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兵科给事中王骥,参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五月初,当唱礼声在春和殿内响起,一名身高体壮却身穿从七品官员常服的文官正在对朱高煦作揖行礼。
他的身长近六尺,官袍穿在身上鼓鼓囊囊,根本不像文臣该有的身材,反而像是武将。
“我听闻你科举时,骑射第一?”
望着长相刚毅的王骥,坐在主位的朱高煦来了兴致,起身走上前,饶有兴致的看着王骥。
作为洪武朝以后,以文官身份执掌军队并获得军功封爵的第一人,王骥的经历绝对可以用出将入相来形容。
以军事而言,面对鞑靼部的阿岱汗、朵儿只伯屡次入侵甘凉,第一次领兵的他就敢率不足三千的轻骑突袭鞑靼部阿台汗,致使阿台汗兵马几乎全歼,俘虏枢密、同知、佥院、万户、右丞、达鲁花赤等五十余人。
之后南下麓川,率明军渡过伊洛瓦底江,在伊洛瓦底江立下“石烂江枯,尔乃得渡”的石碑,并对印度东部及缅甸、暹罗等地土司、国王进行召见会盟,让诸部震怖,留下一句“自古汉人无渡金沙江者,今王师至此,真天威也”的话。
朱高煦之所以能对王骥这么了解,就是因为前世在滇西旅游时候,去到过当地祭拜他的庙宇。
麓川之役后,王骥被滇西少数民族认为是诸葛亮转世,在傈僳族、景颇族中极受崇拜,逐渐被神化,被奉为迤西、滇缅一带最大的保护神。
这次的鞑靼部没有足够准备,因此肯定逃不出朱棣的追击。
傈僳族人认为王骥死后,阴魂上了天,成为白马将军,因此在每年二月初八刀杆节中举行“下火海上刀山”的仪式,誓以“刀山敢上、火海敢闯”的英勇气概祭奠王骥,表达抵御外侮,保家卫国的决心。
朱高煦生起了考校的心思,尽管王骥比他还要大两岁,但不管是带兵打仗还是处理政务,他都算王骥的‘前辈’。
对草原的熟悉程度,朱棣不比他们差。
不过恰好,朱高煦就自认为是雄主。
只是他确实没有亲自去过山西,光从奏疏上来看,也确实看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给他赐座,我要好好了解一下山西的事情。”
“回殿下,臣确实有上疏请求蠲免盐池拖欠赋税。”王骥倒是直接承认,并补充道:
“当地盐池百姓生活困苦不说,还要负担繁重的徭役,早已困苦不堪。”
从至正年间到如今,蒙古人早已被大明的汉人打出了阴影,除非能出现一个类似王保保的人物来率领他们创造一场大捷,不然他们与明军交战,始终都是未战先怯,还未交手就丧胆三分。
如今王骥敢如实向他禀告,这让朱高煦十分高兴。
“靖难时,臣父母相继去世,守孝六年才得以参加科举。”王骥以为朱高煦在问他靖难时的事,故此如实回答。
可以说,除了亲手给王骥授爵的朱祁镇以外,除非遇到朱元璋、朱棣这样的雄主,不然其它平庸的君王还真的不敢用这种动辄功高盖主,还能出将入相的人物。
弄到最后,王骥不得不以跃马吃肉,盛情于声妓的行为来自污。
想到这里,朱高煦脸色浮现出一抹尴尬。
王骥作为兵科给事中,大明开国以来许多兵马调动的档案他都能翻阅,正因如此,他也十分了解明初诸将乃至如今的朱棣、朱高煦等人的用兵风格与手段。
“能开百斤弓,五十步内正中靶心。”王骥有些忐忑,对于朱高煦的上手,不免有些担心自家殿下有龙阳之好。
对王骥的观点,朱高煦给予了肯定,同时询问道:“听闻你前些日子去了山西的盐池,并上疏希望朝廷蠲免当地拖欠的二十万石税粮?”
朱棣找不到人可以回家,可他们丢下牧群逃跑,等再回来时,牧群早就被朱棣带走了。
毕竟就后来的情况来看,王骥的威望确实比朱祁钰和于谦的威望还要高。
缅甸打洛以东的地区,只要是王骥当年驻过兵的地方,都建有三崇庙,供奉三崇神王骥。
不过其中比较尴尬的一点是,王骥被召回,久不回归云南,并受到新皇帝冷落南京的事情传回后,居然被讹传成了新皇帝就把王骥召回,奸臣在二月初八为王骥接风的酒席上毒死了王骥。
如果按照历史来推断这个讹传,那在他们眼里,估计毒死王骥的那个奸臣恐怕是于谦……
王骥在意的是,这场交手,明军能给鞑靼部造成多大的死伤,以及鞑靼部遭受重创后,瓦剌部会不会来个坐收渔翁之利,侵占大明此战的土地成果。
在王骥看来,蒙古人除非舍弃妇孺和牧群,不然他们连都很难逃出朱棣的追捕。
毛忠差点全家被诛,靖难旧将陈懋郁郁而终,王骥冷板凳坐了三年还不够,突然又被下令解职回家,并且还要定期入朝来以示没有反心。
大理地区的部分白族也将王骥奉为当地的本主,是经济复兴之神,封号“三崇建国鸡足佑民皇帝”,每年农历七月初十举行三崇本主王骥的圣诞庙会,当地人前往三崇庙为王骥祝寿。
朱高煦伸出手捏了捏王骥那隐藏在袍服下的腱子肉,满意点头的同时询问一句。
夺门之变里,于谦亲手训练的十团营中除了范广以外,其余诸将见到披甲上阵的王骥,纷纷站到了王骥这一边。
王骥年近三十,虽说没有上过战场,但他所在的保定府也是军户繁多的地方,自小就从军户口中听过与蒙古人作战的故事,更因此了解了蒙古人作战的习性。
“能开多少斤弓,射多远?”
“你的观点倒是不错。”
“好!”听到王骥的话,朱高煦笑着点头:“这份武功,就算放在诸将中,也是十分了不得了。”
朱棣可以带着半个月的军粮,带着几万骑兵横击大漠,可蒙古人却不行。
“陛下现今已经率兵北上抵达白城(兀良哈秃城),不日即将抵达鹤城卫,开始此次北征,你如何看待?”
没了牧群,一场白灾就足够摧毁一个部落。
“既然有这份武功,又出身保定,为何不选择早早投军?”
朱高煦自然知道山西百姓负担沉重,要不然他也不会屡次降低山西定额。
不过朱祁钰和于谦会这么做,朱高煦也能理解。
他自然不会觉得于谦是什么奸臣,但朱祁钰上位后,于谦他麾下那群依靠他的人确实把一些事情做的令人看不过去。
“臣以为,陛下此次出兵必然大捷而归,不过自此之后,朝廷也难以再找到和鞑靼部决战的机会……”
“朝廷虽然屡次降低山西赋税定额,然山西情况依旧不容乐观,一些百姓甚至衣不蔽体……”
他回头对亦失哈吩咐,王骥也连忙回礼表示感激。
待他入座,朱高煦也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向他询问道:“就你所见所闻而言,山西百姓的困苦除了徭役和田赋外,还有什么?”
“自然是苛捐杂税。”王骥不假思索,并作揖道:
“臣路过山东时,所见山东百姓衣食充足,脸上也多见笑脸,河南、北平等地亦是如此。”
“只是等进入山西,山西百姓之疾苦足以让良善者垂泪。”
“朝廷在山西开设矿场,掘取煤炭,这对当地百姓本是好事,然而当地衙门却发动徭役,让百姓前往山中挖掘煤炭,一些衙门甚至规定每户每年需要掘煤千斤。”
“百姓居所距离煤场本就不近,为了掘煤,一些十一二岁的少年人都得在天未亮时起夜,徒步走十数里前往煤场掘煤。”
“如此一日下来,也不过掘煤百斤,并且还会被煤场刻意刁难,故意量轻重量。”
“光是煤场这一项,每年就足够耽搁百姓半个月的时间,其余更不用多说。”
“朝廷虽然规定了每年徭役不得超过二十日,但山西之地官员却以工期不成而延长,实际的徭役恐怕足有两个月之久。”
“殿下……”王骥作揖,声音带着几分难过:“山西之民,苦徭役久矣!”
“……”呆愣听完王骥所说的所有,朱高煦久久不能平静。
他以为自己屡次蠲免山西定额,已经让山西百姓的负担降低了,但实际上他还是低估了官员对百姓的盘剥。
想到这里,他不由看向亦失哈:“我派往山西官员数百名,可无一人告诉我这些事情。”
“如今若不是王骥,我不知道还要被瞒多久。”
“殿下……”亦失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见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朱高煦看向王骥:“我欲拔擢你为山西按察佥事,专纠官邪,戢奸暴,平讼狱,雪冤抑,以振山西风范而澄清吏治。”
“臣谢殿下恩典……”听到自己一下子从从七品被拔擢为正五品的按察佥事,并且还能在山西境内走动,王骥怎么会拒绝?
他作揖接下了这份旁人看来得罪人的差事,朱高煦见状也安抚他道:
“你若是能让山西官员遵纪守法,山西布政使司及按察使司的高官任你挑选!”
朱高煦口中高官,也只有布政使和按察使了。
也就是说,他是准备让王骥好好整治山西,也算是为他撑腰了。
“臣,定不负殿下用心!”
王骥躬身行礼,朱高煦见状也摆摆手:“准许伱休假三日,另给你派东宫护卫十二名,花销由东宫出。”
“你这三日好好休息休息,等去了山西,就没有能够休息的时间了。”
“臣告退……”王骥心知肚明,因此作揖退出了春和殿。
在他走后,朱高煦看向亦失哈,不满道:“我派往山西的那些人,还有西厂的人,为什么没有把这些事情上奏。” “到底是觉得这种关乎百姓疾苦的事情不重要,还是他们拿了当地官员的好处,不想上报?”
“这件事情,你和胡纶给我查清楚,一个月后给我答复。”
“是……”亦失哈知道现在怎么解释都没用,自己殿下只看证据,所以没有狡辩,而是应下了这份分内事。
“二哥!”
王骥才走不久,熟悉的声音就在春和殿内响起。
朱高煦看去,却是朱高燧莽撞的闯进了殿内,寻着自己就走了过来。
“你不去干清宫陪娘亲,来这里作甚?”
朱高煦整理了一下手中的奏疏,询问着这段时间已经相见到厌烦的朱高燧。
“娘那里太闷,我来你这里叙旧。”
见朱高煦不高兴,朱高燧立马就收敛了几分,自己从亦失哈手中接过了椅子坐下。
不过他坐了没一会,就把目光放到了《天下四夷宾服总图》上。
他凑近看了看,对旧港、吕宋、安南等地十分好奇,更是指着填上颜色,却没有任何卫所、衙门的台湾说道:
“这小琉球怎么改名叫台湾了,而且上面也没卫所啊,为何不派卫所?”
他十分好奇,朱高煦闻言只能叹气道:“上面疟疾多,在郑和第三次下西洋返回前,我不准备插足上面。”
“除此之外,从福建横渡海峡前往当地也比较困难,适合朝廷的只有从长江口一路南下这条航道比较安全。”
“目前来说,朝廷只需要掌握澎湖就足够了。”
朱高煦说着,便见朱高燧看着地图上的旧港说道:“郑和他们还没有离开旧港吗?这都几个月了……”
“不把旧港经营好,他怎么下西洋?”看着只有小聪明的朱高燧,朱高煦叹气起身,用指挥杆指向旧港的同时,一路沿着海岸线滑向昆仑角(好望角)。
朱高煦给郑和的任务很重,他希望把所有官场在第二次下西洋期间修建好,例如苏门答腊、大古剌、榜噶喇(孟加拉)、锡兰(斯里兰卡)、古里、忽鲁谟斯、剌撒、阿丹、天方、木骨都束、慢八撒、层拔国等等。
这些有的是国家,有的是城邦,一直从马六甲沿海到后世南非东北部海岸地区。
抵达昆仑角后,郑和会在当地设置一个昆仑宣慰司,并开垦耕地,建设城镇返回。
在郑和第三次下西洋前,这个宣慰司会从层拔国购买可以长期储存的粮食等待郑和抵达,并作为郑和前往中美洲、南美洲的补给点。
只要能和印加帝国、阿兹特克人沟通,并建立一定的友谊,届时郑和就能留下一队兵马,在当地人的帮助下找到朝廷所需的各种作物和植物。
这次的友谊建立,也方便日后大明走大明洋(太平)前往美洲西部,省去补给上的麻烦。
只要把各种贸易商品价格谈好,那船队就不需要带沉重的粮食,完全可以带着商品从大明洋前往中美洲的西海岸,然后用船上的货品和当地人换粮食。
如果朱高煦没有记错的话,北美野牛的数量是数百乃至上千万头的庞大数量。
如果不是遭到白人滥捕滥杀,这群野牛足够当地土民正常吃数百上千年。
一想到欧洲那群家伙,朱高煦就气不打一处来。
大明眼下的情况是无法殖民美洲的,而且朱高煦也不打算殖民美洲。
相比较美洲,他更在意中南半岛和南洋。
至于美洲,大明完全可以用商品来换取黄金、白银等资源,并且可以放心扶持美洲上的阿兹特克人和玛雅人。
美洲和大明的冲突注定不会很大,相比较之下,美洲和欧洲的冲突才让人好奇。
朱高煦很好奇,如果大明把马匹和甲胄、弩箭等东西带给阿兹特克帝国和印加帝国,那欧洲人登上这座新大陆的时候,会遭遇到什么?
想到这里,他兴致勃勃的看着美洲的方向,而朱高燧见他看着地图上的美洲方向,也不由询问道:“这北洲和东洲上有人吗?”
“自然有的。”朱高煦闻言,当即走到了书架上,从书架上找出了一本书。
这本书看上去很古朴,朱高煦将其打开后,上面出现了一段话。
【北荒者,距中国三万六千里,需越大河,渡冰海……】
“这本书应该是先秦时期的书,其中的中国按照《诗经》的解释是天子所居住的京师,也就是从周天子居住的洛邑到北洲,需要走三万六千里才行。”
“先秦一里和我们现在的一里长度不同,折算下来差不多就是两万五六千里左右,但也足够很远离。”
“书上说的冰海,应该就是这里……”
朱高煦心知肚明的指着白令海峡:“这里就是冰海,据传天下大寒的时候就会结冰,可供人行走渡海。”
“另外一本书上就说了,北洲和南州的人是怎么到当地的。”
朱高煦说着,又放下这本书,找到了另一本看上去很古朴的书。
他翻开给朱高燧指出了那句话,上面的意思大概是在说,在燧人氏时期,由于天下大寒,华夏北部的一些部落渡过了冰海,抵达北洲后,因为依旧寒冷,所以不断向南迁徙,一直到他们来到一处暖和的地方才开始定居下来。
在书上,中原一共有三批部落先后进入北洲,并依次在南州、北洲与南州中部,北洲相继安家。
“这书也是先秦的吗?”
朱高燧看了看这古朴的书籍,朱高煦则是脸不红心不跳的点头:“应该是先秦的,我在古今典籍馆翻找的时候找出来的。”
“当时还找到了许多更早的版本,但那些书都因为保管不当被虫蛀了。”
“我准备等这次父亲北征回来,主持编撰一本百科全书,将这些书籍都拓印在新的百科全书中,在两京十四行省的省治分别设置一座藏书阁,让各地百姓可以阅览。”
“除此之外,我还准备收集从燧人氏到如今的一些史料,编为一本《华夏历史概略》。”
朱高煦说着自己的想法,朱高燧却不感兴趣,他关注点都在朱棣北征身上。
“大哥前些日子给我写信,说让二哥你有时候劝劝爹,别让爹北征,让他多陪陪娘的时候,也好好修养修养,毕竟他也四十八岁了。”
朱高燧说着老大让他代传的话,朱高煦听后却不是滋味。
什么叫“也四十八了”,你们怕是不知道这老头差点把我们三兄弟熬死……
一想到年纪最小的老三都才比朱棣多活七年,朱高煦真不觉得有什么好劝的。
这一世有自己分担,朱高煦都担心朱棣能把他们三兄弟给熬走。
“爹的身体,比老大和你的还强壮,你们担心他,不如担心担心你们……”
朱高煦瞥了一眼朱高燧,朱高燧还以为是他生气了,连忙闭嘴开始看地图。
倒是瞧他这模样,朱高煦就知道他大概是有事情要求自己,所以冷静开口道:
“你无事不登三宝殿,之前来,每次都让我赏你点东西,今日恐怕也不是单纯的叙旧吧?”
“嘿嘿……”朱高燧假装腼腆的笑了笑,然后才小声道:
“二哥,您看看您说的这话,我只是想您了才过来。”
“在您面前,我比在爹面前都老实,哪敢来要什么东西啊。”
“只不过是你看我可怜,随便补贴补贴弟弟罢了。”
如果说朱高炽继承了朱棣的体态,朱高煦继承了朱棣的能力,那朱高燧估计就是继承了朱棣的厚脸皮。
看着朱高燧这厚脸皮的模样,朱高煦直接坐回位置上:“给你三息时间,不说就滚。”
“说说说!”听到朱高煦要赶自己走,朱高燧连忙凑上跟前帮朱高煦捏了捏肩膀,一边捏一边说:
“我前些日子看见宫人带一匹马去散步,他们说那马是您的赤驩。”
“您的马我肯定不敢有想法,我就是想要两匹它和大食马生的马驹……”
朱高燧说出了自己的意图,要知道即便是汗血马和大食马所生马驹,那也是价值千金的存在,不得不说他还真敢要。
“这个问题不大,前些日子赤驩刚刚配种,反正你要在京城照顾娘,等你走的时候,我让人送你两匹它的马驹。”
朱高煦说罢,朱高燧立马作揖:“谢二哥!”
“滚吧……”
“诶!我这就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