老太太顺手便给了孙女两个新买的丫头,那是她自己用不顺手的,先有瑞雪这颗珠玉,之后的这些奴婢,都是土坷垃。
徐小娟又得了两个使唤丫头,笑着带回月华院,交给月香去安排,月香见两个丫头十四五岁,一胖一瘦,却都生得玲珑有致,眉眼儿越看越觉引人,想想昨日大爷刚把研墨的小丫头赶出来,嫌她笨手笨脚,心思一动,便将两个新来的丫头引至书房见过大爷,李兆正在写字,扫一眼跪在地下的两个丫头,叫抬起头来,细细打量一番,问了名字,微笑道:“改个名儿吧,一为红玉,一为绿玉,红肥绿瘦,互为映衬,倒是为我这书房增些意趣!”
这便是肯收下两个丫头,由她们在书房侍候读书了。
月香暗松口气,总算合了大爷的眼缘,不然再叫她去哪里寻聪明伶俐的来?这一院子的丫头,大爷就挑不出一个合心意的陪读研墨,这两天要写个什么长篇大论,进书房端茶送点心研墨取宣纸的丫头被他骂跑了五六个。
先带两个丫头下去寻住处,让两人同住一个房间,再去回了大奶奶,徐小娟听说李兆为两个丫头改了名,留在书房伴读,也放了心,吩咐月香:
“给她们多置两身好些的绫袄衫裙,在书房陪大爷读书研墨的,衣着齐整雅致些,别灰头土脑邋里邋遢,坏了爷读书的心情!”
七月流火,大热的天气,庄玉兰不得不打起精神出门,好在已过了孕吐期,能吃能睡,身上不再难受,肚子未显,仍可以穿着华丽时兴的衣裳,心情还不错。
史松茂将她小心扶送上马车,叮嘱车夫慢点儿走,又对庄玉兰说道:“为夫有要事不能相随,已教婆子丫头们小心侍候,你自己也要留意着些,早去早归……见着姑祖母替我告个罪,待得候爷回府,我再去拜望表亲!”
庄玉兰微微点头,史松茂便放下车帘退开,马车徐徐离去。
同车坐在后位上的罗庄氏叹着气说:“若能再年轻几岁,便是真正好了!”
庄玉兰别过脸去不搭理她,这位本家姑母恁是不知好歹,自己怀着身孕还为她出门奔跑,她得了好处不知承领感恩,专会嘴碎舌长地揭人伤疤。
早上见着家里四名良妾贱妾、庶子庶女们排着队儿来请安,本家姑母竟当着奴仆们的面咋舌道:“我的儿!你这主母做的也太迟了些……尚不如一个贱妾,她那里都生有两个儿子,过几年就能娶媳妇了!”
她气得快晕倒过去,怎么会有这样的姑母?还是父母齐全养护她长到十六七岁,得了全妆嫁出去的姑娘,这一份教养、心思头脑怎就不及自己这个孤女半分!
这本家姑母是上次史松茂带了庄玉兰回江宁老家探亲时遇上的,当时约定好来访,在故乡与族亲们聚在一起,乡音软糯亲情醇浓之时,说了什么话都全部应下,过后有的就不记得了,当本家姑母带着一双女儿出现在她面前时,庄玉兰惊愕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她答应过为两位表妹寻找婆家?老天啊,这不是真的,一定是本家姑母胡言乱语!
可是人已经来到她家里,她难道还能一通扫帚将亲戚们扫出去?那日后她这个庄氏女还要不要回老家了?族里的亲叔伯,堂族兄弟会怎么看待她?人要脸树要皮,她可不想做那被人指着项背骂的不仁不孝女!庄玉兰沉吟半响,觉得她没能力为两个标致的表妹寻到好婆家,但可以为她们寻另一条路,那便是将她们母女三人送往有权有势门路广的威远候府去!
罗庄氏絮絮叨叨:“原是应该去拜访姑太太,可我不是还有个原由么?此次来只备得一份礼呈给史学士,你也待我回去再另作筹备,姑太太那府第,没有个几百两银子置礼品,怎敢随意登得?我只道你是我亲亲侄女,上次在故乡答应得响亮,不必太拘礼,好歹帮我收留你两位表妹,留在京里三五个月,寻着门好亲事便成,你却又将我拉到那方去,这不是让我难堪么?你不肯看顾我们孤儿寡母的,便放我下去罢,我自去另寻门道!”
庄玉兰瞪着姑母,眼里射出一缕狠色,罗庄氏不由得怔了一下,庄玉兰察觉,垂下眼帘,叹出一口气来,她曾经温柔婉约,贤雅淑良,可这些日子在史府和妾室庶子庶女相处相争,早已不记得要保持美好形象了。幸得史松茂真心实意待她,一力扶持关顾,不允许妾室欺凌正室,这才使得家里不至太乱,纵是如此,暗地里的绊子还是不少,徐老太太给她的两个陪嫁仆妇教导她:在这样的大家宅院里,要活得尊贵体面,不强悍、不树立起正妻威严是不行的!
“姑母稍安勿躁,听侄女慢慢说来!”
庄玉兰故作轻松地掸掸衣袖,对罗庄氏说道:“往日侄女在故乡见着姑母,高兴之余或会随口就应下此事,可是当时侄女未察有身孕,回京才诊出喜脉,姑母是过来人,知道怀孕的人是如何不适难受,侄女再也当不起此重任,怕会耽误了两位表妹,便好心引领姑母去拜见姑祖母,姑祖母十几岁嫁入候府,在繁华京城住着几十年,皇宫里的太后与庄家有些亲缘,却久不来往,只认咱们家这位姑祖母作表姐……她认识的达官贵人岂不比侄女多?候府荣华尊贵,两位表妹若能入了姑祖母的眼,得姑祖母收留,在候府住上些时日,那便是一般的千金小姐所不能及的,还愁嫁不得好?我用心为姑母和表妹打算,姑母却为何认为侄女是那般不顾亲情的浅薄之人?”
庄玉兰说着扯出帕子抹泪,罗庄氏慌了神,赶忙凑上去,满带着歉意劝慰:
“哎呀!都怪我这个快嘴碎舌的坏姑母!乖侄女莫哭,可别委屈了肚子里的小宝儿!乖侄女此番带了侄女婿回乡,那可是光耀门庭的大好事啊,十里八乡都晓得咱们庄家姑娘嫁得二品的朝官,侄女婿官高有权势,姑母我便不由得动了这番心思——你姑父生前好歹是个七品的县官,死前置了些产业,原也是想让我们母女挨近庄家住着,安生过一辈子便了,可两个表妹日渐长大,却不愿就此在江宁嫁人终老,想要回京城——城外罗家庄便是你姑父故里,也是一大家族,靠祖业过活,入仕的人不多,我与你两个表妹将你姑父骨殖带回来,入得祖坟,牌位进了罗氏宗庙祠堂。你表妹们却不甘心嫁庄户人家,定要入城来,我原也与你说好了的,这才倾尽所有,备得一份礼先来见你和史学士。姑太太那里,却是万万不敢去见的,她那里可是候府啊!我是庄家旁系姑娘,也没你这般好命,从小儿才见过她一回,一时又整不出合适的礼金,怕到时见不着姑太太,反遭人驱赶,丢面子、折了钱财……”
庄玉兰叹了口气,悲天悯人地看着罗庄氏:“你却是如此看待姑祖母,那是你的错!姑祖母年纪大了,虽然极少回娘家省亲,心里却无时无刻不想着族里乡亲!你就是两手空空去到她面前,她也不会说你半句不好,却将你当贵客来敬着,不为别的,只为你是从故乡来,你姓庄!你也休提什么旁系礼金的,你拿给我那份,我一并儿带来,你侄女婿再添上两样贵重的,便成了。一会我带了你们进府去,没人会拦着你,你只将后边车上的表妹教导好,言行举止,都必须留意些,我瞧着两位表妹都是极伶俐乖巧的,你只让她们说话,你磕头问安之后便少说两句,若能得了姑祖母的欢心,什么都好说,若不能,那侄女真就无能为力了,姑母自带了表妹,回城外罗家庄去吧!日后等侄女身子好些,再去拜望姑母!”
罗庄氏还能说什么?只有频频点头,忙不迭地应下来。
入夜,暑热仍然不散,候府锦华堂却是沁凉舒适,堂上人声喧哗,笑语盈盈,房门口窗台下摆着一溜儿冰盆,融化到一半,便又换上新的。
庄玉兰用过晚饭,趁着天色还亮着,便回史府去了,罗庄氏带着两个女儿陪徐老太太坐在堂上聊天说话,徐府大姑奶奶徐小娟、三位小姐小容、小婉、小敏在旁作陪,说说笑笑间,一晚上的时光便过去了。
徐老太太和本家侄女罗庄氏,都笑得格外开心,论起来是三代以上祖宗为同胞亲兄弟,同为庄氏宗族嫁出来的姑娘,各有生活,平时不能相见,一朝见面,果然如庄玉兰所说,老太太并不是那种势利眼高的,对自家人,那份热诚直让罗庄氏感动得流下眼泪,跪在地上磕了不下十个头,若不是老太太让季妈妈下去扶着,她还不肯起来了。
见着故乡来的同族人,徐老太太也是又高兴又感叹,流了几滴眼泪,问了罗庄氏一些江宁那边的情况,便拉着两位罗姑娘的,笑咪咪地上下打量,夸赞道:
“到底是咱们庄家外孙女儿,是江宁土生土长的女孩,如此水灵出色,这京城的姑娘,也有美的,却哪能养出这等肌肤?”
罗家长女罗照影、次女罗香影,十七、十六岁,确实生得标致美丽,面如桃花,含羞带笑,娇矜乖巧地倚在老太太身边,犹如一枝映在水中的并蒂花儿。
老太太对徐小娟说道:“今儿晚上那一个又借故不来,你表姑母与这两位罗家妹妹便先住在我这吧,待明日你去找她,就说是我教的,让她收拾个院子出来给表姑母、表妹住,按着府里小姐们的份例拔银子——大老远地来看我,总得在京城里住些日子,看看大地方,玩够了再说!”
徐小娟有些为难,她白天才去找过嫂子,要预支下个月的月银,嫂子不允,两人互顶了几句,她正恨着呢,又让她去见嫂子,岂不是自找气受?
想了想,笑着对老太太说道:“住一个小院子,何用去找她?老太太说句话便成了——我们隔壁的香榭轩,玲珑精巧,干净爽洁,里边香兰树开得正艳正香,不是好得很?我从此后也能与妹妹们作个伴呢!”
老太太沉吟片刻,点头:“就依你,这事交给你办,明日叫婆子们洒扫收拾,该添置什么尽管添,支取银子算公里待客用,她若敢不给你写条子,你告来,我自去找她!”
出门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