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夜里,凌朝风来见小晚时,她已经在屋子里缝了大半天的帽子,虽然做得不够精致,也算像模像样。
凌朝风本是不惧严寒,可为了哄小晚高兴,还是戴上了。
他们互相依偎,说了会儿贴心的话,待小晚睡着,他才离开。
彼时凌朝风已经不记得自己脑袋上戴了一顶帽子,飞身回到宣政殿上,进入石像时,帽子才掉在外面,他便施法将帽子与自己融为一体,没多想什么。
却不知,他从小晚的屋子离开时,被院子里一个起夜的宫女看见。
宫女自然是看不见凌朝风,可是她看见一顶帽子,从穆小晚的屋子里飞出去,一直飞到夜空里。
那宫女吓得不轻,可又怕自己是睡迷糊眼花了,之后几日总是战战兢兢,领她们的嬷嬷看不惯,问了几次怎么回事,她才说了出来。
这件事,没有被大张旗鼓的宣扬,毕竟小晚身份特殊,但嬷嬷还是报了上去,便有这一日,内侍总管来告诉皇帝,有人看见一顶帽子从小晚的屋子里飞出去。
项润狐疑地看着他:“几个人看见的,能当真?”
总管亦道:“奴才也觉得不可信,但是嬷嬷说那姑娘平日里老实本分,从不会撒谎,她与小晚也没有过节,犯不着诬陷小晚。”
“朕知道了。”项润面上质问,心里其实已信了四五分,他吩咐,“娘娘那里,朕来告诉她,你们不要多嘴。”
内侍总管退下后,项润独自想了很久。
犹记得年初闹得很凶,说小晚是妖孽的事,白沙县如今不知有没有恢复往日的繁华安宁,被焚毁的房屋不知是否已修复如初。
当时让皇帝最震撼的是,有很多人看见洪水中凌霄客栈毫发未损,再后来,便是一场大火后,客栈上下,没有半分焦灼痕迹。
这一切,皇帝都知道,虽然都不是他要杀凌朝风的理由,可时至今日,皇帝当初以为造成奇异景象的人是凌朝风,眼下却觉得,兴许就是小晚。
那时候觉得是村民们不敢动凌朝风,才拿柔弱的小晚说是,如今想来,仿佛不无道理。
听说小晚在涵元殿,正好皇帝要去找皇后商议这些事,便一并过来看一眼,来时小晚正趴在地毯上,逗着小公主往前爬,见皇帝驾到,便顺势跪伏行礼。
“免礼。”项润道,“正好你在,朕与皇后要说些话,你抱着公主去暖阁待一会儿,别叫她缠着皇后。”
小晚得令,小心翼翼将公主抱起来,从皇帝眼前匆匆走过。
项润看在眼里,凌朝风出事后,他第一次再见小晚是端午节。那时候一身素衣的小娘子,在花团锦簇的贵族夫人之间,特别显眼,纵然她待人接物十分礼貌妥帖,可满身透出的悲伤凄凉,用硬扯起的笑容,如何遮盖得了。
但是此刻,抱着公主从面前走过的人,面颊红润气色极好,最重要的是,她看起来很精神很快活,由心而发的喜悦,像是追随凌朝风散去的灵魂重新回到了她的身体,真真儿地活过来了。
“皇上看什么?”见皇帝顺着小晚的方向出神,似烟上前来,摸了摸皇帝的手,嗔道,“下雪了,皇上过来也不知道披一件氅衣,跟着您的宫人,太不仔细了。”
“似烟。”项润却是一脸严肃,“朕有些话要对你说。”
然而,不论皇帝说的话有多小声,凌朝风不想听的他不会听,他想听的,皇帝就是再小心谨慎,也逃不过他的耳朵。
自然那些宫女嬷嬷的对话,凌朝风比皇帝知道的更早,果然他和小晚这样厮守是不能长久,就算天上不来找麻烦,地上的人也会害怕。
兴许下一次,就有人偷偷在门外看,到时候看见小晚一个人在屋子里自言自语,甚至因为看不见自己而以为小晚可以腾空躺在床上。
凌朝风很矛盾,若是告诉小晚,她一定会紧张害怕,可她并没有做任何伤害别人的事。
眼看着与自己重逢后,一天比一天精神的人,凌朝风实在舍不得再让她痛苦。
小晚的要求和心愿已经低微得不能再低,她甚至愿意和一尊石像守一辈子,偏偏天上地下的人,都容不得她。
隔天,恰好是小晚出宫的日子,她一早来向皇后告辞,似烟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只道了一声:“早去早回,我和公主如今可都离不开你。”
小晚笑眯眯地走了,完全不知旁人对她的猜忌和提防。
然而她一离宫,便有人去搜她住的屋子,凌朝风看得清清楚楚,好在他已经事先把那些小晚为自己准备的各种东西拿走了。
若不然,在宫女屋子里找到男人用的东西,小晚身份特殊固然还有得解释,但其他宫女若发生这样的事,是大罪。反过来说,真要把这罪过安在小晚身上,也不是不可以。
凌朝风能理解,凡人对于鬼神的惧怕和敬畏,但帝后若是想将小晚驱逐,可以有无数种理由。
他们若是害怕,也希望他们能堂堂正正地把小晚赶出去,千万不要伤害她,不要让她背负莫须有的罪名。
小晚对此浑然不觉,已经高高兴兴地回到二山的宅邸。
今日,恰是毕老夫人大寿,老太太早就派人来请二山,虽然他在宣政殿上当着皇帝和文武百官的面否认自己是毕家的子孙,可老太太心里认定了他就是行业,不管别人说什么,她不在乎。
二山本不想去,但在朝中遇见毕振业,他说祖母很期盼今年的寿辰,终于三个孙子孙女都能在身边,听了些这样的话,二山便不忍心了。
当初自己失踪时,据说祖母大病一场,险些离世,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没找到孙子前不能死,所以挺过来了。而今听来,对于以为自己被抛弃的二山,便是很大的安慰。
小晚到家不久,二山下朝归来,换了礼服,要和连忆一道带着礼物要去毕府拜寿。
“你如今不能随便离开京城,那就派人去把孟夫人接来,我让婶子和叔他们都来,赶紧把婚事办了,你叫连忆这样不明不白地跟着你,算怎么回事呢。”小晚带着儿子送他们到门前,嗔笑道,“我们霈儿,都不知道该喊姨姨还是婶婶,是吧?”
霈儿附和着点头,奶声奶气地说:“二叔,我可糊涂了。”
见母子俩这样好,特别是小晚红光满面的,二山很是放心,答应她一定尽早把婚事办了,便带着连忆出发了。
毕府里,老夫人派了亲信的嬷嬷等在宅门外,就是不愿孙子被儿媳妇的人刁难,她们很热情地把二山和连忆迎进门,内院大屋里,老夫人坐在上首,早就等不及见他们了。
婢女们摆下喜庆的红蒲团,一双年轻人徐徐拜倒,祝贺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老夫人热泪盈眶,说她没想到还能活到这一天。
命人将孩子们搀扶起来,便把连忆召到跟前,问了她一些家里的事,知道是知府千金,便更满意了。
今日非大寿,没有邀请太多宾客,只一些亲近的族人在一起吃饭,他们为了哄老太太高兴,都说行业长得像已故的祖父,更是勾得祖母泪水涟涟。
毕夫人在宾客间迎合,见凌出受众人追捧,受老夫人宠爱,心里不是滋味。
当听得老夫人说,要拿出体己给孩子们办婚事,要礼遇孟连忆的家人,她看了眼自己的振业,都二十二岁了,这家子人,就没人惦记给她的儿子成个家吗?
而今日,另有一件事,叫人瞠目结舌。
寿宴上,毕丞相一脸低沉地说,他念母亲年迈,从前无暇照应,如今振业入朝为官,能为毕府撑起门楣,他决心今年送给母亲的贺礼,便是辞官回家,从此在母亲跟前尽孝。
他说完,膳厅里一片静默,坐了好几桌的人,没人敢出声。
老夫人身边是一双孙儿,毕振业和寒汐已经站起来了,二山本来很犹豫,可是连忆站起来了,他不得不也跟着站起来。
毕丞相向母亲磕头道:“娘,儿子从今往后,会尽心伺候您,盼着您长命百岁,让儿子能尽到心意。”
在座的晚辈都站了起来,几位长辈尴尬地出声夸赞了几句,老夫人见这情形,心知儿子是被皇帝抛弃了,为他难过,可也觉得没什么不好,难道真的让皇帝为了十几年前的事,来和这个家过不去?
“我知道,我知道,儿子,你年纪也不小了,自己也要保重。我还图什么,不就是盼着你们都好。”老夫人说着,亲自将儿子搀扶起来,而毕丞相行礼后,便要退出寿宴,去宫里向皇帝请辞。
明眼人都知道,这是皇帝的安排,给了毕丞相一个台阶下,当日殿试时,毫不顾忌地拿毕府的陈年旧事来当考题,毕丞相的气数就已经尽了。
他离开后,寿宴才稍稍缓和了气氛,众人为了哄老太太高兴,便夸赞二山和连忆,越发将振业和寒汐冷落在边上。
毕夫人深受打击,恨得咬牙切齿,手里紧紧握了拳头,她忽然起身,对身边的婢女说:“我去厨房,给母亲做一道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