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将士入进京,静若无声。
说到底了这都是方景城带出来的兵,有着最严苛的军规戒律,绝不会像温琅的两千精锐那般可以组着团去刷红楼,一支优秀的军队,必是在最严格的训练,最森严的军规下锻炼出来的,闲散着的散兵,是不可能成为动如雷霆的大军的,什么样的将带出什么样的兵,方景城这般严于自律的人,带出来的兵便也能自律自严。
这五千人也是一样,他们由李副将或者说现在称他为李将军更适合,在他的带领下,穿过了京城高耸而厚重的城门,轻巧地不惊动京中那些熟睡的百姓,马蹄落在地上的声音都是静悄悄的,刀与刀之间绝不会磁撞在一起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如一群夜袭的幽灵。
这批人踩着轻巧灵动如猫的步子,像道无声的黑影滑过了京中街道,一直滑到了宫门前,方景梵已站在这堵宫墙之外很久很久。
他一言不发,负手而立,神色明灭不定,他相了很多事,想起小时候他的父皇是如何关爱自己的,想起当年四兄弟从来都没有过和睦相处的时候,想起方景悟,方景阅的惨死,想起了太多太多,他最后在想,如果自己在这里收手,方景城会不会放过自己?
他给出的答案是不会,方景梵无比清楚,傅问渔于方景城而言意味着什么,自己曾经对傅问渔动过的邪念意味着什么,也知道,那些他在祈国做出的事情,对方景城来说,是何等的不可原谅,否则他不会最后设计将温琳嫁给自己,以作惩罚。
而一步步走到今日,走到无路可走,无路可退,他只是仍旧想不明白,当时去祈国之前他问过方景城的一个问题:“大哥,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只是,再也叫不出那声大哥了吧?所有的兄弟情意,不知是在哪一日,被斩了个干净吧?
“太子殿下。”李狗蛋拱手行礼,他粗大的嗓门今日也压得极低,总不好在夜袭的时候还大声嚷嚷的。
“准备好了?”方景梵未回头,只是低声问了一句。
“回太子殿下,准备好了。”
“攻!”
他声音铿锵有力,说起来,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真真正正的领兵,只可惜数目不够大,敌军不够好,目的不够好。但勉强着的,也算是领了一回兵了,在他的太子生涯上,不算是无能到底的一笔也就靠这五千人了。
攻破宫墙。
宫中那些吃皇粮的御林军并不是这些正规的军队的对手,便是一对一,也未必赢过了李狗蛋带来的人,更不要提,宫中侍卫不过千来人,面对宫外蜂拥杀的五千人,这种没有什么悬念的小小冲突,并没有什么好认真思虑太多的,方景梵先前不动手,是怕军中无人应他,无人愿意来帮他做这件事,既然现在军中有人支持他,能拿得到兵,自己又没有其他的路可选,便是要拼死一搏也不无不可。
宫门被冲破,静如黑影的五千人像是一下子扯掉了安静的布,露着铁血男儿最热血悍勇的样子,眼中的杀意都能伤人,将已然歇下的整座皇宫吵醒过来。皇宫有如巨大的吃人的怪兽,张开了血盆大口,将这些人口吞进腹中。
皇帝被人从中叫醒,吓得要哭的小太监跪在地上:“皇上,太子殿下……造反了!”
皇帝只着了中衣站起来,面色阴沉如积着惊雷在其中,太监哆哆嗦嗦地给他换上衣服,梳好鬓发,准备扶他上龙辇,他却突然决定不去别的地方,就坐在这寝宫里等着。
近三年半前,他的二儿子方景阅,也做过一件同样的事,当时拦在房门外的人是方景城,一杆长枪破得方景阅的士气如虹,对了,那一日好像是九月初九,那一年的九月初九发生了很多事,方景阅的逼宫失败,方景城本该在那日迎娶傅问渔,先皇后要刺杀自己反被其他人杀死了,杀死孟皇后,是谁杀了她来着?哦对了,是一个刚刚被自己睡过的女人,好像叫傅什么南,是阅儿的未婚妻。
未婚事?那个必嫁天子的未婚妻。
她倒也真的嫁了天子了,那个名叫傅问渔的剑好生厉害,难道这京中还有那般有趣的人,皇帝对傅问渔的关注不多,当年知她是方景城的心上人,便有意要磨练成一把足以斩断方景城这把刀的利剑,后来倒是真的成了,那女子也不曾让他失望,就是有些令人诧异于,方景城这把断刀重铸后残锋更能伤人,当真失策,那时候将那女子杀了就好了。
后来听说了她一些事,末族那些事儿做得漂亮狠辣,便是皇帝这样的人,也要生几分欣赏,那些残忍到冷血的手段不是一般人做得出的,下得了狠心杀得了那么多人的女人,难怪被方景城这个京中恶鬼深深看入眼底不肯放过,还去了祈国,祈国的事情也做得漂亮,有几分胆大妄为,但总归是对丰国有利,也就由着她蹦跶去,无甚大碍。
这些日子也有故人提醒自己,那女子杀不得,到底为何杀不得他却不说,皇帝想着,留着便留着吧,反正已是祈国的皇后,他想动手也离得太远,留着也没什么。
“来人。”皇帝唤了一声,有个太监过来,皇帝莫名笑得让人全身汗毛倒立,“朕有事叫你去办。”
太监得令下去,皇帝突然松散了四肢,很是闲适地坐在龙椅上,上一回,方景阅在外面闹事的时候,是方景城轻松拦下,这一回呢?方景城他是知或是不知?而皇帝他最器重的太子殿下是怎么想到逼宫这条路的?
真是有趣啊,如同时光重新轮回一次,将当年事的再演一次。
他的手指轻轻地敲打着桌面,发出富有节奏的笃笃声,以前做这个动作发出这个声音的时候,醉骨楼的人总是一下子就出现,想要做什么吩咐一声便可,可是醉骨楼交给方景梵之后,已是一夕而倒,蛛网在方景城手里那么多年不见出过任何问题,醉骨楼交给方景梵区区几个月就毁得不成样子,就连醉骨夹墙里边连通宫中与宫的暗道都已被毁去,真是毁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了。
有时候皇帝也会想,当初,还不如选方景悟,虽说出身卑微了些,残暴了些,但脑子是好用的,若非他遇上的对手是方景城,他绝不可能是第一个折去的皇子,怨他命不好,替方景阅挡了第一次的劫难。
皇帝在寝宫里想着这一切的时候,寝宫外已一片血光四溅,宫女们骂着这些狼子野心的乱贼不得好死,三年前来过一次现在又来,她们这些在宫里头辛辛苦苦干活儿的侍候谁不是侍候,这些人怎么就不能说她们一般安安份份的?
方景梵若是能安安份份的就不会有今日之举了,他对皇宫是极为熟悉的,毕竟他进宫的次数不胜数,对宫内侍卫也是熟悉的,毕竟他曾经有想过管理宫廷内卫,以向皇帝表示自己的忠心和诚心,保护他父皇的安危,只是可惜,这件事他刚刚上折子就便被皇帝扔到一边。
有了上一回的逼宫经验,皇帝绝不可能再把宫中禁卫的统领大权交到任何皇子手中,事实证明,皇上他是多么的有先见之明。
这些小小的琐碎事都只是大家的小小心思,于李狗蛋而言,他真正觉得今天晚上这事儿有意思的地方只有一个,那就是好久没杀人杀这么痛快了。他像极了一位要为方景梵冲锋陷阵不顾一切的忠诚属下一样,杀得尽心尽力,杀得血流成河,杀他个暗无天日。而他带来的那五千将士个个都似悍不畏死一般冲在最前方,杀得不管不顾,长刀痛饮鲜血,怒歌响彻上空。
方景梵今日也冲在最前方,在他的眼中再无什么清明的感觉,只是一道道的执念,他要杀进那座寝宫,破开那道寝宫的门,就像很多年前他用这样的方法拿到太子之位一样,今日也要用同样的方法拿下龙椅。
他忽略了一个最大的问题,上一次他是捡了方景城扔给他的荣华富贵与地位,这一次,他挑衅的不止是皇帝,还有方景城,当真是拼死一博了,反正都是死,不如拼一把再死。
皇帝寝宫的大门一如那年,紧紧地闭着,将寝宫内和寝宫外隔绝成两个世界,外面的纷扰狂乱像是全与皇帝无关一般,他只是坐在这里,想了很久很久的事,久到小太监在一个时辰后终于回来,在皇上耳边轻语了一句什么。
于是皇帝脸上露出些笑容来,那笑容邪恶又残忍,无情又狠毒,这是他最讨厌的自己的样子,一个皇帝,是不该有这样的表情和情绪的。这也是他为什么讨厌方景城的原因,只要一看到方景城,他就能想起自己的阴暗面,太令他厌恶了。
惨白色的月色也如当年的阳光一样,透过寝宫大门的格子,挣扎着一定要洒落一些下来映在青石地面上,只是月光太清冷,看不太清什么细细腾飞地灰絮在其中翻滚有如众人的宿命难逃上天掌控,有一双小小的绣鞋儿,踩在这惨白月光中缓缓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