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清媚看着这一切,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
卓王孙本来是最难控制的变数,却被步小鸾的恒河大手印击中,身心俱遭重创;杨逸之的风月剑气已出,不足为惧;郭敖为了秋璇,已受她控制;虬髯客本就唯她马首是瞻,决不会倒戈攻击她。
一切。又回到了她的掌控之下。如今,到了看好戏的时候了。
她轻轻拍手,一队羽衣人将秋璇押来。
秋璇看到卓王孙,心神剧震。这么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卓王孙。落落青衣已被鲜血染透,看不出本色,紧皱的眉峰中写满了刻骨的伤痛。春水剑气感到了巨大的危险,本能地激起,在他身周形成一圈屏障。但这屏障却也明灭不定,宛如夜空中的流萤。
晏清媚的脸上挂着胜利者的微笑:“曼荼罗阵乃是天下最强的法阵。生老病死只是开启曼荼罗阵的基础。完整的曼荼罗乃是八瓣之花。也只有八苦汇聚,才能将阵法的力量发挥到极致。要困住如此多绝顶高手,只有生老病死的简易曼荼罗阵是远远不够的。”
秋璇缓缓点了点头:“也就是说,还有后四种苦。”晏清媚微笑:“不错,在我制造出的梦境中,你们都看到了自己的心魔。杨逸之,有爱别离之苦。你,有怨憎会之苦,郭敖,有求不得之苦。而他就复杂多了……”
她看了卓王孙一眼,“梦境中,只有他未完全沉沦于幻象,导致曼萘罗阵无法完整发动,也才未能将你们完全困住。直到此刻,最为深重的一苦,才在他的身上完美地呈现。”
她得意地一笑,对卓王孙道:“阁主大人,‘五蕴盛’的滋味如何?”
五蕴盛。便是八苦谛的最后一种,是前七苦的总和,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世间一切苦难,汇聚于心,是以称为五蕴盛。
卓王孙依旧跪倒在地,没有动,也没有回答。
晏清媚笑着:“直到这一刻,曼荼罗阵的最强力量终于完全汇聚。这种力量,兼金刚、胎藏曼荼罗阵之长,到底有多强,想必你比我更加清楚。如今,我就要用它打通生死两界,缔造出前所未有的奇迹。这是连你的母亲,都未能窥探到的、曼荼罗阵的真正奥义……”
她伸手,轻轻抚过秋璇的脸:“期待吗?伟大的复活仪式即将开始。转轮圣王、我的儿子、也是将来要与你长相厮守的人,即将重临人间,没有人能够阻挡。”
秋璇冷笑,突然转向那些幽冥岛人:“你们难道没发现吗,她想要做的,不是要拯救你们,而是让小晏殿下复活!她要杀死你们,复活他的儿子!”幽冥岛人呆呆地看着她。秋璇忽然感到一阵不安。
晏清媚淡淡道:“她说得没错,我要你们舍身,来复活转轮圣王。你们可愿意?”幽冥岛人齐齐跪拜。他们的人生,就只有一个目的——为佛赎罪。而今,佛有可能重生于世上,他们自然愿意舍身千万次。
秋璇只觉得这个世界简直疯了。真有人认为死人能够复活吗?
玉山之上,幽冥族人围在晏清媚脚下,口中念诵经文,不住叩拜,仿佛他们迎接的,不是一场屠戮,而是久违的狂欢。
秋璇渐渐冷静下来:“不错,我了解曼荼罗阵的力量。但即便这种力量,也不可能真正打通生死。”她叹了口气,“青鸟族的九窍玲珑之心可以传承记忆,你弄尽玄虚,不过是借助这一特质,将所有生者对小晏的记忆凝聚在这颗心内,再用曼荼罗阵之力,将它移植到另一个人的体内。或许,你还有奇方异术,可以改变这人的容貌和形体,但,这个被你强行移植上小晏容貌和记忆的人,真的是他么?你所作的一切,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晏清媚在风中微微颤抖。秋璇抬头,静静望着她:“两千条逝去的生命,都将成为他的罪。于是,你‘重生’后的儿子,注定无法成佛,只会背负着无尽的罪孽度过余生,这一切,都是拜你所赐!”
“住口!”晏清媚突然扼上秋璇的咽喉,碧绿的衣衫如云般扬起,“有罪的是你们!”秋璇静静看着她,并不挣扎。
晏清媚细长的眉目挑了挑,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失态,缓缓松手:“想必你的母亲曾告诉过你。曼荼罗阵是天地力量的元枢,在不同的阵主手中,将呈现不同的姿态。你的母亲以八苦谛触发人阵者心中之情,获得无坚不摧的力量。而我触发的,却是你们的罪。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盛,都是你们在轮回中种下的罪孽。只有有罪之人,才会被曼荼罗阵控制。每个人都有罪。若众生无罪,佛又何必要舍身?”她顿了顿,脸上重新聚起妩媚的笑,“就让佛的重生。为你们赎罪吧。”
轰然一声巨响,玉山震动。山体的最中心处,忽然绽开一朵巨大的莲花。莲花中心有一个漆黑的空洞。缓缓的,一阵机簧响动,一座莲蕊形的玉台从地底托起。缓缓嵌入这朵莲花内,天衣无缝。
一人身着紫衣静静立在莲台中。他的面容肃穆温润,遥望海天。海风吹动,衣袖翩翩,上面刺绣的九纹菊仿佛盛开在风中,洒下阵阵冷香。
幽冥岛人发出一阵骚动。他们仿佛见到了那位暌别已久的转轮圣王。但随即,他们发现,那并不是小晏,而是郭敖。
郭敖像是已失去了神识,静静站在莲蕊中。他此刻身着小晏的服饰,远远看去竟有两三分相似。晏清媚看着他,一阵目驰神往。她喃喃道:“我一定会让你复活……我一定要再见到你……”
她突然一声清叱:“日月虚藏,天撄地成,曼荼罗阵,启!”
随着她的话音,玉山的东南西北四角,同时响起一阵爆炸声。青黑红紫之气一道腾起,如四条狂龙盘旋着扶摇直上,在玉山顶的三千丈高空凝结,又突然如镜中之影般叠加为二,凝成一朵八瓣之花,大放光明。炫目的光芒化为实质,从天空飞落,轰击在大海上。海涛顿时汹涌,席卷向玉山,巨大的山体摇摇欲坠。地底的火山被激发,岩浆从罅隙中溢出,激发出百丈高的巨浪。轰然冲天。天地,像是要灭寂重生一般。
晏清媚微笑,感受到曼荼罗阵的力量,正在一点一点地开启,生死彼岸的门,亦在一点点打开。她朗声道:“虬髯客。”
虬髯客被这连番变化弄得无所适从,闻言低声应道:“观音大士。”
“带你的剑,将相思的九窍玲珑心挖出,送到转轮圣王面前,然后,我将赋予你砥定中原的力量。”
虬髯客沉吟着,这座曼荣罗阵以人心深处的罪孽缔造,只要被阵主引动八苦,便会深陷禁锢。他已没有了违抗命令的资本。
他叹息一声,从兰丸手中拔出宝剑,缓步走到相思身前。 Wшw. тт kan. c○
卓王孙依旧一动不动,仿佛神思不在。杨逸之想要抢上去卫护相思,但失去风月剑气,又被曼荼罗阵的力量所困,几乎无法起身。
虬髯客轻易地走到相思身前,止步,沉默:“我亦是身不由己,你不要怪我。为了让你少受点痛苦,我会用傀儡剑气刺人你的心脏。剑气人体,你周身便会僵硬,感受不到痛苦。这算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仁慈吧。”
说着,他长剑一展,剑锋上一缕碧光闪出,瞬间腾上剑尖。
曼荼罗阵的八道光芒,也随着这一剑急速下降,要在他破开相思胸口的瞬间,与九窍玲珑心结成一体,释放出打开幽冥之门的力量,令转轮圣王回归。
就在这时,一道人影倏然从阵外飞纵而入,直扑到相思身前。
虬髯客这一剑深深地没人了那人的胸膛。他大吃一惊:“孟卿,你……”扑来的人正是孟天成。他死死抓住虬髯客手中的剑,厉声问道:“这是不是傀儡剑气?”
剑气的碧芒几乎贯穿了孟天成的全身,令他的身子渐变僵硬。但他的目光却怔怔地、执著地盯着虬髯客,等待着回答。
虬髯客几乎下意识地应道:“是……是的。”
孟天成低头看着自己的全身都被绿色覆盖,突然狂笑起来:“我还记得她!我还记得她!我还……”他的狂笑戛然而止,只余下一阵撕肝裂肺的咳嗽。这一剑刺得实在太深,傀儡剑气还未完全发作,就已将他的全部生机凝滞。
痛苦,一如凝固的血,被他握在掌心,却又在最后的温度中渐渐融化。他轻轻抬头,山风呜咽,似乎带起一串细碎的响动。
——多么像风铃的声音啊。
他仿佛看到,自己正走过铺满青石的院落。窗棂下,杨静回过头,对他淡淡微笑。阳光洒满庭院。那一刻,她脸上阴郁的伤痕与忧伤全部消失无踪,只是静静坐在窗前,对他淡淡微笑。只对他。
一春梦雨常飘瓦,尽日灵风不满旗。
他也笑了。果然,他还记得她。不思量,自难忘。哪怕是傀儡剑法,也带不走他的记忆,他的思念。
孟天成的笑容渐渐定格。十年的背负,十年的报恩,十年的流离,十年不为世人所容的骂名,于今。终于可以一起放下。迎接他的,只有浣花溪头,那一扇爬满苔痕的木门。门后,是她灿然的微笑。
玉山顶上疾旋的四道光芒,在这一刻轰然暴落。
但落点,却并不是九窍玲珑心,而是孟天成正在冷却的尸体。曼荼罗之光钻进他的体内,一阵激烈地冲撞后,传出一声失望的呻吟,光芒慢慢消散。自此,曼荼罗阵走向崩坏。
晏清媚大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她已将一切全都掌控在手,但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孟天成会突然跳出。而此时,曼茶罗阵的力量已经耗完,不可能再发动第二次。
难道她所图谋的,终究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站在莲座上的郭敖,突然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他乃是曼荼罗阵的元枢,而今这座阵的力量失去约束,首先被波及的,就是他。天空中的光芒落下后,天色阴沉得可怕,像是神明在愤怒自己的力量遭到滥用,即将展开毁天灭地的报复。玉山已岌岌可危。
晏清媚却完全没有理会这些,她脸上只有震惊与狂乱:“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数年的期待,数年的布局,她的儿子,她的转轮圣王,一定会重回仞利天,为她讲经。这就是她的命运。天上地下,绝没有什么能改变,哪怕是生死也不能!
晏清媚再也顾不得控御曼荼罗阵的力量,飞身跃入龙卷肆虐的阵法核心,冒着可以将天地搅为碎屑的力量。踉跄而行。
她执著地向前走,不再带着妩媚的微笑,不再有绝顶的计谋,不再有高绝的力量,只是一位悲痛欲绝的母亲,一步步走向自己垂死的孩子。
曾几何时,她为了赎罪费尽心机,让转轮圣王成为自己的儿子;但如今,她为了复活他。却不惜将全族人推向毁灭的祭台。
疯狂么?卑鄙么?恶毒么?愚昧么?却皆因母爱之名。
郭敖抬起头,刺骨的痛苦却让他的心无比宁静。他终于可以好好地看着她,看着这个走向他的女人。
睥睨天下的幽冥岛主?执掌生死的南海观音?凶手?恶魔?或者,仅仅是一个痛失挚爱的母亲。郭敖突然感到一丝茫然。
他的母亲呢?他恍惚记得,见她最后一面时的情景。多年分别后,他惊讶地发现,母亲已是那么的苍老,苍老得连他都几乎认不出了。布满风霜的脸上满含惊喜,却依旧是那么的怯弱,甚至不敢靠近他。而后,她告诉了他一个秘密。一个让他的世界彻底崩坏的秘密——他并不是于长空的儿子,而是大奸臣严嵩的孽子。
他该如何接受?仇恨和绝望顿如火焰,将他最后的理智化为灰飞……当他再次清醒的时候,母亲已永远去了,带着重见爱子的喜悦,沉睡于他的怀中。
那一刻,他明白了自己为何那样地羡慕秋璇,只因为他所有的,不过是一个卑微、怯懦、平凡的母亲,无法保护他、无法给他无忧无虑的童年,也无法给他光辉灿烂的未来。
山风拂过,破碎了轮回,破碎了记忆。
他抬起头,茫茫之中,仿佛看到母亲在风暴中,用尽全力地向他走来。不再卑微,不再哀求,而是勇敢地面对天地肆虐,伸出双臂想要保护自己的孩子。一如那袭在曼荼罗阵中绽放的墨色云裳。
——那曾是他多么渴求的希冀啊。
郭敖忍不住泪流满面。如果说,这座曼荼罗阵以罪孽发动,那么阵中罪行最为深重的,便是他。弑父杀母,罄竹难书的罪,永难被宽恕。
但今天,为了另一位母亲的心愿,他必须选择宽恕。宽恕的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他看着晏清媚,轻轻道:“你这么想复活我?”晏清媚嘶声道:“是!”
风暴隔绝,让他们看不清彼此的容颜。烈风卷起郭敖身上的九纹紫衣,亦扬起晏清媚的一身翠绿。那一刻,她仿佛看到小晏的微笑,他也仿佛看到了母亲的泪光。
郭敖微笑:“当年,我被囚于华音阁石牢中,武功尽废。为了重获力量,不惜开启了秘魔的法门。没有人知道,自走出石牢的那一刻起,我就只有三月性命……就算你将我复活,也不能改变这一点。如此,你还愿意复活我么?”
“愿意!”晏清媚凄声打断他,“就算只有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一刻钟,我也愿意!”她凝望着他,伸出手来,似乎要隔着夜风,触摸他的容颜,“我建造曼荼罗阵,杀掉千百人,就是为了能再见你一面啊!”
郭敖轻轻颤抖,是的,他本不该怀疑这一点。母亲永远深爱他,思念他,保护他。无论他变成什么,无论他还有多久生命,都不会改变。
他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缕笑,如明月般动人:“如你所愿……母亲。”
风暴,在这一刻,像是被一股强太的力量劈空斩开,连同天上的阴霾一扫而清,露出晴明的月色来。月光垂照,映在郭敖的脸上。
郭敖抬起头,他的容颜,竟在一点一点地改变。
晏清媚的脚步骤然停住。她惊愕地看着这一切,全身的力量仿佛被抽空,忍不住轻轻跪倒在地。那一刻,她看到一位释迦太子,她的转轮圣王,正悄悄降临。
世间的一切都是那么宁静,那么沉美。似乎也因佛的降世变得无比驯善。郭敖的脸,在寂静的光中点点改变,改变成她心目中完美的形象。改变成地底那慈柔微笑,向母亲讲经的佛。变成她的永恒。
他伸出手来,缓缓将她扶起:“母亲,我也多想,再见你一面啊……”
那一刻,诸天静寂。她觉得,就算让她背上再多的孽,犯下再重的罪,她都心甘情愿。她的眼泪禁不住不停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