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石再也忍无可忍,一把揪住朱由校:“为什么!”
朱由校任凭杨天石揪着自己,“太祖大诰,锦衣卫诏谕第五则:陛下永远没错。陛下无论做了什么,锦衣卫皆不可生疑。对陛下诏谕有疑,则是对陛下的离心离德……杨将军,你敢违逆吗?”
杨天石使劲一搡,朱由校踉跄两步,靠到身后的床辇上,笑了:“现在,你不再有杀奉圣夫人之心,你有了杀我父皇之心。我的一席话,让你改正了一个大错误;可又会让你犯一个更大的错误。”
杨天石瞪着红红的眼睛,朝前逼近一步:“为何要告诉我这些?”
朱由校直言不讳:“请杨将军成为我的人。”
杨天石再逼近一步:“那只有一个条件,把印月还给我!”
“今日请杨将军到此,就为此事。”
杨天石怔住了:“三殿下有此能力?”
“只要我当上皇帝。”
杨天石又是一怔:“那三殿下要天石做什么?”
“我要你升官。”
“什么?”
“升任锦衣卫指挥使。”
杨天石觉得匪夷所思:“这如何能做到?”
“十六年前,你拼死护主,救我性命。十六年来,你奉守宫门,忠贞不渝。这不是常人可以做到的。在父皇眼里,天下没有比杨将军更忠诚的侍卫。”
“三殿下究竟要天石做什么?”
“我怕。”
“三殿下怕什么?”
“我怕我当不上皇帝,眼前只有死路一条!我怕我当上皇帝,手中无人,帐下无兵,眼前仍只有死路一条!”
“三殿下要天石帮你找条活路?”
“活路不是找出来的。”
“要找总能找得到。”
“活路是杀出来的!”
“三殿下要杀哪个?”
“就看哪个挡我的路。”
“杀出来的不是活路,是血路。”
“只有杀出血路,才有活路!”
“三殿下是要天石为你当屠夫?”
“我不想坏了锦衣卫的规矩。”
“怎么讲?”
“锦衣卫还是一切按太祖大诰办事。”
“那就是为陛下办事。”
朱由校点点头:“锦衣卫听陛下的,陛下听我的。”
“那就是间接为三殿下办事。”
“一切合情合理。”
杨天石无话可说了。
朱由校诚恳地说:“我大哥已经回京,宫闱之变,恐怕就在眼前。杨将军,我需要你。”
“天石若是不答应呢?”
朱由校仍是诚恳地说:“只有我当上皇帝,奉圣夫人才不会死,你与她双栖双行,她与布衣母子团聚。”
杨天石深深地瞅着朱由校:“三殿下胸有城府,可论年纪,还是个孩子。”
朱由校一字一顿:“从小没娘的孩子!”
锦衣卫训练场上战鼓“咚咚”。
锦衣卫们从四面的营帐中列队而出,朝训练场中央聚集。
阅兵台的正上方,张挂着黑鹰图像,下面是那把白虎坐椅。一黑一白,双重威风,预示着锦衣卫指挥使钱仕达即将来到。
大门口处,一白靴校尉领着布衣、金榜等数十个新丁走了进来。
金榜大睁着眼睛:“嘿!太棒了!”
白靴校尉喝道:“不准说话!”
奉圣宫内,杏黄色的帐幔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寿”字,似有万千之数。
朱常洛走在长长的似乎没有尽头的“寿”字前,细细观看着。魏公公和客印月陪在朱常洛身边,客印月仍是酒盏在手,似醒还醉。
魏公公擦着眼睛,十分感动的样子:“难得,大爷这片孝心,真是难得……”
皇长子朱由桤端跪在殿堂正中,“儿臣无可孝敬父皇,在江南藩邸,日理万机之余,念念不忘父皇鸿恩,十六年来,日写一字,以解思念父皇之苦。”说着,竟淌下泪来。
魏公公屈指算着:“那这……这上头就是五千八百四十余字,难得!难得哟……”
客印月插话:“一天就写一个字,倒也不难。”
魏公公和朱由桤都怔住了。
客印月将酒盏捧到朱常洛面前:“就是臣妾,一日也不止写一个字嘛。”
朱常洛先是绷着脸瞅着客印月,忽然“嘿嘿”地笑了,接过酒盏,喝了一口。
“奉圣夫人说得不错。”
朱由桤急了:“儿臣所写,不是五千八百四十个字,乃五千八百四十颗孝心。”
客印月走到朱由桤面前,俯身奇怪地瞅着他:“能装下这么多颗心,就是大肚弥勒佛也没这么大个肚子吧?”然后荡声荡气笑起来。
“你!”
“好啦,桤儿,你起来吧。你不会给朕就带来这个吧?”
朱由桤起身:“儿臣还带来一出戏。”
“什么戏?”
“非同寻常,乃江南官吏禁演之剧,请父皇观览。”
“何人所做?”
“临川太守汤显祖。”
“既是本朝官员所写戏本,为何还要禁演?”
“邪词淫曲,不堪入目。”
“我倒要看看。”客印月盈盈而至朱常洛面前,挽起他的手臂,“陛下,这是大殿下第五千八百四十一颗孝心,臣妾一定要看。”
训练场上,战鼓仍在响着,钱仕达已经在阅兵台上落座。
锦衣卫们也已列队在操场中央。
布衣等新丁在检阅台前横站一排。
旗牌官举起了令牌,战鼓息声。
值日训练教官上前:“启禀大人,禁卫军锦衣卫列队完毕,锦衣卫新丁入伍,参见大人,请大人训示。”
钱仕达扫视着:“哦,有新丁入伍……”
“是。”
钱仕达起身走到检阅台边缘处,瞅着站立成一排的新丁们:“我要看看他们的身手。”
“是。”
旗牌官再次举起令牌。
鼓声又起。
值日教官面向新丁喊道:“向后——转!”接着跑到锦衣卫队列前,“各营分列!”
锦衣卫队分三列,朝左右和后面,整齐而退。
操场中央现出五口硕大的水缸,呈五星状摆放。
金榜惊讶地瞪大眼睛:“这是做什么?”
身边的布衣小声道:“别做声。”
奉圣宫内正上演着昆剧《牡丹亭》,乐班子里的操笛手,正是那个曾为杨天石颂偈的老和尚,他穿着府尹的官服,戴着冠冕。饰演杜丽娘的女优在演唱着《惊梦》一段。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
台下的御榻上,朱常洛斜倚着,翻看着《牡丹亭》戏本。客印月一反常态,神情专注地观看着台上,为剧情所激动。
杜丽娘接着唱道——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倦,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朱常洛瞅一眼客印月。客印月并不在意,她伸手接过了身边宫女捧过来的酒盏。
魏公公和朱由桤站在几步开外,他小声地和朱由桤说着话,“老奴昨日便告诉大爷,把奉圣夫人伺候高兴了,大爷在陛下面前的孝心就有了。”
朱由桤恨恨地说:“那一日一字,真真是白费工夫。”
训练场上鼓声急促,五个锦衣卫分别在五口水缸边沿跳跃穿梭,看得人眼花缭乱。
金榜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呀。”
身边的一个官员子弟不满地说:“你能?呆会儿有你好看!”
检阅台上,钱宁站在父亲身后。
钱仕达一举手,旗牌官举起令牌,鼓声即停。
示范表演的锦衣卫们归队。
值日教官站在新丁面前:“都看好了?你们五个,上!”
五个新丁面面相觑。
值日教官喝道:“快!”
新丁们分别站到一口水缸前,踌躇着。
鼓声又起,敲击得很慢:“咚——咚——咚……”
新丁们扒着水缸,朝上一蹿,水缸晃动,全摔了下来,“哎哟”一片。
值日教官执鞭上前便打:“起来!再给我上!起来!起来……”
台上,钱仕达苦笑着摇头。
钱宁附在他耳边:“都是达官贵人子侄,锦衣卫的素质,越来越差了。”
五个新丁总算上去了,但都蹲在缸沿上不敢动弹。
值日教官鞭打着他们的屁股:“站起来!站起来!快!”
新丁们勉勉强强站了起来,三晃两晃又一个个从缸沿上摔了下来。
这一次“哎哟”之声更大。
值日教官边打边骂:“废物,一群废物!都给我下去!”又指着下一拨,“你们五个,给我上!”
奉圣宫戏台上,杜丽娘仍在唱着——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外烟丝醉软。
春香呵,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御榻上,朱常洛猛然从戏本上抬起头,若有所思。
客印月神情专注,依然投入在剧中。
此时,戏台上,柳梦梅上场,惊见杜丽娘:
(念白)啊,小姐,小生那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
(唱)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
在幽闺自怜。
(念白)小姐,和你那答儿讲话去。
杜丽娘含笑不行,柳梦梅上前牵扯——
(旦唱)那边去?
(生唱)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边。
(旦唱)去怎的?
(生唱)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扪着牙儿苫,
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榻上,朱常洛瞪大了眼睛。
客印月将盏中酒,一饮而尽。
训练场上,又有三个新丁摔下了水缸。布衣和金榜却站立在水缸边沿,随着鼓点,慢慢移动着脚步。
台上,钱仕达满意地点点头:“嗯,嗯,总算有两个好后生。”
钱宁道:“是陛下的眼光好。”
钱仕达一怔:“是天石家那俩小子?”
“正是。”
钱仕达站了起来,命令击鼓手:“登山之速!”
鼓声的节奏立刻快了许多。
布衣、金榜随着鼓点,脚步快了许多。
“行军之速!”
鼓声更快。
金榜、布衣的脚步也更快。
“冲锋之速!”
鼓声急促,几乎没了间歇。
布衣、金榜犹如锦衣卫刚才几位前辈,在水缸边沿跳跃穿梭,游刃有余,不同的是,二人相交时,总是互相击一下手掌,显得十分默契。
观看的锦衣卫们受了感染,不禁为两个年轻后生鼓起劲儿来,发出阵阵“嘿嘿、嘿”有节奏的呼声。
戏台上遍地花红,象征着戏中男女已毕。旦角梨花带雨,生角携其手而至——
(生唱)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念白)小姐可好?
(旦低头,不胜娇羞)
(生唱)则把云鬓点,红松翠偏。
(念白)小姐休忘了呵,见了你——
(唱)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了片,
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旦依偎生,不舍,念白)你可去呵?
(生旦合唱)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
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唱时,生将旦扶坐在石头前,念白)
姐姐,你身子乏了,将息,将息。
(旦眼矇眬,作睡状,生轻拍旦,念白)
姐姐,俺去了。
(行且回顾)姐姐,你可十分将息,我再来瞧你那。(下)
(旦惊醒,深情地低声唤道)你去了也?你去了也?
榻上,客印月已泪如雨下。
布衣、金榜被引到阅兵台上钱仕达面前,二人行礼:“叩见大人。”
钱仕达哈哈大笑,扶起两个后生。
“自即日起,你二人就是他们的头儿。”说着一指下面的新丁,“我要你们将他们训练出一样的身手。”
朱常洛离开御座,在戏台下踱着步,手中仍然拿着戏本,那穿着官服的老和尚伴在身边,手持笛子。
优伶、乐手们皆跪在戏台两边,客印月手执酒盏,在戏台中央学着杜丽娘的身段,边舞边唱,哼哼呀呀,似在游戏,宫女在旁,不知所措。
朱由桤惊讶地瞅着台上的客印月,魏公公伴在一旁。
朱常洛若有所思地问身边的老和尚:“李贽,这出戏是否出自《燕居笔记》?”
那穿着官服的老和尚原来是大名鼎鼎的李贽,他回禀道:“陛下明鉴。汤显祖的戏本正是来自话本《杜丽娘慕色还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