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话音甫落,便见一阵飓风卷过,宣政殿前尘土飞扬,她忙用阔袖为女儿遮挡风沙,皇帝则拢起衣袖,将妻女都拥在怀里。
好在这阵风很快就过去了,天地重新变回清明一片,万里无云。
“先送娘娘回涵元殿。”项润吩咐,对似烟道,“朕一会儿就过来。”
似烟颔首:“皇上慢些,女儿也要喂奶了。”
宫人拥簇着皇后缓缓离去,屋檐顶上,工匠们已将神兽石像牢牢固定,清扫金瓦后,便迅速退下。
项润合十祝祷,心中念念有词,身边的人则纷纷拜倒,请求神兽保佑大齐国国运昌隆。
凌朝风的仙体便在石像之中,他俯瞰大地,此刻皇帝在眼中也是如此渺小。
九世轮回,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人生,没想到最后一世如此无奈,皇帝杀了他,他却要为他镇守河山。
礼仪过后,项润便返回清明阁,才到门前,便有人送来密报,到内殿看过密报,得知凌朝风已烟消云散,他的心一沉,便道:“放过他的妻儿,但也要看住他们,有任何异动,要及时告知朕。平日里,就不必为难他们,也不许旁人为难。”
他一个人在清明阁待了好久,内心无端端地,感到震颤。
而此刻,涵元殿里,乳母将小公主抱过去后,似烟不像平日般会跟着看一会儿,今天她一个人呆呆地站在正殿大门前,裙摆在身后展开,一阵阵风吹过,轻盈扬起,莫名有几分悲壮。
她朝着宣政殿的方向,目不转睛地仰望着。
宣政殿,清明阁与涵元殿,三殿自南向北排在一条线上,宣政殿最高,清明阁次之,中宫涵元殿与清明阁仅差了分毫。
她站在这里,能看见宣政殿的金顶,只可惜殿前飞檐上的神兽石像,被屋顶遮挡了。
“娘娘,您没事吧?”嬷嬷端来一碗茶,恭敬地说,“皇上昨夜私下问过奴婢们,您是不是有心事,倘若您有心事,奴婢们倒也就说了,不是对您不忠,是希望皇上能开解娘娘。可偏偏奴婢们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娘娘,您若有烦恼,奴婢能为您排解吗?”
似烟温柔地笑着:“我若知道,怎么会瞒着嬷嬷您呢。我心里特别悲伤,可我并没有不高兴的事,担心哥哥也不至于如此,总觉得,仿佛有什么至亲至爱的人正沉浸在痛苦中,我是感同身受。”
她捧着心口,无奈地一笑:“几时,我也变成这样矫情的人了。”她对嬷嬷道,“这话,我会自己对皇上说,你们不要多嘴。”
嬷嬷忙道:“奴婢不敢。”
一个时辰后,皇帝才到中宫来,抱着小女儿逗了会儿,又告诉似烟,他哥哥已经在来京的路上,途中许是去办了些私事,不耽误什么。
似烟则静静地看着他,说:“皇上关心我是好事,可您若有什么话,直接问我便是,该说的我自然会告诉您,还请皇上不要再询问宫女嬷嬷们,叫他们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项润脸色稍稍一沉:“烟儿,朕只是担心你。”
似烟含笑:“我知道。”
皇帝便问道:“那你这两天,为什么会莫名地掉眼泪?”
似烟把方才对嬷嬷说的话,一样地告诉了皇帝,她道:“皇上,会是谁呢?”
项润心中又是一震,佯装抱着女儿逗她,避开了妻子的目光。
是穆小晚,皇后所谓感应到的悲伤,是穆小晚在流泪吗?
但听似烟在背后说:“请皇上放心,我不会总是这样,我可是大齐的国母,我要把心放在黎民百姓身上,再不该这般矫情了。”
项润沉下心,转身将她搂在怀里:“你不用压抑自己的情感,朕希望你活得洒脱随性,若是有无可奈何的事,全由朕来承受。”
千里之外的山谷中,小晚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转眼已是三天过去了,她没吃过一口东西。
孙夫人熬了粥,站在门前说:“小晚,你若不吃,拿什么喂霈儿呢?”
房门这才打开,一身缟素的人,脸色苍白暗沉,出门来,从孙夫人手中接过粥碗,大口大口地喝下去。
张婶彪叔都在门前站着,等她喝完粥,张婶便上前来拉着她的手:“晚儿,你要好好的,你若再出什么事……”
“婶子,我要回白沙镇。”小晚突然开口。
“回白沙镇?”彪叔和张婶异口同声,“去哪里不好,何必回到那个地方。”
小晚目光冰冷:“我要带着霈儿,堂堂正正地活在世上,相公没做完的事,我要去替他做完,要把霈儿养大,让那些认为我是妖孽的人,看看我们过得有多好。”
“晚儿……”
“我不要躲在这里,我不要霈儿跟着我受苦。”小晚意志坚决,对张婶和彪叔说,“你们跟我走,我不要你们留在这里,我不能丢下你们,你们也不能丢下我和霈儿。”
张婶连连点头:“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小晚看向孙夫人:“您呢?”
孙夫人道:“我在这里,种地放羊,你们觉得外头烦躁了,就来清净几天。不论如何,来这里,能遮风避雨,能有口饭吃,这里也是凌掌柜的心血,不是吗?”
小晚缓缓将山谷又看了一遍,相公把这里打造成世外桃源,也许真的不是用来避世,而只是想偶尔带她或孩子来玩耍,下一次再来,她希望自己能高兴一些。
虽然相公死了,小晚在这世上再也没有值得她笑的事,可她还有霈儿,不论如何,她要把儿子抚养长大。
霈儿是人还是龙,是神还是魔,她根本不在乎,她的骨肉,她容不得任何人伤害他。
他们迅速收拾行李,来的时候带得也不多,住的时间不长,也没什么要带走的,于是孙夫人塞了一些干粮和水,彪叔划着小船,与孙夫人挥手道别,便离开了山谷。
但是小船入江走远路很危险,只能出了山谷后便靠岸,租马车返回黎州府。
小晚带着儿子,和彪叔张婶一起,来到凌朝风出事的地方,这里的血迹还没有被风雨冲刷,已经干涸成了狰狞的深褐色。
小晚命霈儿吞云吐水,将这一块地方用暴雨冲刷干净,而后站在悬崖峭壁之上,将纸钱纷纷扬扬洒落。
“相公,我要带霈儿回白沙镇了,那里是我们成亲的地方,是我们夫妻恩爱、生儿育女的地方。”
小晚看着绵绵不绝的山脉,看着一望无际的苍天,眸中含泪,努力让自己露出笑容。
“相公,原本你在我身边,哪里都是家,可你不在了,我没有勇气四海为家。你不要笑我,客栈里有你留下的一切痕迹,可以让我安心。但凌朝风你要记着,下辈子,我会在河边等你,下辈子,你一定要来找我。”
纸钱如雪片,纷纷扬扬,瘦弱的人屹立于悬崖之上,凄美悲壮,小晚毅然决然地转过身,招呼儿子:“霈儿,我们回家了。”
“回家喽。”霈儿喊着,跑上前牵着母亲的手,往彪叔张婶这边跑来,他们上了马车,彪叔驾车,一路朝白沙镇奔去。
小晚站在悬崖边说的话,一声声传到了千里之外,凌朝风在宣政殿飞檐之上,字字句句都钻进心里。
且说凌朝风虽要以镇殿神兽的形态在这里蹲守千年,他的法力已然恢复,但只有当大齐君主和国家遭受袭击和危难时,他才能飞身而出,保护皇帝。
若不然,擅自离开石像,便是犯了天条,罪上加罪。
母亲给了他离魂丹,他的仙魂可以脱离石像,只是没有法力,小晚离得太远,他若去小晚身边,很可能在半路遭到妖魔袭击,到时候魂飞魄散,就真的要和小晚,永生永世分离。
他想见小晚,除非她来京城,离得近一些,且天子脚下气相庄严,妖魔鬼怪一时也进不来。
但只要小晚余生可以安宁,她在哪里都好,若有人要伤她害她,即便违反天条,凌朝风也会飞身而出,尽全力保护她。
天庭之上,龙后通过天镜视察凡间一切,长子囚牛在一旁,忧心道:“母后,照理说,三弟结束了这一世,虽然带着记忆,可他不该再与这一世的人有任何瓜葛,可他怎么会对这个叫穆小晚的女子,念念不忘。”
龙后神情沉重:“孽缘未了,前途坎坷,我们强行更改他的命运,也没有避开最终的结果,这个穆小晚的命,实在是硬得很。”
囚牛道:“是否要儿子去地府看一看,她还有多少阳寿,下一世又是何人,或许她死了,三弟的情根也就断了。”
龙后摆手道:“情根在你弟弟心里,穆小晚死了又如何,她轮回转世,你弟弟就会生生世世守着她。随他们去吧,仙人殊途,他们生生世世都不会有结果的。”
数日后,川渝大将军姗姗来迟,半个月的路,他足足走了一个月,皇后早已望眼欲穿,听闻哥哥今日进宫,便抱着女儿守在涵元殿外,前头的宫人来报,说是大将军已经进宫,要先去宣政殿谒见皇上。
“请大将军见过皇上后,速来涵元殿,告诉他,我和小公主很想念他。”皇后毫不掩饰自己的思念,吩咐宫人,“命他不必更衣,自家人,不用太讲究。”
宫人领命,往前头来,之间气势威严的男人阔步而来,他缓缓走上石阶,神情庄严肃穆,大内侍卫上前,将他手中的佩剑盔甲卸下,卫腾飞再往前走,没来由的心中震撼,他抬起头,仰望宣政殿的匾额,目光不经意地,落在了飞檐之上。
那里镇守着新的镇殿神兽,神兽威猛霸气,叫人心生敬畏,他瞩目之时,宫人殷勤地告诉他:“只是皇上新请的神兽,与您上回进宫时,是不一样了。”
卫腾飞颔首,继续进殿,殿中有文武百官,皇帝孤坐上首。
他叩首行礼,山呼万岁,恭贺皇帝喜得公主,一番毫无感情的寒暄之后,便有大臣问道:“卫将军一路辛苦,只是缘何半个月的路,您足足一个月才到京城。路上可有什么见闻,下官愿闻其详。”
卫腾飞冷笑:“大人久在京城,宛若井底之蛙,想知天下之,便要走出去看看,我与你说了,你可听得懂?”
众人脸色俱骇,他这一声井底之蛙,岂不是把皇帝也包括进去了?
项润神情淡漠,不以为然地说:“国舅一路辛苦,皇后很想念你,先去涵元殿觐见皇后吧。”
卫腾飞领旨谢恩,飒飒扬扬地出了宣政殿。
大臣们神情纠结,有人忍不住道:“皇上,卫将军这般目中怒人无视君上,臣等不能容忍。”
项润淡淡一笑:“你们何必自取其辱,和兵家说话,最忌讳自以为聪明,你以为你刻薄他挑剔他,人家听不出来?罢了,你们退下吧,将军此番来,是与皇后团聚,是朕的家务事,不必你们操心。”
涵元殿前,似烟左右徘徊,终于在前方见到威武的身影,她飞奔而来,卫腾飞先是一怔,心中纠结了须臾,到底还是由着小妹,扑进自己的怀里。
他嗔道:“一点都不像皇后。”
似烟娇然道:“哥,你去哪里了,担心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