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的帛画,美轮美奂,尤其是那些要放进墓葬里的“非衣”,上有日月仙山、下有龙虎鬼怪,中间部分描绘的是墓主人的人间生活景象,线条流畅,色彩艳丽。
可摆在霍光面前的这幅帛画,却极其简单,背景直接忽略,甚至连人物的脸也涂黑使之模糊不清。
画卷居中而立的是个孩子,头戴冠冕,身形幼小,似是一位君王。分立左右的是头戴进贤冠的大臣,其中一位站立在右侧,躬身执伞盖罩在少主头顶。其余众臣则跪伏于地,正在拜见少年君王。
这幅帛画可是霍光珍藏在家宝贝,出自黄门画者之手,名为《周公辅成王朝诸侯图》,是孝武皇帝所赐。
霍光在烛光下细细看着这幅画,仍能回忆起十三年前,在甘泉宫接到这幅画时心中的激动与感念。
他喃喃自语道:“老臣永远不会忘记,更不会忘了先帝病笃之际,当着金日磾等人的面,对我说的话。”
“君未谕前画意邪?立少子,君行周公之事!”
在大汉,皇帝便是权力之源,是太阳,是唯一的光,只这简单的一句话,便让霍光这七尺出头的身躯,在朝野投射下巨大的影子。
这幅画和遗诏,是霍光以无功之身,一举成为顾命首辅的唯一原因。
朝中功劳比他高,资历比他老的大有人在,当听闻这矮子竟为大司马大将军时,朝中多有不服。
而霍光用短短几年时间做出的成绩,让这些人无话可说,或连嘴巴带人一起消失。
接下来,他仿佛真拿到了周公的剧本,《金縢》有言,武王既丧,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国,曰:“公将不利于孺子。”
燕王刘旦是“管叔”,鄂邑公主就是“蔡叔”,加上上官父子、桑弘羊,他们走到了一起,合谋陷害霍光,俨然一出三监之乱。而一如成王不疑周公,今上也委任霍光,有惊无险地平定了谋反,杀得人头滚滚。
事后霍光还连那个经常坐小马车入朝,被比喻成“召公”的丞相车千秋一起打倒了,自此威震海内,大权独揽。
天下遂赞曰:“大将军抱持幼君襁褓之中,布政施教,九州晏然,虽周公亡以加也。”
但霍光心里明白:“谬赞与谄媚而已,老夫离成为‘周公’还差得远呢。”
周公是姬姓,周武王的亲兄弟,故可以阼阶摄政。而霍光不过是老皇帝的宠信的臣子,是辅而非摄,迟早是要还政的。
元凤四年正月,刘弗陵满18岁,加元服朝高庙,正式宣布成年,而霍光以皇帝身体不适为由,既已冠而不归政。
巧合的是,当年五月丁丑,孝文庙正殿挨了天雷起火,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惹得满朝皆素服,虽然霍光让太常等人免职背了锅,六月份又大赦天下。
但齐学的儒生们已上蹿下跳,有几个人更说什么:“光无周公之德,然秉政十年,久于周公,故正月加元服,五月而灾见。”
所以他才那么讨厌齐学儒生,对任弘乐游原引雷持赞许,甚至故意让新年号叫“元霆”。
有人希望他大政奉还了,但霍光恍若未闻,之所以牢牢把持着权力,一来是皇帝身体确实不太行,心疾时好时坏。
二来,他被亲家上官氏背叛过一次后,也明白了刀剑必须在自己手中的道理。权力放下去容易,想要再拿回来却很难,与其将性命安危寄于他人,还不如攒在自己手里。
至于第三嘛,霍光想要做的事情,还没做完,故十年不够,再加五年还差不多。
他曾问过精通《尚书》的鲁学领袖,大鸿胪韦贤周公之事,韦贤言简意赅地告诉他:“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六年制礼乐,七年致政成王。”
霍光听后感慨:“七年便能做到这些,我不如周公远矣。”
可在心里,霍光却是将自己的政绩一一对比过的。
“平燕王、盖主、上官、弘羊之谋,是为救乱。”
“灭龟兹,逐西羌,是为践奄。”
“设西域都护府,通南北道,此乃建侯卫。”
“我辅政迄今十三年,百姓充实,四夷宾服,长安恢复繁荣,大汉从孝武晚年的危局转危为安,这也算营成周,为后世奠基了。”
制礼乐就算了,他不懂儒学经术,甚至打心里讨厌儒生,做不来,延续先帝时奠基的制度,加以损益即可。
撇去这一条,距离霍光成就周公那样的事业,还差什么呢?
“东征,克殷!”
霍光收了帛画,抬起头,那幅任弘制的天下舆图挂在他书房之中。
对于大汉而言,谁是殷商呢?
当然不是任弘报上来的所谓前朝余孽,远在两万里外的“大秦”。
而是正北方,与大汉斗了一百三十年的匈奴!
先帝在太初四年征宛后,下了一道诏令:“高皇帝遗朕平城之忧,高后时单于书绝悖逆。昔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
灭匈奴,这是汉武功亏一篑的夙愿。霍光依然记得十三年前,在五柞宫,先帝弥留之际,让金日磾、上官桀等人都退下,唯独留下了霍光,对他说了最后的遗言:
“霍光,你跟了朕二十余年,出入禁闼,小心谨慎,未尝有过。”
“故应是知道,朕极少有后退的时候,不论对外边的四夷,还是对朝野的列侯百姓。”
“朕这一生,仅仅退过两步。”
“一步是建元时,巡狩封禅改历服色事未就,窦太后治黄老言,不好儒术,干涉了朝政,赵绾、王臧自杀,诸所兴为者皆废,朕忍了,退了。”
这之后四十余年,便是带着庞大的帝国,一味向前迈进,走入了前王从未想象过的轨迹,开创了一个新的纪元。
然后回过头,发现车上的人精疲力尽,车辆也伤痕累累,几欲土崩瓦解。
“另一次后退,便是轮台诏。”
“朕若不退,后人便再没机会进了。”
“好好辅佐太子,替朕驾着这辆大车,停留在原地,勿要让它退回去。”
“让朕的后人,不必再从山脚开始爬起。”
而接着,孝武皇帝说了最让霍光感动的话,让他从此立誓,不论往后发生何事,将永为刘汉忠臣。
人生走到头,一切恍如梦境,正如孝武皇帝作的那首诗: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箫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如此种种,让素来无情的皇帝在弥留之际,难得流露了真性情,抚着霍光的背道:
“朕之所以看重卿,不是因为你是霍去病之弟,而是因为你是霍光。”
“朕怕一手创立的这一切,会被全盘推翻,朕也遭污名诽谤。”
“但你不会!”
霍光当然不会如那些贤良文学所愿,打着仁义复古的名义,推翻孝武皇帝开创的制度和功业,但只是承前启后?先帝小看了他。
“周公若是只满足于守住武王之业,碍于朝中反对,没有第二次东征,那姬周还有成康之治,还有八百年国祚么?”
车修补好了,休息一代人的将士也精神抖擞,大汉,是时候再度前进了!
“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霍光看到的不止是孝武皇帝,还有站在他身边,死后也依然护卫的兄长霍去病。
“陛下与兄长未了的夙愿,这一次,光想替汝等完成!”
遣傅介子经营西域,平乌桓西羌,联合乌孙,就是为了为一场“东征”做准备,没有对任何亲信披露,一点点谋划推进,只等一次契机。
此番匈奴发国中半数兵力欲灭乌孙,便是天赐良机!这意味着,汉军不用再独自对敌。
“周公奉成王命,兴师东伐,作大诰。杀武庚,收殷馀民,宁淮夷东土,二年而毕定。诸侯咸服宗周。”
“匈奴已远不如昔,国内乖离,屡战屡败。两年时间,与乌孙联手,约轻赍,绝大幕,足以击破之,纵不能尽灭,也可使其残破割裂!“
“这之后,便可效仿周公,还政成王,北面就臣位,匔匔(gōng)如畏然。”
两年破匈,若是任弘在此听闻定会愕然,稳重如霍光,也有疯狂的时候,因为他知道,自己日益老迈,朝中要求归政的呼声也越来越高,等不起了,必须在辅政时完成此事。
不仅是为公,为先帝的知遇之恩,为兄长的豪言壮语,霍光也有点小私心。
他听说过一句话,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霍光自诩没有圣人的品德,也不擅长经术文辞,无以立言,若想成就不朽,那就只剩下立功一条路了。
匈奴是大汉宿敌,谁能消灭它,谁就是千古一帝,这是每一个汉朝皇帝生来就扛在肩上的历史使命。
“那若是我,一个大臣完成了呢?”
那他就超过了悲凉死去的周勃、亚夫,超过了身后哀荣的萧、曹,是周公再世!是五百年一出的圣人!
哪怕他死了,也没人敢再碰霍家,就像历代天子,都会对曲阜孔家礼数有加一样。
孝武皇帝的勉励犹在耳旁,现在,霍光理解那种心态了,害怕自己这十余年含辛茹苦,遭人毁谤,轻易废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