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胡思乱想,房门开了,高大的彪叔站了出来,见是小晚,本有几分紧张的眼眉温和下来,说:“傻孩子,你站在这里做什么?”
张婶听得动静跟出来,亦不生气,笑道:“晚儿,你听见什么了?”
小晚忙摆摆手,但很快就没底气地说:“是听见了一些,婶子……你要去哪里?我不要你走。”
“我不走,哪儿也不去。”张婶摸摸她的脑袋,“便是为了你,婶子也不走。”
彪叔默默地走去厨房,张婶看了自家男人一眼,又问小晚:“客人午饭吃的可好?”
小晚点头:“他们都吃得饱饱的,只有唐大人总是坐立不定的,没怎么好好吃,他好像特别怕那两位。”
张婶哼笑,终于又露出平日里对待怪事麻烦事的不以为然,对小晚说:“咱们照样伺候便是了。”
傍晚,凌朝风带着客人进来,夫人手里多了风车,像年轻姑娘似的,满身朝气,她的夫君虽然有了白发,但精力十足气质不凡,不像村里的男人到这个年纪,一个个都成了糟老头,比起唐大人来,也更精神些。
“晚饭马上就能好,老爷夫人们,是洗漱,还是先吃饭?”张婶终于来接待客人了,小晚在边上默默看着,只见夫人温婉地一笑,应道:“先洗漱。”
小晚和二山赶紧忙着去搬洗浴用具,唐大人则不要他们忙,连声说伺候好那两位就行,一锅一锅热水送上来,小晚最后合上门请客人慢用,才松了口气。
屋子里有笑声传来,她本想多嘴请客人记得反锁,可那位唐大人像门神似的守在楼梯口,根本不用担心,更指着小晚示意她可以下去了,小晚麻利地就跑了。
凌朝风换了常衣下来,见小晚忙得团团转,而今天他们还没怎么好好说话,便将人拽到楼梯下,说:“别忙,慢慢来,你像个无头苍蝇似的转来转去,看得人心慌。”
刚来那会儿她不懂待客之道,凌朝风总是劈头盖脸骂她,而她也只会发抖,现在可不同了,便是凌朝风语气不硬,小晚也敢顶嘴,不服气地说:“我里里外外忙了一整天,你就好了在外头逛啊逛。”
见相公微微虎起脸,小晚更不怕:“我又没做错事,你凶我做什么?”
凌朝风早就觉得,把这小东西的胆子放出去,将来就收不回来,不过他本就没打算让晚晚怕他,不过是闹着玩,便趁着没人偷偷便亲了一口说:“大半天没见着,想你了不是。”
小晚这下就软了,红着脸嗔道:“贵客在呢,你别胡闹,还赚不赚钱了。而且……”她神情忽地严肃起来,“这次的客人,可不好对付,我要保护婶子。”
凌朝风微微皱眉,看来小晚知道些什么了。
但事实上,没有任何冲突,也没见什么麻烦,两位洗漱后下楼,神采飞扬胃口大开,满桌的饭菜香气诱人。可惜动筷子前,就见那唐大人拿着银针在饭菜里扎呀扎,惹得夫人生气地说:“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唐大人一头的汗:“夫人,请用膳。”
待得伺候好了晚饭,客人们各自回房休息,小晚送了茶水,便到后门去洗碗,张婶已经在洗了,似乎今晚特别用心,多点了好几盏灯笼,生怕洗不干净似的,把后门照得通亮。
“今晚那个软软糯糯的东西真好吃,彪叔在我碗里放了好些。”小晚想找些话题打破沉静,“婶子,那是什么东西?”
“是蹄筋。”张婶淡淡地应着,“你喜欢,改天叫叔再给你做。”
小晚抿了抿唇,轻声问:“婶子,你十二年前,就来这里了吗?”
张婶点头:“老夫人,就是你已经过世的婆婆把我们留下的,二山则是从人牙子手里救下,他那会儿六岁,按说六岁的孩子该能说清楚家在哪里爹娘是谁,可他一问三不知,老夫人想法儿找了很久也没找到他的家人,与衙门打了招呼,就把他留在店里了。”
小晚轻声道:“婶子,那再往前,您和彪叔是……”
可后门冷不丁地传来温柔声音,笑道:“原来你们在这里。”
她们一道转身,只见那位比唐大人还尊贵的夫人款款而来,她没有穿特别华丽的裙衫,不过是普通常见的那些,便是如此,也能在身上添出几分贵气,这种气质仿佛天生在骨子里的。
“夫人,您要什么?”小晚忙站起来接待。
“没什么,一时还睡不着,想找人聊聊天。”夫人温和地笑着,“你们在洗碗,我也来帮忙可好。”
“不行不行。”小晚拦着道,“夫人,您要是洗碗,唐大人会急死的。”
这话虽粗,却是道理,这一整天就见唐大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人人都知道他紧张,小晚的话逗得夫人笑了,她却侧过身对张婶道:“我起初还以为,小晚是你的闺女,这样漂亮可爱,讨人喜欢。”
张婶站了起来,冷冷笑道:“我哪里有你这样的福气,儿女双全。”
小晚感觉到气氛越来越为妙,二位这是真的要翻前尘往事了,她在这里怕是碍眼得很,心里突突直跳,便道:“婶子,我把洗好的碗,先送进去。”
夫人给她让开道,更笑道:“小晚,我给你个差事,替我挡着唐大人,别叫他跟过来可好?”
小晚用力点头:“夫人,我知道了,一定不让他来。”
看着小娘子跑开,张婶不放心地叮嘱:“晚儿,慢些走,小心摔了。”
“你很疼她。”夫人道,“不过这样的孩子,谁见了都会疼。”
张婶坐下继续洗碗,瓷器叮当响,她说:“从前没人疼,她亲娘死得早,在家被继母虐待,嫁来时遍体鳞伤,没一处好的。你若早一个多月来,看见的只是个听见声音都会发抖的可怜虫。”
“才一个月,就脱胎换骨。”夫人坐在了小晚的位置,和张婶紧紧挨着,说,“二十几年不见,你完全变了,若非还是那么漂亮,我怕是认不出你。”
灯笼将这里照的通亮,彼此都能看清对方的脸。
她们相仿的年纪,夫人肤质细腻,几乎看不见皱纹,而张婶已染了风霜。她穿着方便干活的粗布衣衫,头上扎着碎花方巾,腰上系的是围裙,一双手浸泡在冰凉的井水里,已经泛红了。
夫人挽起袖子,把手伸进水里,冰凉的感觉让她笑了,说:“我嫁给皇帝之前,在家也给祖母干活,家里人口少,吃饭也简单,自然没这么多碗筷要洗。”
张婶神情清冷:“现在他是皇帝,还是太上皇,我该称呼你皇后,还是太后?”
店堂里,唐大人果然追着皇后来,小晚拦着不让他去,唐大人哪里肯答应,最后还是凌朝风出面,总算把人劝住了。
小晚搬了条凳子坐在后门,这会儿谁都不能去打扰二位,可她怎么会想到,正在二楼歇息的那位男子,是堂堂大齐国皇帝,而在外头和张婶聊天的,便是那位传说中的秋皇后。
且说小晚出生在大齐国,但她爹娘还有彪叔这些,那时候的齐国还是赵国,当今皇帝项晔彼时只是边境的一位守城藩王,赵国没落民不聊生,为了天下苍生计,领兵造-反,灭了赵氏皇朝,改国号大齐,年号天定。
三十年来,天定帝对内安邦兴国,对外扩张领土,使得大齐一脱当年赵国的没落病态,成为中原雄霸,这两年,皇帝最后打下了领邦梁国,凯旋的消息在小晚出嫁前传遍大齐国土,可小晚嫁来没多久,皇帝就宣布退位了。
活着就退位的皇帝,史上难得一见,更难得一见,便是他的皇后。
那位传说中的秋皇后,连小晚一个乡下丫头都知道她的传说。罪臣之女,却有本事让皇帝为她散尽六宫。村里的女人常常幻想她们的皇后娘娘到底是怎样的天仙神女,无法想象男人可以心甘情愿地放弃能名正言顺拥有的女人们,一辈子独守一人。
后门井边,两位美丽的女子正平静地对话,秋皇后说:“梁国虽灭了,但皇上保留了皇族,封为藩王,你若想回去,他可以为你安排。”
张婶低头洗碗,不屑地说:“回去做阶下囚吗?你们特意来找我,就是为了羞辱我?”
秋皇后道:“你从被软禁的地方失踪后,皇上的确找过一阵子,但后来就决定,随你去哪里。不论生死,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们已经毁了了你的前半生,不能再毁了你后半生。今天会这样遇上,是这次出门,最大的惊喜。”
张婶抬眸看着她,凄凉地笑:“我身上,还有半分从前的影子吗,就算回梁国,还有人认得我吗?二十几年了,磨光了我所有的棱角,我甚至已经不记得,我曾经是梁国的公主,曾经是他的贵妃。”
秋皇后却笑道:“他如今添了白发,成老头子了,你还爱他吗?”
张婶嗤笑:“你怎么不问我,当年是否真的爱他?不过我在这里打杂,凌掌柜时不时接待朝廷官员,我就想过,指不定哪天就被人认出来,又或是遇见你们,没想到,你们真的来了。”
此刻,小晚一定想不到,待她如亲娘的婶子,看着与寻常妇人没什么差别的人,背后有着那样高贵而复杂的身份。
张婶并不姓张,彪叔才姓张,名大彪,是当年负责看守废贵妃梁氏的侍卫之一。曾经的凄凉无奈不必赘述,但因他的温和善良,竟与梁氏互生情愫,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带着她逃离了被软禁的地方。
当年,仿佛素素和陈大娘一样,他们东躲西藏了一阵子,突然有一天,发现再没有人追赶,但之后多年依旧辗转各地,直到在这白沙镇遇见凌朝风的母亲,一落脚,就是十二年。
二十多年前,梁国还是大齐的盟国,张婶是不受宠的庶出公主,被送来和亲并监督大齐内政。
皇帝想甩掉这个细作,便与皇后联手演戏,逼得她嫉妒发疯发狂,在宫里闹得天翻地覆,甚至危及皇子性命。如此,既能给梁国施压,又有法子让她消失,不多久便传出消息,说是病故了。
当时的张婶,以为自己是被皇后斗败而扫地出门,痴恋着对皇帝的情意以及企图改变命运的欲望,在被软禁的地方寻死觅活地挣扎。
但没多久,她就累了倦了绝望了,终于明白,自己和皇帝的情意只是一场泡影,她不过是国家政治的牺牲品,不过是一颗被抛弃的棋子。
秋皇后后来为何能散尽六宫,民间传言纷纷,但张婶觉得这不值得稀奇,这位了不起的皇后,是容不得任何女人和她抢男人的,从她成为皇后的那一刻起,一切都注定了。
自然,这些都是前尘往事,张婶不屑提起,也再也不会在乎。
跟了彪叔后,虽然风餐露宿吃了很多苦,可男人从无怨言,更尽力让她过得好,甚至学会了做饭做菜,便是知道她曾经出身贵重,十指不沾阳春水,不愿她为吃喝操心。
一段又一段的缘分,他们最终在凌霄客栈落脚,而张婶,也成了能持家过日子的普通妇人。
此刻,秋皇后洗着手里的碗,笑道:“你这些年,一定经历了很多事,其实我挺羡慕你的,我在宫里,几乎每天都重复一样的日子,看着儿女们长大,总算一点欣慰。他答应退位后,带我云游四海,结果为了新君登基立后等等,至少明年春天才能走得开,可我一刻也等不及,正好唐大人来这里办事,我们就跟着他来转一转。”
张婶道:“唐大人这几年,每到重阳节便来,凌朝风和京城官场颇有瓜葛,不过我们不问里头的事,只干活招待客人。虽然我没资格这么对你说,不过,咱们最好这辈子别再见面,你们也该知道自己的轻重,白沙镇安宁平静,不要因为你们,闹出什么大动静,害得我不安生,也害了这里的百姓。”
秋皇后笑道:“既然知道你在这里,我们往后再也不会来,不过这家客栈真是神奇,总觉得,缘分深着呢。”
张婶脸上终于散了那几分抵触的情绪和冷冰冰,笑道:“你倒是敢吃我们做的饭,不怕我毒死你们?”
秋皇后却道:“你没见唐大人,拿着银针扎了半天,说实在的,我们真想云游四海,没那么容易,随缘吧。”
碗筷都洗好了,张婶麻利地捧起木盆,秋皇后甩了甩手里的水,直接就擦在裙子上,张婶见她这么不讲究,却是笑了。
两人一并回来,便见小晚架着长凳拦在后门,背影绷得直直地,特别卖力地守着门。
张婶问皇后:“这孩子讨人喜欢吧,当年我们自身难保,不敢生孩子跟着我们受苦,后来就再也怀不上了,也就算了。瞧见她,我心里就是喜欢,好像自己生的闺女。”
秋皇后则道:“这就是缘分,我也喜欢她。”又道,“我们后日就要离开,宫里等着给新君选皇后,往后若有什么事,去京城找唐大人便是,任何事都成,只要你开口。”
张婶哼笑:“找你便是有麻烦了,你怎么不盼我好,这辈子,咱们可别再见面,我还是恨你的,恨到骨子里。”
可是说完,就扬起笑脸,对拦在门前的小娘子说:“晚儿,我们洗完了。”
小晚忙转身起来,搬开长凳,伸手接过木盆,麻利地往厨房去。
张婶与秋皇后步入大堂,见皇帝站在楼上,负手而立。张婶朝他微微欠身,而她眼里看见的,再不是当年玉树临风英武非凡的男子,他老了,纵然比同龄人瞧着强百倍,终究也是老了。
小晚放了碗筷回来,见夫人上楼去了,张婶搂过她笑道:“晚儿,我们洗澡去。”
“嗯。”小晚跟着婶子走了,但忍不住回头看二楼的光景,那位老爷接了他的夫人,两人有说有笑,他看待妻子的目光,小晚觉得很熟悉。
相公便是这样疼她的,彪叔也是这样看婶子的,疼爱妻子的男人,眼里的光芒都是一样的。
洗完澡,香喷喷的人,悄悄回到三楼,凌朝风刚刚算好了账目,见她回来,便问:“楼下都歇着了?”
“都睡了,店门也关了。”小晚来帮忙收拾笔墨,嘀咕着,“婶子好好的,我就放心了,不过她不肯告诉我到底怎么了,叫我不要再问,她也不会走,一辈子和咱们在一起。相公,虽然我挺高兴的,可好像又糊涂了。”
她凑来问凌朝风:“你知道楼下的客人,是什么人吗?他们和婶子有仇吗?”
凌朝风摇头:“不知道,晚儿,不该问的不问,我和你一样。”
小晚鼓着腮帮子:“好吧。”不过她很快就安慰自己,“没事,之前不知道,不也挺好的,要紧的是大家在一起,开开心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