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牢里出来,德庆帝站在夜色之中,仰头看天上乌云遮了月亮,不由长叹一声:“朕记得柳木有一个侄孙不过四五岁光景是么?”
于希垂头应是,心中却道柳木最后这一步到底算是走对了,他怎么都是一死,还不如多受些罪,叫官家念及旧情给柳氏一族保一丝血脉,只是柳木也是个糊涂的,怎就偏偏被权势钱财迷了眼,做出那么些蠢事来。
不过,于希又想,官家若是将他抬到柳木那个位置,也指不定他还不如柳木呢,自古富贵迷人情,这话一丝儿都不差啊。
于希开始警醒,他这东府掌印历来也不易做,柳木的事是前车之鉴,他必得吸取经验,万不可张狂,且要对官家忠心不二,如此才不会落到柳木那个地步去。
想及自家侄子如今可官至五品,侄媳妇也生下于家子嗣来,于希心中一热,便是旁的不为,为着侄子侄孙他也要小心谨慎。
“于大伴。”德庆帝转头看向于希:“朕不想以后到牢中探看你,你可明白?”
于希心中一惊,立刻道:“陛下放心,奴婢必不负陛下圣恩。”
“你向来是个聪明的。”德庆帝满意一笑,随后面色一正:“朕希望你不要走了柳木的老路,说实在话,朕今日瞧见柳大伴心里很是不痛快,思及朕小时候你们陪伴左右,如今……唉,他竟要这般去了,朕实在于心不忍啊。”
摇了摇头,德庆帝道:“回宫吧。”
于希赶紧招来马车,扶德庆帝上车,待德庆帝上去了。他才小心的爬到车上,坐于车辕上催着车夫快些回宫。
宫中一间不大的小院中,曹萍扶着曹公公在院中转了两圈,父女俩坐下后曹公公笑看曹萍:“小萍子,你今儿是不是有了什么心事,一晚上都心不在蔫的。”
曹萍强笑一声:“没甚事。”
曹公公摇头:“甭骗我,我吃过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你心里想什么我能不晓得。”
曹萍犹豫再三一咬牙问道:“义父。今儿我和夏姐姐说起柳木的事,偏叫贵妃娘娘给听到了,贵妃娘娘使了碧桃姐姐与我们说。叫永信宫中人这几日都不得提及柳木二字,谁要违了宫规处置,女儿便不明白了,柳木如今都进了大牢。柳氏一族男男女女也都看押起来只待定罪,宫中谁不落井下石一番。当初柳木那样坑害贵妃娘娘,偏娘娘这时候怎就不叫提说柳木呢,若女儿是贵妃娘娘,怕是欢喜的要庆贺一番了呢。”
“你啊。”曹公公一巴掌拍在曹萍头上:“亏的在宫中这么些年。白长了那么个机灵模样结果一点心眼都不长,你连一个宫女都做不好,还想当贵妃娘娘呢。你要是贵妃娘娘,这会儿子早没了脑袋。还……你可没那个心眼子,贵妃娘娘是聪明人儿啊,小萍子,你没跟错人。”
曹萍就更加不明白了,皱着一张白嫩嫩的脸瞧着曹公公。
曹公公看的笑了,忍不住伸手扯扯她的面皮子,逗弄了她一番才笑道:“官家自会走路时起就由柳木服侍左右,柳木陪伴官家的时间比先帝爷和太后娘娘的时间都要长,你当主仆二人这么多年走过来就丁点感情没有?官家是个念旧重情的,虽说狠心处置了柳木,可这心里能好受得了?说起来,就是一只猫啊狗的养了这么多年都舍不得呢,更甭说是个人了,都说人死为大,甭管柳木做了多少错事,现在人都要死了,官家念起他的都是些好,这时候谁要跟官家面前骂上柳木几句,官家心中肯定得恼了,官家一恼,那人还能有好?”
“这般厉害呢,怎的我偏就没想到呢。”曹萍拍了拍脑门:“还是义父聪明呢,女儿有您点拨必是错不得的。”
“我可没你主子聪明。”曹公公一摆手:“你那主子不过是个村姑出身,进宫来这才几年的功夫就已经成了贵妃,上面虽有个皇后压着,可她生下皇长子皇长女来,皇后如今也不敢如何她,又有官家恩宠在身,后宫中又有谁及得上,她要不聪慧,又如何走到今日这地步?小萍子啊,你主子也是个重情的,义父白嘱咐你一句,对你主子必得敬重忠心,绝不能有二心,这样才能有个好结果,义父这辈子是甭指望了,就指望你招婿上门,给义父生个小孙孙呢。”
曹公公这句话叫曹萍脸红起来,扭着身子道:“义父。”
曹公公见她害羞,立时大笑起来:“小萍子害羞了,义父不说了,不说了,只义父这些日子都给你相看女婿,必给你挑个好的。”
曹萍一阵羞恼,捂了脸就往外跑,身后是曹公公爽朗的大笑声。
德庆帝回宫,下了马车步行至万寿宫,才到万寿宫门口,便见一个小太监伴着一个女子站在门外张望,走近了却见是白美人端着一碗不晓得是什么的东西正等着呢。
“夜深了,爱妃这是做何?”
德庆帝几步上前笑着瞧向白美人。
白美人也是一笑:“陛下这几日劳累,妾身便想做些补品给陛下尝尝,这是妾身亲自熬的鸡汤,陛下尝尝吧。”
说话间,白美人就将手中的半大的瓷碗递了过去,德庆帝接过来随手交给于希:“朕不饿,爱妃以后莫辛劳了,累坏了身子朕可是要心疼的。”
白美人双颊有红晕显现,垂了头低低应了一声:“是妾身好几日未见陛下,想陛下了。”
德庆帝笑着携白美人的手进了万寿宫,坐下之后道:“朕这几日事多,不能去看爱妃,待过几日朕陪爱妃玩可好?”
“妾身明白。”白美人头垂的更低了些,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道:“陛下,妾身听说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吧。”德庆帝摆了摆手,白美人小声道:“妾身听说郑美人素来和柳木交好,如今柳木罪大恶极叫陛下送进大牢。这郑美人?”
白美人一边说着一边思量,觉得她话中没有什么不好的地方,胆子便大了一些,声音也跟着大了:“柳木这么些年横行霸道,郑美人借他的光也做尽了坏事,坑害了不晓得多少姐妹,如今柳木伏诛。陛下还是莫饶了郑美人为好。”
德庆帝原来脸上还带着笑。可越听白美人的话脸色越是难看,直到后来甩开白美人的手猛的站起身来,脸上带着恼怒愤恨。一巴掌甩在白美人脸上:“朕要如何还轮不到你教训,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朕的一个玩艺,就敢在朕面前指手划脚。看来是朕的宠爱叫你不知天高地厚了。”
白美人一下子给打傻了,跌坐在地上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捂着脸双目含泪:“陛下,妾身不过实话实说,陛下因何动怒?”
“朕的心思也是你能问的?”德庆帝粗喘了口气,一把提起白美人来又是一个耳光过去。又将她甩到地上:“朕不想再看到你,退下去吧。”
“陛下,陛下……”白美人慌了。也顾不得脸上和身上的疼,爬起来就抱住德庆帝的腿:“是妾身不好。妾身说错了话,陛下恕罪,陛下有气便责打妾身,莫气坏了身子。”
她伏小做低,将身段放的低到尘埃里,又那样苦苦哀求,怕是个人都会有些怜惜之意的,只是德庆帝却目含冷意,看都不看她一眼,一脚踢开她:“朕不想再看到你。”
白美人还在哭,德庆帝有些不耐烦:“于希,你是摆设不成,没听到朕的话么。”
于希吓了一大跳,赶紧叫了两个小太监将白美人拖了出去,进来便听德庆帝自语道:“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朕自来便最厌烦这种浑身没骨头的东西。”
于希小心上前将那碗鸡汤端出去扔了,又回来小心伺侯德庆帝。
第二日一早德庆帝便将白美人降为才人,曹萍听说白美人遭弃,心中一阵痛快,赶紧笑着跟李凤儿汇报去了,李凤儿听她这么一说,笑着问:“白美人因何遭弃?”
曹萍小心摇头:“奴也不知,不过奴已经托人打听去了。”
又过了小半天曹萍知晓了原因,到了李凤儿屋中便道谢:“奴谢娘娘提点之恩。”
李凤儿笑着点头:“你明白便好,你跟云烟伺侯了我几间,我也不乐意你们没个好结果,那白才人可一直受着宠呢,不过几句话便曹了弃,你们也不过是宫人,若真叫陛下听说你们背后道人是非,不定如何呢。”
曹萍这才知道厉害,不由缩缩脖了:“奴以后再不多嘴多舌了。”
夏云烟知道此事也赶着跟李凤儿道谢,李凤儿只说无碍,又叫她们约束宫人莫多嘴多舌,一时间永信宫风平浪静。
后来又听说静嫔宫中有人背后骂柳木叫德庆帝给听到,送到慎刑司一阵棍棒加身当场没了性命,永信宫中人之后便更加沉默起来,再无人敢胡乱说话。
这一日一大早京城百姓便都早早的起了,穿上新衣朝菜市口汇集而去,菜市口那样大的地方不到半上午就挤满了人,约摸日到半空之时,便听得一阵锣鼓声,又见许多士兵押着一辆囚车朝这边驶来,隐约可见车里有个人影,只是,那人已经不太像人了。
走近了才瞧见车中的人散着灰白的头发,身着一身肥大囚衣,满身都是菜叶子、烂泥、粪便,竟是没一处干净的地方,往人前一过,便是一阵臭气熏天。
几个百姓朝着车内啐道:“这老狗总算是伏诛了,圣天子英明,没叫他蒙了去。”
又有人道:“他做尽了恶事,如今京中百姓无有不恨的,这一路上不晓得被扔了多少东西,一会儿子行刑咱们可得张大眼睛瞧着,若是得上一块肉回去喂狗那是再好不过的。”
当下便有人附和,顿时一阵大笑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