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敞刚因为管理未央厩业绩出众,升任太仆丞,秩千石,为太仆次官,辅佐太仆杜延年掌皇家车马及官营牧苑。
而太学弟子和贤良文学在苍龙阙闹事这天,在杜延年身上,张敞见识到了什么叫真正的能吏。
虽然外面声势听着很大,但承明殿诸公卿居然还在议事,只有杜延年和执金吾马适建被派了出来。
虽然同为九卿,可眼下,被长安人视为当官最威风的执金吾,却只能听杜太仆号令行事,这位可不止是管车马,还常与两府及廷尉分章,更管着皇帝医药的能人啊!
大将军党羽中权重者,莫过于杜延年。
“执金吾,立刻带人去苍龙阙外戒严,以持戟五百二十人,将看热闹的百姓与那百余跪坐在阙下的太学弟子隔开。”
杜延年很擅长处理敏感问题,几年前丞相车千秋与霍光翻脸,私下召集百官在公车司马们集议,霍光本打算置之于死地,亏得杜延年力劝,加以甄别,既避免丞相受辱从而引发舆情对霍光的不满,也让车千秋因其子卷入谋反处死而颜面扫地。
他很清楚,和先前河南戍卒为魏相求情叩阙之事时不同,外面的百姓不是跟贤良文学、太学弟子一起来的,只是看个热闹的路人。
“见过树上的鸦雀么?使劲去拍个巴掌就会散走!”
杜延年让执金吾的下属,以干练闻名的左辅都尉赵广汉去办这件事:“子都,你带缇骑二百人,就说是京兆尹以及绣衣直指使者奉命办案,仍聚集在未央宫外的人,都要抓去城外修十天沟渠,百姓自然就走了。”
“诺!”
安排完这些后,杜延年又点了张敞的名:“子高,你立刻带着几辆车,从朱雀门出去,将太常寺的七位博士接来!我要与他们好好说道说道!”
张敞知道,太常之下,一共设五经,七博士:齐、鲁、韩三家诗,外加礼记、尚书、公羊春秋、易。一个萝卜一个坑,得某位博士死了或者主动告老,才能补上。
这也造成为了竞争这七个上岗名额,天下诸儒相互斗争很激烈。
先前特别喜欢利用流星、大旱等灾异来批评朝政的尚书博士夏侯胜,因为乐游原天雷事件名声扫地,被赶出了长安。补上他位置的虽然还是尚书大家,却是与“夏侯尚书”不同的“欧阳尚书”。
刺头挑去后,剩下的几个博士,都是会察言观色,肯听话的。
当张敞抵达太常寺时,发现博士们也很惶恐,这次的事件,他们竟不知情?
而等他拉着这群老家伙折返到未央宫北司马门前时,外面的局势已经控制住了,杜延年的法子确实有效,执金吾手下的兵卒亮了甲兵叫人意识到问题严重性,又一听赵广汉说,无故聚众闹事要去城外修沟渠,长安百姓果然丢下那百多名儒生,一哄而散了。
只有事不关己的热闹,才是好热闹。
而经常跟儒生打交道杜延年,最清楚博士们怕什么,板起脸,严肃地看着七人道:“此事当非诸位本意,但汝等白首穷经数十载,方有今日成就,登堂入室,名满天下,欲毁于不肖弟子乎?”
和热血方刚,涉世未深,容易被人利用的太学生不同。他们的夫子,都是摸爬滚打多年的老家伙了,经历残酷的学术斗争才能混上这位置,让自己的学派成了官方承认的显学。
他们暗地里可能会批评朝政,在著述立说时夹带点“春秋笔法”的讽刺暗寓,可要其当面说国策和大将军的不是?绝无可能。即便在设西域都护府等问题上,也是派弟子冲锋陷阵,出了事开除其弟子籍了事。
果然,先前首倡将新年号命名为“元霆”的公羊春秋博士赢公,立刻表态:“弟子们只是受人蛊惑,误会了大将军,吾等这就出去将其劝走!”
少顷,当被执金吾包围的百多名儒生,见到玄武门缓缓打开,以及自己的呼声终于要得到朝廷回应,起身抖擞精神准备舌辩一场时,却愕然发现,里面走出来的,是自己那拄着拐杖,气急败坏的老师们。
……
“民性于三,事之如一。父生之,师教之,君食之。非父不生,非食不长,非教不知生之族也,故壹事之。”
“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
这是儒家“天地君亲师”的原则,虽然后世将君排到前面,可实际上,却是亲爹大于老师大于君主。
嘛,毕竟君主只是给口饭吃的老板,一生可能会换好多个,还不止是皇帝才能为君,提拔了你的县令老爷,也是有知遇之恩的“君”啊。
而在门户之见严重的大汉儒林,授业恩师一辈子可能就只有一个。
太学生中确实有些铁骨铮铮的愣头青,不怕官府的鞭笞。
却怕极了夫子的手杖,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一阵斥责后,乖乖跟着走了。对博士弟子、如弟子来说,没有什么比被开除学籍,赶出门派更羞耻的事了,那在儒林圈子里是会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的。
于是一阵吵闹后,外面的赵广汉进来向杜延年报喜:“太仆,太学生和博士弟子、如弟子都散了,只剩下四十多个贤良、文学仍固执不去。”
“我知道。”
杜延年能不知道么?这些人,是他当年为了帮大将军斗翻桑弘羊,一个个查其名籍,精挑细选出来的。
茂陵唐生、鲁国万生、汝南朱子伯、中山刘子雍、九江祝生,或有史鱼之节,或不畏强御,或能言王道,矫当世,皆能言善辩之辈。而都对盐铁、开边义愤填膺,当他们因为共同的敌人团结到一起时,战斗力极强。
如此才能跟口才了得的桑弘羊打得有来有回,盐铁之议成了一场两种思想的碰撞,一些叙述,堪称精彩,而桑弘羊还真有辩不过他们,默然不对的时候。
当然,这群人也不给他面子,说什么:“杜周、咸宣之属,以峻文决理贵,其欲据仁义以道事君者寡,偷合取容者众。”
杜周,就是杜延年的父亲啊,人家当面骂呢。
而那之后,杜延年也故意将贤良文学们留在长安,一来向天下显示大将军敬重儒学,二来,杜延年的政治态度,也是反战的。
他见国家承武帝奢侈师旅之后,年岁比不登,流民未尽还,认为宜修孝文明政,示以俭约宽和,这样才能长治久安。
而贤良文学也持此议,虽然杜延年后来察觉大将军欲完成孝武夙愿,但还是觉得,朝廷里,最好别只有一种声音。
可今日之事后,杜延年知道,贤良文学聚集于长安的日子,到头了,自己即便再高抬贵手,也救不了他们。
“太仆,剩下这四十余名贤良文学不去,该如何处置?”
杜延年闭上了眼,若换了他父亲杜周,接下来会怎么做?
他老爹杜周,最出名的事情就是审理边境逃亡士卒的案件,不论冤情缘由,一并处死上千名士兵,引得兵士闻风丧胆,再也不敢出逃。
而杜周做廷尉那些年,也承孝武皇帝之意,兴大狱,诏狱里关着的犯人,多至六七万!偷儿、流民、逃奴、逃兵、偷税的、诽谤的,挤得诏狱严严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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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父亲来处置此事,肯定是杀得苍龙阙外人头滚滚,血从玄武门一直流到横门去啊。”
杜延年摇摇头,他被称之为“小杜”,与其父“大杜”不同,性情宽厚,能不杀就不杀,便下令道:
“先拘捕起来,待我禀明大将军,再行定夺!”
……
杜延年得霍光授权,在外面处置此事时,承明殿里,对战争的筹备会议照旧。
等任弘禀明义从骑及狼姓小月氏之兵可用于对付匈奴,增加在凉州的募骑人数,并在军中推行马蹄铁这三件事后,杜延年正好回来。向大将军及诸卿禀报说苍龙阙外百姓已散去,而太学生也被其师长劝走,只剩下数十名贤良文学以聚众闹事的罪名逮了起来。
“这就解决了?”
任弘是感到诧异的,算算时间,不到一刻,杜延年真是神速,高明,真是高明。有这样的能力卓越的手下,难怪霍氏能牢牢把持朝政,将天下治理得井井有条。
不过任弘以为,此事能迅速平息,还是因为霍光足够镇定,在第一时间派出了最合适的人选,又如磐石般压着诸卿,避免了他们慌乱里出昏招。
而遇上这种太学弟子闹事,最愚蠢的做法就是亲自下场与之辩驳。
虽说真理越辩越明。
但和儒生辩论,你只会越辩越晕。想在一件事上说服别人,是这世界上最难的事,一个人数十年经历形成的三观,哪是几句话就能改变的,即便是征辟贤良文学的杜延年也不行。
而接下来就更有意思了。
霍光先让负责管贤良文学和太学的太常苏昌,当场被勒令引咎辞职,当场就让这位九卿卸下朝服衣冠和绶带印章,引咎辞职!
接着,大将军扫视群臣:“诸位以为,这些贤良文学,应当如何处置?大鸿胪,你先说。”
鲁学大家,清流领袖,身为帝师的韦贤汗津津的,他很清楚此事的缘起,大将军也猜到了,这是将事情怪到自己头上了啊!
他拜在地上,旁边就是苏昌留下的朝服衣冠,韦贤如鲠在喉,半响说不出话来。
霍光的目光越过他,看向其他人。
范明友恶狠狠地说道:“诸生聚众于苍龙阙前,有谋逆之状,应该严惩!”
田广明等人的看法,是下关起来慢慢审讯,但田延年却反对,这样会不会传出去后,引发郡国儒生效仿先前为魏相鸣冤的河南戍卒,串联起来,奔走为其发声?而这数十人罪不至死,放回去后,也就变成了儒林“不畏强御”英雄,真是太便宜他们了,这群儒生,骗鞭笞廷杖抬高自己地位可是一绝。
倒是看似与此事无关的任弘站出来道:
“下吏倒是有个办法,既不引发舆情震动,又可叫诸生不能串联州郡,更能物尽其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