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锦衣卫、西厂办案!”
炎炎盛夏,破门之声成为了江南的主旋律。
七月初,得到调令的王骥很快来到了浙江,并在与江淮熟悉过后,便直接调动锦衣卫和西厂开始了对颜李残党的追查,以及对当地大商户的盘查。
这些大商户表面与江南的守旧派交往密切,但实际上也和新政派眉来眼去。
在山西巡查过的王骥很清楚这些商人唯利是图的性格,故此在他的盘查下,仅仅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便查出涉案官员三百余名,吏员一千四百余名,乡绅富户三十六家。
这群人都涉嫌贪污受贿行贿,依照《大明律》,贪污受贿者被判决流配,行贿者抄家夺职,发回原籍。
王骥的果断超过了许多人的预期,哪怕是朱高煦也不由得赞叹起来。
“一个月时间,查出贪官污吏一千八百余人,乡绅富户三十六家,查获金银铜钱一百四十余万贯,宝钞八十余万贯,耕地九万余亩,桑田三万余亩,还有宅院三千余处,古董字画及珠宝六箱……”
“看样子选他没选错,且再看他几个月,今岁朝廷的岁入恐怕是盈余了。”
坐在武英殿主位上,朱高煦手拿王骥上奏的奏疏,脸上的满意之色溢于言表。
站在一旁,朱瞻壑也颔首道:“王骥虽是文官,但霹雳手段更像武将。”
“以浙江和江西的情况,贪官污吏绝不在少数,颜李案所查获的钱粮恐不低于两千万贯。”
虽说浙江和江西富庶,但毕竟没有南京、苏州、扬州、松江等这么多的繁华大城,自然比不上南直隶聚集的财富多。
饶是如此,两地若是能查获两千万贯,那也足够大明继续两年的高速基建了。
“所查获的田亩尽数贩卖,如此一来应该能多积攒二百万贯。”
朱高煦给出提议,同时对朱瞻壑说道:“好好交代你下面的那群人,这个机会若是错过,便不是那么好寻到了。”
“是……”朱瞻壑应下,父子交心时,南方抵达江西南昌府的陆愈却并不需要他人交代,而是在抵达南昌的第一时间就开始对“颜李案”所牵扯之人开始发难。
“陆半山,你敢对本官动手!”
“押下去!”
南昌府布政司衙门内,几名身着从二品、正三品、从三品袍服的官员还在呵斥,然而坐在公堂上仅穿着正四品官袍的陆愈却面色平静的打下惊堂木。
在他的出声下,左右的锦衣卫开始动手,江西的布政使、左右参政及按察使等官职高于他的官员被他诱骗而来后,直接以“调查”的名义一网打尽。
他们之中是否有被诬告的,这点与陆愈无关,即便他知道也不会放过。
先把这些官职大于他的人用皇权抓住,然后在自己执掌江西两司大权后再慢慢调查,这才是最快的办法。
“按照颜李案的账册调查一番,另外再对这几位大人及其亲眷暗中调查调查。”
陆愈缓缓起身,在吩咐自己从广东带来的官员时,还同时吩咐了锦衣卫和西厂的两名千户官。
三人作揖行礼,陆愈则是走向了衙门后院。
他不会学王回在明面上直接调查大官,因为他没有王回身后那么大的势力。
他毕竟从南洋起家,而朝中并没有什么南洋出身的大官,所以他只能依靠太子。
就此前太子与自己的书信表现来看,这位太子虽然不是个逆来顺受的主,但对于下面人的建议还是比较在意的。
自己先把案子办了,然后趁机扶持自己带来的那几名官员。
这次案子的功劳只要均分,那这几个人很快就能被拔擢到正五品。
正五品的官员在大明官场的话语权已经不少,只要自己能在此次案子中大放光彩,那事后入京为官,将自己手下这几个人一点点拔擢就不成问题。
陆愈回到了后院的一处书房,并开始亲自研磨书写书信。
这时一名官员走了进来,声音略微不善道:“半山,你怎么没有证据就把王大人他们都给扣押起来了?”
那声音中带着丝正气,陆愈不用抬头都知道来人是谁,故此开口道:
“整个江西涉案之人那么多,承宣布政使司和提刑按察使司如果没有出问题,你认为可能吗?”
“先抓起来,没了人阻碍我们,我们再去查案。”
“若是真的有错抓的,那大不了我亲自去下跪磕头,端茶递水来道歉便是。”
“可若是这群人都有问题,那留他们在外面只会给我们下绊子。”
“廷益,有的时候还是不要太迂腐了……”
陆愈说话间,那人也走了过来,赫然便是当初在车里府与陆愈一起共事的于谦。
他走了过来,并不将自己好友的提醒当回事,而是郑重道:“没有真凭实据就将人拘禁,若是被庙堂上那群人知道,你的麻烦事恐怕小不了。”
“办不好这件事,我的麻烦事才会小不了。”陆愈一边写信一边回答道:
“可若是我把这件事情办好了,那时候就不是他们找我麻烦,而是我找他们麻烦了,廷益……”
书信写完,陆愈将其墨迹吹干后,这才对外开口道:“陆浑!”
他刚刚喊出,书房外便走入一道身影。
身穿从八品官员常服的陆浑走入其中,陆愈也将手中装入信封并用火漆烫好的书信递给了他。
“送往京城,另外让赵谨他们看好司狱,案子没有结束前,只准进不准出。”
“是!”陆浑对自家大哥的话,从来都只有听从,而无反对。
望着陆浑接过书信离开书房,陆愈这才看向了于谦,示意其坐下泡茶,边喝边聊。
于谦虽然眉头紧皱,但还是坐下开始泡茶。
陆愈也坐了下来,同时对于谦说道:“你我不过四五品,若说力量倒也有一些,只是这点力量莫说挑动一个布政司,就连一个府都十分困难。”
“当下并非你我愿意就能挑动江西,而是上面有人让我们挑动江西,我们才能在江西动手。”
“我且问你,朝廷现在最缺的是什么,最不缺的是什么?”
陆愈询问于谦,于谦虽然略微迂腐,但却并不蠢笨,他不假思索道:
“朝廷历年来不断在民间修建铁路、官道、水利,最缺的无非钱粮。”
“至于最不缺的,无非就是官吏罢了。”
“没错。”见于谦还能判断出情况,陆愈满意点头道:
“近年来,各地官学毕业人数不断增加,早在三十年前,一个普通的识字小子便能帮人写信来谋生,而今每年三百余万识字的小学学子毕业,他们毕业后却碍于脸面不想回乡务农,故此只能在城镇之上谋生。”
“他们想要在城镇谋生,这无可厚非,朝廷也不可能阻拦,但城镇所有的工作毕竟是有限的。”
“每年三百多万人留在城镇,这其中又有几个人能找到长工?”
陆愈叹气道:“恐怕更多的,都只是找一些短工谋生罢了。”
“他们既然不下乡,那朝廷建设再多也与他们无关。”于谦直言开口,陆愈却摇摇头道:
“我说过,城镇工作毕竟有限,若是伱是一个掌柜,如今来两个人应选小二,一个是小学毕业,十五六的青年小子,一个是二三十岁的不识字青壮,你选谁?”
“小子本分,又识字,自然选小子。”于谦刚刚回答完,脑中便闪过了陆愈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这些不识字的青壮,都会被挤到乡野之中,而铁路和水利等工程建设便是他们最后谋生的手段?”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不过更重要的是未来。”陆愈解释道:
“每年三百万学子不断毕业,只需要十年,便有三千余万人留在城镇,二十年便是六千余万,这还不算增长。”
“这些人虽不认命,但大部分还是会被淘汰回乡野务农。”
“当今陛下早年的均田政策,实际就是给这群人留足了退路。”
“若是在城镇谋不了生路,老家农田最少还能保证他们不会饿死。”
“当下有不少学子为了留在城镇而贩卖老家田地,随后在城镇购置宅院,却不想城镇工作会越来越稀缺,而那些商贾只需要他们最年轻宝贵的一段年纪。”
“若是过了这段年纪,他们自己还没有积累足够的财富而蜕变为商户,那留给他们的恐怕也只有卖房返乡这一条路罢了。”
“辛苦十数年,最后还是落得回乡耕种,到头一场空。”
陆愈声音略微唏嘘,于谦也反应过来道:“你的意思是,朝廷在解决这个问题”
“解决也简单,你在大陆看不清,但我在海外发家,自然能了解外界多一些。”
陆愈回应的同时示意于谦可以泡茶了,于谦见状也为陆愈泡茶斟茶,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海外各国虽有金银,但许多东西无法生产,而这些东西唯有我天朝可以生产。”
“朝廷过去三十余年都在经营北方,如果我猜的不错,一旦最重要的西北铁路完工,那朝廷便会开始着手在南方大兴工厂,以瓷器、丝绸、制糖、酒茶等行当为主。”
“北地百姓之所以过得比江南百姓滋润,无非就是一人为工,全家享福。”
“这工又以朝廷专营的工厂工价为最高,据我所知,一个矿工的最高工价能达到每日一百三十文,而江南的矿工工价也不过七十文,其它行当的工价也不过在二十文到六十文,唯有一些工匠能达到每日二百文。”
“若是朝廷能提供足够的工作,这些学子自然就有了去处。”
陆愈这般说着,于谦却皱眉道:“你说他们不愿意回乡务农,难不成就愿意下井挖矿吗?”
“呵呵,为何不愿意?”陆愈笑道:
“回乡务农,家中耕地不过四五亩,即便亩产二石,岁收亦不过三四贯,可若是下井挖矿,岁收恐有四五十贯有余。”“所谓不愿回乡,无非是务农所得无法养活自身罢了,而下井挖矿虽然苦累脏乱,但下井一年则得耕地十余年之财富,你觉得他们会选谁?”
陆愈知道于谦出生浙江杭州富庶之地,故此与他解释道:
“那些清流还口口声声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到头来一查,一百个官员里能有几个不贪的?”
“先活下去,再讨论体面不体面,这就是未来这群学子所要走的路。”
“既想要体面,又想要富庶,这世界哪有如此两全其美之事。”
“须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于廷益一样生于富庶之家,对于他们来说,活好便已经很困难了。”
陆愈揭穿了于谦所畅想的虚假世界,毕竟不是谁都像他们家一样世代为官。
即便他父亲不仕,可家中的财富依旧让于谦过的十分滋润。
与他相比,那些祖辈都是泥腿子,自己生下来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学子们能活下来便很不容易了,更别提想要活好了。
所谓体面,在每年四五十贯的工价面前显得那么苍白而无力。
“即便按照你所说,可朝廷需要数百上千万工人吗?”
于谦想到了供应需求的问题,陆愈闻言轻笑:“天下又不只有朝廷,单说朝廷宗藩范围内的各个藩国人口便不低于朝廷,这些都是市场。”
“当然,朝廷具体准备怎么做我也不清楚,虽然我也觉得朝廷这么想有些想当然,但仔细想来,朝廷过去二十余年的每一步都走得十分稳健。”
“放在二十年前,你我会相信有火车这样的造物吗?”
陆愈想到了火车,于谦在听到火车二字后也渐渐沉默起来了。
最终,他们又将话题引回到了江南当下在爆发的事情上。
“朝廷怎么做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朝廷缺钱粮,而天下钱粮六成藏于江南,江南之钱粮又有绝大部分藏于官吏身上。”
“对官吏动手不仅能整顿吏治,还能得到钱粮填补国库,将国库之中的钱用于各地建设,真正做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兴许在那位眼底,你我都只是民的一部分,或者说,我们还不如民。”
陆愈露出自嘲的表情,于谦闻言立即道:“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chóu)。”
“贪官污吏需要严惩,但陛下也不应该视我等为随意可抛弃之物。”
“呵呵……”陆愈没有回答什么,只是轻声笑了笑,或许在他看来,于谦这种自幼家境不错的人,是绝不会理解皇帝对官吏严苛原因的。
二人谈话告一段落,虽说于谦还是觉得皇帝对他们这些臣子过于严苛,但在接下来几个月的案子中,于谦还是展露了他铁面无私的一面。
贪官污吏的罪刑他皆按照《大明律》处置,该杀杀,该流配流配,该夺职夺职。
在这个过程中,他也渐渐明白了不少东西,判决也收敛了许多。
相比较江西,浙江方向就比较“残暴”了。
“传旨意,浙江犯案官吏及其三服俱发配交趾、云南各府,沿途押送官军胆敢私放者,俱五刑!”
寒冬十月浙江杭州城外,当身穿从四品官袍的江淮冷脸宣布了旨意,台下数千杭州城涉事官员及其亲眷纷纷露出了绝望的表情。
这只是杭州一城的贪官污吏及其亲眷,若是放眼整个浙江,整体数量则是令人瞠目结舌。
正如当下,随着江淮宣读了旨意并走出临时监牢的时候,一名官员便匆匆走来递上了一本文册。
“江参议,文册已经统计好了,请您阅览。”
“嗯。”江淮接过文册,而文册上书写着浙江十一府一散州七十五县的贪官污吏处理情况。
失察及行贿却无贪污罪刑的有三十二名官员,另有罪刑严重被王骥亲自判决斩首的六十七名官员,三百余名吏员。
末了,还有二千二百余名官员和一万六千余名吏员被判决流放交趾、云南。
若是算上其亲眷,数量则是在二十四万人左右。
三个多月时间,在王骥率领下,浙江承宣布政使司查获赃款八百六十余万贯,田亩一百二十万余亩,宅院三万余处,古董字画六十八箱,矿山七十六座。
虽然查出的贪官污吏比南直隶的少,可就财富来说,浙江官员的财富更多,尤其是一百二十余万亩耕地令人瞠目结舌。
仅是这批田地的价格,便已经超过了一千万贯。
“这文册我亲自拿给阁臣,你先退下吧。”
江淮看了一眼文册内容,心惊的同时也很快平复了心境,并对官员吩咐了起来。
官员闻言退下,江淮也乘坐马车返回了杭州的布政司衙门。
在这里,他看到了近五十岁的王骥。
兴许是在交趾协助平叛多年,他的气质不同于一般文官的气质,甚至可以说有些偏向武将。
高大的身材和那股生人勿进的气质,胆小一点的人看到他都不免两股战战,即便是江淮也会在见到他时莫名心虚。
“阁臣,浙江这边的文册已经出来了,虽说还有一些收尾的案子没有查完,但大体已经不影响什么了。”
江淮将文册递了过去,王骥接过翻开一看,不苟言笑的点了点头:
“好,浙江这边的收尾就交给你了,吏部那边的官员已经就任,你好好磨合磨合,然后把变卖宅院的钱粮用于浙江当地的建设,其余的钱粮与变卖耕田的钱粮上交朝廷。”
“江西那边,陆半山的手段虽然也算不错,但速度上还是慢了一些,我现在带两千京察官员驰援他,希望在清明前把江西的案子也结了。”
“至于湖广和福建我自有安排,你们只要治理好辖地就行。”
“你们的功劳,我会一字不落的写下呈上,不用担心。”
王骥将方方面面都交代了,而且也不提清流的事后报复,显然他并不准备和清流好好洽谈。
清流要洽谈,找皇帝就行,他只负责办事。
面对这样的人,江淮不免作揖道:
“虽说这群贪官污吏都已经被严惩,但还是有些漏网之鱼在游动,阁臣接下来还是需要小心。”
“你倒是有心,不过没有必要担心我。”王骥笑声爽朗,拿起文册便起身走向了后院。
见他离去,江淮毕恭毕敬的对他背影作揖行礼,不多时也走到了浙江布政使司为自己安排的办公小院。
他所擅长的并非是党争和查案,而是顺大势而为之。
在陇川时他是这么做的,在河南他也是这么做的,不同的是在河南时间太短,他还没来得及研究河南应该如何发展,就被调来了浙江。
尽管他不是浙江的一把手,但他依旧可以根据浙江的情况来想办法发展浙江的经济。
此前浙江有一千四百余万口,耕地四千七百余万亩。
抵达浙江后,江淮觉得这并不正常,毕竟浙江的山区很多,所以他在查案的同时也派人核实起了浙江的土地情况。
经过他派人调查,这四千七百余万亩中大部分都是林地,虽然也能收税,但以农田税收来征收,未免有些强征暴敛了。
浙江之农田二千二百余万亩,其中水田一千六百余万亩,旱田六百余万亩。
此外,还有桑田、茶田、果田等一千二百余万亩,剩下的一千三百余万亩耕地都是林地。
根据当地情况,江淮着手准备上疏,同时也准备将这次收缴的矿山利用起来。
他将他能想到的一切发展方式书写结束后,便派人将这份奏疏送往了北京,而他自己则是开始处理起了浙江堆积许久的政务。
奏疏送抵北京时已经是十月中旬,而对于这份奏疏,朱瞻壑则是小心翼翼的翻阅过后确认没有问题,然后才递给了自家父亲。
“爹,这就是我与你说过的江淮,这是他对浙江政务所写的奏疏,您看看。”
正在理政的朱高煦闻言,头也不抬的接过奏疏翻阅,时不时点点头。
瞧见他点头,朱瞻壑松了一口气道:“当初陇川铁路和陇川府就是他组织进行改革的。”
“我记得。”朱高煦冷淡回应一句,随后才开口道:
“其中许多方向把握的不错,但具体施行需要配合朝廷,而不是他自己自力更生。”
朱高煦评价之后,用朱笔在奏疏上写下:“甚好,须配合朝廷方针,不可冒进。”
瞧见这评语,朱瞻壑松了一口气,朱高煦也开口说道:
“把这份奏疏送往户部,让户部派人去杭州接收赃款。”
他话音刚刚落下,殿外便传来了脚步声。
“陛下,沈国公王义求见,都督府有急报。”
“宣!”听到都督府急报,朱高煦不假思索的宣其入殿。
几个呼吸后,王义步履蹒跚的走入殿内作揖,脸色的凝重让朱高煦和朱瞻壑都关心了起来。
“陛下,昆仑宣慰司传来消息,年初四月有船队袭击昆仑角被击退,请增派援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