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朝风静默不语,马儿又走了一里路,小晚道:“昨夜你说,我们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放他走。我在想,你的意思就是会放任他去复仇对吗?可是相公……”
“你说的对,皇上他们不是不想管,而是管不到。”凌朝风终于开口,平和地说,“晚晚,我们不是审判者,更不是刽子手。我娘活着的时候告诫过我,膨胀的正义会令人迷失方向,当一个人将自己当做替天行道的救世主时,他往往已经入魔了。”
“我明白。”小晚神情郑重。
“所以我也一直约束自己,并不断地反问自己,到底该如何看待正义。”凌朝风缓缓道,“律法约束好人,他可以让好人有所忌惮,不要误入歧途,更不要轻易为了恩怨情仇而放弃一辈子。可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事,我只知道,当初你若死在县太爷府里,我会杀了县太爷,杀了许氏,甚至是你家的邻居。当好人为了恩怨情仇,不得不举起手中的刀时,律法已经先背叛了他们,而他们也根本没打算活着回头。”
“相公……”
“但我们依然要相信律法,因为这世上,始终是好人多过坏人。”凌朝风温和地对小晚说,“律法虽然约束好人,也会保护好人,你为了抢回儿子而误将三娘推下白沙河使其溺亡,但律法给了你公正的审判。同样是一条人命,为什么而死,才是审判的根本所在,何姑娘是一头碰死自尽,可她为什么要碰死?”
小晚抬起头,仰视着丈夫的面容,凌朝风神情泰然,说的还是昨晚的那句话:“晚晚,我们能做的,就是在事后放他走。”
他们策马奔向前方,去往凌朝风目的所在,小晚之后没再提起这件事,跟着相公见了一些朋友。她容貌娇美、温柔有礼,人人都羡慕凌朝风。
小晚赧然不好意思时,凌朝风总是揽过她的背脊,大大方方地说:“当年你们催我成家,却不知我在等的是谁吧。”
这自然是叫小晚更加害羞,直到回了白沙村,仍旧是双颊绯红。
凌朝风继续将妻儿留在素素家,听说儿子今天为了保护丫丫不被欺负和别家孩子打了一架,他刚要夸赞儿子,又被告状说把打破的杯子埋起来不给大人发现,凌朝风轻轻捏他的脸蛋,嗔道:“乖一些,除夕夜爹爹给你买最大的烟花。”
霈儿欢喜地比划着:“爹爹,我要这么这么大的。”
小晚带着儿子送丈夫离去,虽然她还不知道相公要做什么,可不论什么结果,可不论之后有什么影响,她都会和丈夫一起面对。即便从今往后,要为了孩子们多考虑一些,但孩子绝不是他们的牵绊。
凌朝风回到客栈不久,太阳落山,和昨晚一样,云蓬房里那一位,再次命手下去镇上招ji,这回更是一口气来了七八个花姑娘。
凌朝风没有阻拦,由着他们将客栈弄得乌烟瘴气,而住在北面的客人,已经被彪叔带去后院二山的屋子里。
隔着一个后院,都能听见女人的叫喊求饶,张婶去二山屋子里送热水时,何姑娘的未婚夫在她面前哭得涕泪滂沱。他说他一想到未婚妻若没有死去,也会被这畜生这样折磨,他就几乎要疯,而他最恨的是,自己没有本事救下心上人。
张婶劝道:“当时你不在,你若在,你一定能救下她,而如今你不还……”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她总不能撺掇年轻人放弃一辈子的自由,去换一条贱命。
第二天,码头上传来消息,船终于修好了,那群人结了账扬长而去,凌朝风在算账时,看见何姑娘的未婚夫一阵风似的从后院冲出来,凌朝风轻轻一跃就拦在了他的面前。
“凌掌柜,你叫我等一等,可现在他们要走了。”年轻人眼眸猩红,“凌掌柜,您的好意,我心领了,接下去的事,与您不相干,我不会缠着您,更不会害了您,我……”
凌朝风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话,说:“稍等片刻,我带你走。”
“凌掌柜?”
凌朝风难得对着小晚和家人以外的人露出笑容:“不该活着的人,等待他们的只有不归路。”
一炷香后,凌朝风收好了账目,彪叔也套了马车,他便亲自驾车,带着人往白沙河方向去。
码头边,一艘大船载着那群混账缓缓离去,紧跟着一艘小船靠岸,船上下来的人,与凌朝风打了个照面,他便带着人上船去。
“凌掌柜,您要跟我一起走?”
“顺便到下一个码头办事,之后你自己走便是了,船钱我已经付了。”
“多谢凌掌柜……可是……”
凌朝风淡然看他一眼,指着前方说:“入江了。”
从白沙河出去,船只便转入宽阔湍急的江流,不远处的大船十分稳当,船上也是一片寂静,那伙人该是休息了。
相反凌朝风所在的小船,在风浪里不停地颠簸,他稳稳地站在甲板上,身边的人,亦是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
片刻后,小船忽然不再前行,与此同时,前方大船上的人都跑了出来,船上一片混乱,隐约能听见有人在喊漏水了。
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大船船体竟然开始瓦解,不断有碎片落入河中,船上有跳水的,有大喊大叫的,那衣冠楚楚的公子哥亦是跑到船尾。他四下喊人,却无人应他,他的手下都为了保命,早已逃散而去。
大船迅速沉没,小船这才上前营救,救起了许多人,凌朝风指向前方,只见一人抱着块木头,浮在冰冷的河水里。
他慢慢被水冲过来,惊恐万状地伸出手求救,凌朝风看了眼身边的人,不用他指点什么,何姑娘的未婚夫已经趴在了甲板上,把手伸向了那个逼死自己未婚妻的男人。
“救救我……”水里的人十分痛苦,渴望着求生,灾难来得太突然,他可能还没弄明白到底怎么了。
然而满心求生的欲-望,却在抓到救命之手的那一刻,船上的人冲他一笑,伸出另一只手,抽走了他怀里的木板,并在同时,松开了抓着他的手。
“啊……”一声并不怎么响亮的呼喊,不识水性的男人,失去了浮木的支持,在冰冷的江水中早已耗尽体力,他几乎没有挣扎,直挺挺地沉下水去。
船上的人,却在此刻,趴在甲板上嚎啕大哭。不知情的人,以为他没能救人而哭泣,谁能想到,他在为自己的未婚妻落泪。
凌朝风拍了拍他的肩膀,离开了甲板。
到下一个码头,清点被救起来的人,除了那位衣冠禽兽的公子哥儿葬身江河,连他的手下都全部获救,可是他们让主子命丧黄泉,如何再有胆子回府去交代,七八个人互相商议后,一阵风就散没了。
剩余不相干的人,自然会有人为他们安排后面的事,凌朝风则仿若无事般站在码头上,与远去的小船挥了挥手。
就快过年了,但愿他回到家能过个好年,春暖花开时,能振作起来,好好过日子。
这日傍晚,凌朝风终于来接妻儿回家,小晚小心地问:“家里可好?”
凌朝风笑道:“一切如旧。”
“那个人……”小晚欲言又止,见丈夫不以为然,她决定不再问,或许哪一天,相公就会当笑话似的,把发生的事告诉她。
凡间,一驾马车匆匆朝着客栈而去,龙后立于天镜之前,依然眉头紧锁,她对身旁的长子道:“嘲风这么做,是不是造业?”
囚牛道:“是否造业,等他这一世结束,上天自然有公论,但即便上天不公,在他心里是坦然的。”
龙后叹道:“这一世的穆小晚,比从前可强多了,明明当初她还有玉指环加持,为了事事到最后,都会牵扯出更大的麻烦。”
囚牛笑道:“倘若当初小晚没有玉指环,也许他们根本不需要重来一遍。”
龙后瞪向儿子:“所以,都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