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将人质万彰置于马前开道,林海等人平安走了一整日皆无事。傍晚时分,林黛玉择地命众人安营扎寨。
贾琮四面张望了半日,忍不住嗤道:“他若出来跟我打个照面谈个判,我还瞧得上他些。”又凑到万彰跟前,“你挑主公的眼光真不太好。”
万彰苦笑道:“是我之过,我低估了诸位。”
贾琮摆手道:“与你无干。显见已经到了不得不正面相迎的时候,他连露脸都不敢,非但没魄力,而且没眼力。我没杀你不就是对他老子有所顾忌么?此子要么不敢直面彻底失败这个事实,要么死要面子不愿意在旁人跟前丢脸。告诉你吧,你这个主公看似聪慧,实在骨子里就是我二叔那样的人。”
万彰默然片刻,瞧着他道:“琮三爷不审我么?”
“不想知道。”
万彰奇道:“三爷这明哲保身的性子是谁教的?此乃朝堂之法,绝非你那些绿林师父能教你的。而林大人苏大人俱是君子,令尊只算得上装傻卖痴、自污避世。”
贾琮道:“天生的。”
万彰摇头道:“我才说错了。这不是性子,是习惯,没法子天生。”
贾琮耸肩道:“爱信不信。”转身就走。
万彰喊道:“三爷留步。”贾琮又回来了。万彰看着他道,“琮三爷,你虽不知我名姓,只怕咱们迟早要共事。想必三爷清楚,欲成大事,单单仰仗林大人那般谦谦君子是不成的,我这样的必不可少。三爷但有择定主公,还望告知一声。你跟着谁,我便跟着谁。”
贾琮眯着眼道:“万一我择的那个人你不喜欢呢?”
万彰道:“我当了这一日的人质算是想明白了。三爷言之有理。现在诸事不明,择主为时尚早。你眼光在我之上,我愿意跟着赢家。即使三爷所择并非我主,”他眨了眨眼,贾琮抽了一下嘴角。“只要三爷传信来,我便跟着你走。”
贾琮歪着脑袋看了他半日,道:“我瞧着你现在所择的那一位当真不是什么好的,你从前是怎么瞧上他的?”
万彰略笑了笑道:“狠厉果决、先下手为强。”
贾琮皱眉道:“难道不是鲁莽自大、不知分寸?”
万彰道:“果决与鲁莽有时难以分辨。直至遇上三爷之前,他都是果决而非鲁莽。刺杀三爷一事实为果决,纵然失手,此举依然是没错的。”他叹了一声,“只不过低估了三爷并贾大爷的本事罢了。”
贾琮摇头道:“此举在千年前百年前都是对的,到了现在就是错的了。你这主子必输无疑,决计赢不了。想听缘故吗?”
万彰含笑道:“想。”
“他老了。”万彰眉头一皱。贾琮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瞧着渐沉的夕阳怅然道,“他的年岁不老,心已老了。失了年轻人最重要的东西:接受新鲜信息的能力。”乃回头向万彰道,“有一人才,难为我用,则必杀之以免得旁人得了去来日与我为敌,这是内斗的法子。自从春秋以来,这念头皆没错。而数月前我在大明宫悬了世界地图;数日前我提醒了他的幕僚,世界很大、可以开疆拓土,他悉数没听进去。他失了一颗年轻人的蓬勃之心,对外面的新鲜世界没有兴趣。今时不同往日,只有放眼世界的人才能成功。”言罢干脆利落转身走了。
杨二伯在不远处抽旱烟,见他朝自己这头走,招他来身边低声问道:“你与那个老小子所言我听见了。你说的什么?我竟听不懂!”
贾琮探头凑到他耳边窃笑道:“您老不用听懂,他也听不懂的。我那是在装逼糊弄他呢。”
“我说么。”杨二伯嘀咕两声。“瞧你那脸就装模作样的。”贾琮嘻嘻一笑,撒腿跑了。
一夜无事。次日拔营起寨,人质依然戴着糙纸。直至前头要穿过个镇子,贾琮替他另换了一张,纸上改写了“奸夫”二字。如此一来,纵有认得字的在旁瞧见了,也以为万彰偷人被抓,不会管此闲事。
到了晚上,可算有客栈了,万彰因为功夫高、恐怕他被人救走,特带在客栈中住宿,有杨二伯守着。
万彰借机向贾琮道:“方才我听有闲人私语,你给我贴了什么签子?”
贾琮道:“奸夫。你是人家老子的手下,却勾搭儿子,说是奸夫也没错。”杨二伯在旁听了哈哈大笑,万彰面色古怪。
后头一路平安大吉。直至望见了广州城的城门,派去快马传信给王子腾的人也回来了,贾琮方摘下万彰脸上的“奸夫”,命人解开绳索,指着他的马道:“喏,帮你养了一路,来日记得给草料钱,还有你自己的饭钱。”万彰哭丧着脸活动活动筋骨——他脸上粘着的胡子已掉了些,只是没人帮他洗脸整理——又朝众人拱了拱手,顾不得四周闲汉妇女孩童指指点点,跳上马逃也似的走了。林海等人浑然不顾,自顾自往前走。
立在广州城门前,林海长叹一声:“可算到了。”遂一径进城,王子腾亲来府门相迎。
贾琮不管不顾上前给了王老头一个拥抱,假哭道:“王叔父啊,你可好悬看不见我了。”
王子腾挺喜欢这小子粘人的,乐呵呵道:“怎么了?”
“侄儿我差点让人杀了,好险的。”
王子腾一愣,侧头去望林海。林海摇摇头:“一言难尽。”
王子腾忙说:“既这么着,先进去再说。”乃引着大伙儿进去,才走了十几步他便向贾琮道,“你在京里头弄了什么事儿么?”
贾琮瘪瘪嘴:“叔父,我都离京多久了!跟着林姑父一路游山玩水过来才走的这么慢。京里头出了什么岔子可算不到我头上。”
王子腾道:“卫若兰来了。”
“啊?!”
“说是得了你的信儿,来找你的。”王子腾道,“我瞧他那模样,仿佛有什么要紧事。”
“哈?!”贾琮眨眨眼,“他是……收到我从苏州给他寄的东西,才来的?”
王子腾道:“他倒是没提缘故,只说问了环儿,环儿说你们会先来广州找我。这小子一路快马赶过来,来的时候灰头土脸的,七八日前就到了。往年我还说他有几分娇气,倒是看错了他。只是,这些日子瞧他心事沉沉的。”
“哦……”贾琮跟起.点交换个眼神道,“我们路上出了不少事,还打了好几仗,才这么慢的。”乃兴致勃勃道,“我们军师当真是个有本事的嘿嘿!”旋即想到他们林大军师正在看的兵书是人家卫家的传家之物,稍稍有点子心虚。
及到了厅上众人落座,贾琮站着道:“姑父王叔父,你们先说话儿,我去见卫兄。”王子腾点点头,喊了个小厮领着他去卫若兰的客院。
一进院门便见卫若兰正在院子里背着手踱步,显见急躁的很。贾琮忙吩咐那小子出去,自己朝卫若兰走去。卫若兰也瞧见他了,几步迎上来:“琮儿!”
贾琮“嘘”了一声,卫若兰一愣。贾琮盯着人家的脸看了半日,点点头,假意问到:“卫大哥怎么来岭南了?”
卫若兰急道:“你莫要同我打马虎眼子。我只问你,你让人给我送来的那匣子是怎么回事?”
贾琮道:“那是人家托我捎给你的。”
“什么人!”
贾琮撇嘴道:“卫大哥心里清楚。”
卫若兰怔了怔:“他……可好?”
“挺好。”贾琮耸肩道,“应该说是很好。媳妇儿极漂亮,又贤惠,大约也快有孩子了。他自己也有了不小的事业。”
卫若兰面色似喜似悲,默然不语。贾琮站累了,自己走到院中榕树下一张椅子上坐了。旁边有小几茶具,他便自斟自饮起来。喝了两盏茶,卫若兰终于走了过来,在他身旁坐下。贾琮替他斟了盏茶问道:“你这次来岭南,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卫伯父的?”
卫若兰叹道:“我爹让我来的。”
贾琮点点头:“那老头还没忘记自己有个大儿子。”
卫若兰道:“当年他没了踪迹,我们家曾使人去长兴县查访,只没有消息。我爹后来常说,大哥聪慧无双,当年家中又派了人暗中照看,断乎不会是出了意外或是让拍花子的拐了,必是他母亲家的人将他拐走的。”
贾琮皱眉道:“你这个‘拐’字用得极不恰当。他那会子已经九岁,以大家长子而言,很不小了。就不能是自己跑掉的?”
卫若兰断然道:“不会。他是卫家的孙儿。”
贾琮翻了个白眼子:“我若没记错的话,你在家中是大爷。我自打认得你便喊你做了卫大哥,不是卫二哥。”
卫若兰垂头道:“只因……实在寻不到他。我小时候是二爷的。恐怕有人问闲话。族谱上他仍是长子。”
贾琮冷笑道:“连家族排行都不给他,纵然族谱上还有名字,实际已是除名了。”卫若兰方要辩解,贾琮抢先说,“我素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别人家的事儿从来不多问。偏我这么淡漠的一个人都觉得令尊太过了。他休妻是没错的,让长子去守墓并派了人暗中照看也是没错的。然为了不知道会不会起的闲言碎语,连卫若蘅的家族排行都取消了,他有什么颜面自称是人家的爹?”
卫若兰登时面红耳赤,半晌才说:“我父亲胆儿委实小了些。”
贾琮抽了抽嘴角:“根本不是胆大胆小!一个男人,半分担当没有,连个娘们都不如,也够奇葩的。难怪卫若蘅会弄死你。”
卫若兰一愣:“什么?”
贾琮没好气道:“谢谢我吧。若非我劝住卫若蘅、替你改了命数,你成亲后第二年就会死。”
卫若兰大惊:“什么?!你说明白些!”
贾琮随口道:“别问那么清楚,我不知道你的命数,只瞧过你媳妇的。她本该在成亲一年后守寡……她也不会当你媳妇了。我恐怕她守寡,让她嫁给别人了。卫若蘅恨你母亲入骨,预备弄死你报复你母亲、替他母亲出气。还是几个月前我劝了他,说那件事令尊、令祖都没错,要说谁错了唯有先帝昏庸。当时我有几分怪异。卫若蘅实在是个少有的奇才,且眼界超群,现在过得又很好。多数能人爬到上头去了之后都不会想到回头去报复当年负过他们的人。不是因为宽宏大度,而是因为他们已经瞧不上那些人了,不稀罕报复他们。而以卫若蘅今日之能竟然还预备朝你下手,根本不符合他那个层次人物的整体共性。这会子我明白了。令祖临终前设法套住了他、使他无法彻底将京城卫家抛弃;而令尊大人又做的太离谱、竟然将他这个活生生的大爷取消了!我家大哥哥夭折,琏二哥哥一直都是二爷。又有他母亲多年如一日在他耳边发泄怨恨,他才想弄死你的。”
卫若兰呆若木鸡!贾琮又在旁喝茶等他回神。良久,卫若兰猛然道:“他已明白父亲当年休妻是迫不得已了?”
贾琮捂脸,过了片刻才说:“是!他明白了,故此他已不怨恨了。他放下了,所以将你祖父传给他的东西还回去,自此跟你们家没瓜葛。可听得懂么?卫!大!哥!”
卫若兰急道:“他既已明白,何故不回家?”
“我的天哪!”贾琮仰天长叹,“啊啊啊我受不了了!你究竟真傻还是装傻?简直是稍知世事的贾宝玉啊……明白是一回事,原谅是另一回事。许多事情咱们都能理解,但是刀子扎在谁身上谁疼。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再做什么也弥补不了,而且人家也不稀罕要你们家的弥补。能放过你就已经不错了,真的。卫若兰大哥,你不是他对手,他捏死你只要一个手指头。难道你老子当年将人家这个‘大爷’剔出去另换了一个‘大爷’,还指望人家长成之后回去么?那是个人,不是物品。人有七情六欲的……哎呀你再不明白我都要词穷了。”
卫若兰跌足道:“我实在不明白!当年他外家惹上了义忠亲王,那会子因为义忠亲王死了多少人家?不问青红皂白,尸山血海的。我父亲因避祸之故不得已休妻,为的是阖府的性命……如今义忠亲王已经平反,他也知道了父亲的苦衷,何不认祖归宗?”
“倘若义忠亲王还没有平反呢?”
卫若兰愣了,一时答不上来。
贾琮怔怔的看了他半日,看得卫若兰浑身不自在了,方缓缓的说:“我相信陈四姐的话了。”
“啊?”
贾琮轻叹一声。“我相信……了。”我相信陈瑞文不是个傻子、只不过死心塌地的认为凡姓陈的都会无怨无悔替他卖命了。“因为我认识你,我知道你决计不是个傻子。”乃摇了摇头,正色道,“卫大哥,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对吧。”
卫若兰莫名道:“对。”
“我记得卫大哥爱吃红烧肘子,我也挺爱吃的。只要厨子手艺高超,多数人都爱吃红烧肘子,对吧。”
“……对吧。”
贾琮耸肩道:“然而总会有人不爱吃这个,对吧。”
“对……”
“故此你瞧,多数人都极看重祖宗,甚至有外室子为了认祖归宗大动干戈;多数人在懂事以后知道亲爹当年做了对不起他的事乃是迫不得已,都会深明大义痛哭涕零原谅他爹;一如多数人都爱吃红烧肘子。然而总有人不爱吃的。”贾琮盯着卫若兰肃然道,“算你们家运气不好。卫若蘅碰巧不怎么看重祖宗,他也碰巧不愿意原谅他爹。卫大哥,这十几年来你在京中舒舒服服当着小少爷,是不会理解他在外头风雨飘摇、还要安慰一个心碎的母亲,是何等辛劳、痛苦、怨恨的。而多年后他因祖父当年给他下了钩子、放不下卫家,使人进京查访——卫家大爷叫卫若兰!他卫若蘅没出生过似的。他心中是个什么滋味?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别想着天下的好事都让你们家占了去。你们兄弟二人没有关系就是最好的关系。”
贾琮站了起来,拍拍卫若兰的肩膀,撤身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卫若兰呆愣愣的坐着,像尊木头菩萨。贾琮苦笑一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