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景城在商洛蛰伏整整两个月,在一声冬日里的惊雷炸响之后,他收好了自己和风细雨的样子,挟着狂虐的暴风雪,来到了末族。
他不知何时进来屋中,一个人坐在高处那把椅子上,身边也未带下人。极为修长的双腿交叠,身子微微左倾轻倚在椅子扶手上,沉静如冰原的眉目,缓缓抬开眼皮,漠然地看着方景梵。
方景梵连退数步,撞倒了身后的长桌,晒落了一地的笔墨,他衣上沾了墨汁,乌黑一团,脏兮兮地样子分外狼狈,神色也慌张得厉害,望着方景城声音发抖:“大……大哥……”
“嗯,四弟。”方景城也好声应一句,依然保持着不变的姿势就这般静静地望着方景梵,“你从杜畏身上拿走了一样东西,大哥今日,是来取的。”
“我不明白大哥你在说什么,我……我不知道什么杜畏!”方景梵抖着脸上的皮肉,因为过份紧张,导致他说话都说不清,“我都不知道大哥你已经回丰国了,大哥几时回来的?”
方景城轻笑了一声,扬了一点眉角:“怎么姜应生没有告诉四弟,他是来抓我回京问罪的吗?”
“大哥哪里话,大哥便是回了京,父皇也一定对大哥关爱有加,哪里会问大哥你的罪?”方景梵笑比哭难看,话比鬼还假,也枉着他说得顺畅。
“是吗?如此说来,要借四弟吉言了。”
“不敢,大哥不如与我一同进京如何?我们……我们……一起去见父皇,父皇必不会追究大哥的过错的。”方景梵想着,只要能稳得住方景城这一刻,骗得他一起回京,一切到了京中就都好说了,“我可以向父皇进言,说大哥你在祈国为了两国太平居功至伟,应该要论功行赏,不能听信小人谗言受祈国挑拨,大哥,你说呢?”
“四弟如此为我着想,当大哥的我……很是欣慰。”从方景城的脸上,已经无人能看出他的想法了,杜畏也不能,只知道他始终情绪稳定甚至平静,始终不咸不淡,哪怕现在跟方景梵这般无耻的人说话,他也能慢慢地来。
“大哥信我就好。”方景梵轻松一笑,站起来冲方景城走过去,憨厚的脸上满是老实的笑容,有点像五年多前的那个京中梵王爷,还不懂权利的好处与地位的尊严,只想做一个安份守己的闲散王爷。
方景城便这样看着他走来,也不表示相信,也不表示怀疑,由着他靠近,方景梵走过去给方景城倒了一杯茶,老实巴交的声音说道:“大哥,你想什么时候回京呢?”
“你说呢?”
“我想你……”方景梵看着方景城低头吹着茶杯里烫口的茶水,长长的眼睫微合,挡着他毫无感情,森冷得令人发寒的眼睛,方景梵目光一狠,从袖中豁然翻出一把小刀,对准了方景城就刺下去!
杜畏一脚将他轻松踹倒在地,他手中的小刀掉落一边,被出现的毕苟踩在脚底下。
“你……你不是断了两只手吗!”方景梵大叫一声,惊恐地看着杜畏,看着他完好无缺的一双手。
杜畏简直不想跟这种蠢货多话,只是按住他望着他的少主。
方景城吹好了杯中烫人的茶水,轻轻啜了一口,茶水泡得不够好,他喝着都入不了口,便将杯子放下,抬眼他长长的眼睫,还有狭长的压着煞气,不怒自威的瑞凤眼,轻抬了两根手指,虚空轻点了两下,像是懒得为这种人多说一句话一般。
杜畏立刻明白,从方景梵身上搜出那四小块白氏遗帛呈给方景城,方景城将这四方小白帛一片片叠好,又放进袖中,从始至终都没多看一眼倒在地上的方景梵。
“你敢!方景城你敢!那是我的东西!是我丰国皇族的东西,你这个罪臣之后有什么资格放在身边!你还给我!”方景梵如同疯了一般大喊大叫,冲着方景城愤怒嘶吼。
方景城皱了下眉头,杜畏便一脚踢在方景梵小腹上,疼得他弯起身子,却还在恶毒地诅咒:“你竟敢对本太子如此无礼!你不过是个下人,是条走狗,竟敢对本宫,如此无礼!”
“你们不敢杀本宫,否则方景城你也不会在这里跟我废话了,你们不敢杀我!”方景梵披头散发,嘴角流血,凶狠地瞪着方景城。
方景城手指轻轻掸了下袖口,慢慢站起身来,根本不多看一眼方景梵,而是走向了一直沉默地躲在一边的温琳,相比起蠢得毫无脑子的方景梵,方景城更乐意多看一眼这个满腹毒计的妇人。
“少将军。”温琳脸色发白,望着方景城一步步走来,她一点点后退。
设想过很多次,当方景城重回丰国的时候,温琳她会以何种姿态面对方景城,以何种手段报复他赠予自己的这一生屈辱,为了那一刻,温琳受得了方景梵的百般折磨羞辱,只要她还坐在太子妃的座位上,她就能捱到方景城回来的那一天,到那一天,她一定会将这所有的痛苦十倍百倍万倍的报应在他和傅问渔身上。
可是万万不曾想,他回来了,且是以如此居高临下,自己如此卑微屈辱的姿态相遇。
“这是你的?”方景城拿出几封信来夹在指间,两指一松,那几封信轻飘飘地落到了温琳的裙摆上,温琳不用拆开,只用看信封,便知道这是她写给皇帝的秘信,告诉皇上方景梵手中握着白氏遗帛且有些不对劲的信,那是用来向皇帝表忠尽心,用来挽救那个蠢到一直在找死的太子殿下的。
现如今,这些信,全在方景城手中。
温琳脑中几乎一下子断了弦,嗡的一声,直直地望着方景城:“少将军你……”
“你到底是太子妃,还是皇妃?我父皇,的确有爱抢皇子女人的习惯。”方景城顺意捡起地上一封信,稍稍捏了个折痕托着温琳的下巴抬起来,让她仰视着自己:“你知道,丰国前左相傅家有一位女子,名叫傅怜南吗?那本是我二弟天定的未婚妻,最后死在了我父皇的龙榻之侧。四弟,你一定还记得这件事吧?”
方景梵一个激灵,他如何能不记得?
若不是那天他应傅问渔的话,持箭进宫救驾,闯开了父皇的寝宫,一箭射死了当时刚刚杀了先皇后的傅怜南,他也得不到救驾有功这天大的荣誉与好事,也不能那般顺理成章地成为太子,只是傅怜南……的确如方景城所说,当年整个京中的人都知道,她是方景阅未过门的妻子啊,最后怎么上了他父皇的龙床了?又怎么会在他父皇身上承欢?
方景梵从来都不知道温琳跟方伯言暗中有来往,这来往到底只是纯粹的监视自己,辅佐自己,还是她已经如当年的傅怜南那般,已经成为了他父皇的女人?毕竟他的父皇,对年轻貌美女子的渴求与喜欢,从未衰退过。
他不敢再多想,巨大的耻辱感让他觉得作为一个男人最重要的尊严让温琳践踏成泥,如果她真的跟自己父皇有染,自己总不能对皇帝如何,这等令人咬断牙根的屈辱让方景梵腥红了眼睛。
“殿下,臣妾这些日子待你如何你不明白吗?少将军这是在挑拨你我二人,你切不可上当!”温琳恨极,方景梵只要有方景城万分之一的脑子,她的处境也不会这么危急。
“哦?”方景城也不跟她大声吵,始终声音轻缓,似嘲似讽反应一声。
“少将军,你只是想让太子殿下离开这里,将末族占领,我答应你我会让太子走,求你高抬贵手。”温琳理了理头发,双膝并拢跪在方景城跟前,宽大的衣摆散开,她又是那副从容端庄,贤良淑雅的模样,连声音都带着一个公主出生的女子该有的矜持与谦和。
方景城不说话,只看着她。
“少将军若是要杀太子殿下,早就动手了,不必等到今日还要浪费如许口舌,丰国若是太子出事,必然会有一场轩然大波,皇上现如今正为白氏遗帛之事发愁,少将军你在皇上那里还需要一个替你挡住此事的人,否则,你何必大费周章地将白氏遗帛送到太子这里来?”见方景城不说话,温琳不得不继续说道。
她从不愚笨,这样聪明的温琳,真的让人很是烦心。
方景城这才回头看了一眼方景梵:“你这位可能和父皇睡过了的太子妃,在替你求情,你愿意接受这份恩情吗?若是接受,本王就放了你,若是不接受,本王就成全你,杀了你。”
方景梵面色死白,如同看魔鬼一般地看着方景城,这世上哪里能有他这样残忍得如同怪物一样的人,这等鲜血淋漓的羞辱不如一刀杀了自己来得快活!
只有温琳死死地盯着方景梵看,今日他若是不答应,非要争个意气上的胜负,温琳也就要陪着他一起死在这里,方景城现如今唯一让自己活着的原因,只是因为自己活着对方景梵就是个折磨,是个痛苦,所以如果方景梵要死在这里,温琳也活不下去!
这是一种很古怪的寄生关系,但方景城将其运用得很好,如方景梵所憎恨的那般,他像个面目可憎的魔鬼,手段残忍得鲜血淋漓。
“京中有圣旨,父皇龙体有恙,召本宫回京尽孝,即日起程!”方景梵几乎是咬着牙关将这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嗓子眼里抠出来的,看向方景城的目光死死的,像是要在他身上看出一个血窟窿来。
“四弟好走。”方景城捡起桌上那封已经放了有几天的圣旨,抬手轻轻一扔,圣旨展开,扔到他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