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大人,该洋人乃传教士,于我天朝怀柔远人之事,不甚知情。只是我天朝若要引进这西洋火炮,他可充任中间之人。”
“一边传教,一边做买卖,你们的天主允许这样做吗?”杨涟语带嘲讽,不待洋人回答,又向身边的皇嫡子朱由检询问道,“二殿下,你看呢?”
“此事原是杨师傅即可定夺。”朱由检沉吟着,“不过关涉夷务,还是先请旨为上。”
“那就请旨。”杨涟说着,转身就走。
“杨大人!”熊廷弼喊道,“这炮到底要是不要?”杨涟站住,又走了回来,却不理熊廷弼,他走到西洋人面前问:“这一门炮如何到了京师?”
“这,这……”西洋人又用眼神向徐光启求援。
徐光启却是实话实说:“几番军火买卖,弄不到朝廷批文,俱以私人名义,结果都让驻守江南的锦衣卫给扣留了。这一门炮是我偷运进京,就为给杨大人鉴赏。”
杨涟点点头,忽然深深地瞅着西洋人的红胡子,瞅得西洋人不自在起来。
“请问这位洋先生,你西洋男人的胡子都是红的吗?”
“不是不是……”西洋人连连否认。
杨涟却一指那门炮:“此炮就叫红夷大炮。”
炮声又响,却是“礼炮”,连发九响。京师首善书院的会讲堂内,书案上供奉着孔子排位,香烟缭绕。杨涟和皇嫡子朱由检,皆布衣方巾,一派儒家风范,率领着众人向孔子排位三拜九叩。炮声停息,叩拜完毕,众人起身。
“京师乃首善之区。”杨涟转身,面对众儒,肃然道,“故我江南东林书院在京师之分院名为首善书院,凡我书院诸贤,俱尊我东林学派之创始人、国学泰斗顾宪成先生为领袖。杨涟以内阁大学士,忝为首善书院掌门,亦将遵我东林之学规,发扬我东林之真精神。然我东林之真精神究竟何也?”杨涟停顿一下,众人洗耳恭听。
“这真精神,顾宪成先生已为我首善书院送来了,请看。”杨涟仰首而视,只见香案上空两侧,绢帛如瀑布般泻下,正是: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
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硕大的字体,庄重的隶书,顶天立地。众人一片赞叹声。
“我东林学人,多为在朝官员,然官不拘大小,位不在高下,一入东林,俱为士子,布衣方巾,伦理天下。我等身上之服,‘布衣’二字,乃太祖洪武皇帝所命名,穿之在身,要我大明士人不忘百姓疾苦;我等头上所戴,‘方巾’二字,亦乃太祖洪武皇帝所亲手裁定,国初服此,取四方平定之意,今日服此,更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我东林学人自是责无旁贷。所有这些……”杨涟指向对联,“无不被我东林先生所言及。故今日会讲之题,便是东林先生所书此联。诸位请坐。”
杨涟刚刚坐到主讲位上,魏公公的喊声传来:“陛下驾到!”
众人立刻起身,原地垂首侍立。杨涟瞅向朱由检,皇嫡子微微摇头,他也没想到。
魏公公先行进入会讲堂,侧立一旁恭候,皇帝朱常洛走了进来,众人皆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都起来。”朱常洛亲手扶起杨涟,“杨涟,朕今日高兴,到你这儿溜达溜达。”
“陛下非常恩遇,书院蓬荜生辉。”
朱常洛看到了对联,但在门口看不清,不禁一面仰头看着,一面朝后退着。刚刚站起的书院诸贤又要跪下。
“不要多礼喽。杨涟,朕听说一进你这书院,就是朝廷百官,也都没大没小,怎么朕来了,还是这么多规矩?”
“百官不拘大小,陛下却是不在此例。”杨涟微笑道。
“这为什么?朕做梦都想跟你们来一回没大没小。”
“陛下就是陛下。”
朱常洛终于退到了可以看清整个对联的地方,看着,沉吟着。众人都偷偷地瞅着皇帝的表情。朱常洛忽然击掌。
“好!对仗工整,言简意赅。”
“陛下慧眼识珠。”杨涟道。
“不过,这风声啊,雨声啊,说的是自然之事呢,还是世道人心?”
众人一惊,都瞅向杨涟。
“依臣的理解,”杨涟道,“这风声雨声与读书声交织在一起,那就是自然之声,所谓天籁齐鸣,正是读书人追寻的天人合一之境。然这风声雨声倘若与下联的家事国事天下事交织在一起,那就是指世道人心,正如我东林先生所言:‘官辇毂,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民生,居水边林下,志不在世道,君子无取焉。’”朱常洛点点头,再仰视对联。
“家事国事天下事,对朕来说,这家事就是国事,可这天下事难道不再是朕的国事吗?”
“国初以往,元人当国,远追唐宋,国人亦不过知晓周边数国。然今日方知,天下之大,非我所知,以往所知者,不过坐井观天。”杨涟一指那西洋人,“就说今日莅临我书院的这位西洋儒士,其所学所知,便非我国人所学所知,令人大开眼界。”
朱常洛瞅向西洋人。已经落座的西洋人站了起来,颔首道:“陛下好。”朱常洛微微点头,朝主位走去。
“今日书院开讲,何等题目?”
“正是东林先生这副对联。”杨涟道。
“不过二十二字,你刚才都讲完了,还讲什么?”
“请陛下命题。”
朱常洛却摆摆手:“不啦不啦,朕是来散心的,不是来开科取士。”说着,竟朝外走去。
“恭送陛下。”众人皆跪。朱常洛却一转身:“怎么,赶我走啊?”众人听了一怔,朱常洛却像个慈祥长者一般笑了。
“杨涟,你这会讲堂,朕看过了,朕还想看看你这书院的庭园。”
“臣荣幸之至。”
书院庭园,小桥流水,丘山瘦石,亦有书卷之气,但瘦石之间,闪动着锦衣卫身影。
“陛下,书院儒雅之地,岂容兵火之气?”杨涟有些不满。
“杨涟啊,这兵火之气不是朕带来的,你错怪朕喽……”朱常洛嘿嘿笑着,招了招手,身边的魏公公也赶紧跟着招手。
先是几个宫女,然后便看到奶娘怀抱着三皇子朱由校被簇拥而来,让杨涟最吃惊的,是在奶娘身后一段距离,是带刀护卫的杨天石。
“天石啊,你过来。”皇帝亲切地招呼着。杨天石大步而至。
“给陛下请安,给父亲请安。”
“杨涟啊,你有个好儿子。朕让他进宫,带刀侍卫。”
“陛下恩宠。但愿犬子移孝为忠。”
“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个朕不操心。来,杨涟,看看朕的小儿子。”
奶娘抱着朱由校已经近前,婴儿绸裳锦裹,露出细嫩的脸蛋,令人疼爱。朱常洛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小手、脸蛋,无限慈爱。
“龙生龙,凤生凤,陛下真是好福气。”杨涟道。
“你真这么想?”皇帝微笑着侧脸瞅向杨涟。
“是。陛下盛年得子,天下皆贺。”
朱常洛轻轻摆了摆手,杨天石、奶娘等退下了。朱常洛在一块横石前欲坐,魏公公将手中的蒲团麻利地垫在了皇帝的屁股下。朱常洛手拍拍一侧的横石。
“杨涟,坐。”
“臣不敢。”
“朕就讨厌这些个规矩,坐。”
“谢陛下。”杨涟坐到了朱常洛身边。
“其实呀,你刚才让朕拟题会讲,朕还真是拟了个题目,可当着外人,想想还是算了。你不同。杨家三代俱为朝廷首辅,保我一姓江山,朕早就拿你当做一家人喽。”
“陛下恩重如山,杨家碧血丹心,尽忠报国。不知陛下所拟何题?”
朱常洛一摆手,魏公公把一条折叠着的黄绸递到他手上,皇帝转而将黄绸放到杨涟手中说:“自己看吧。”
杨涟展开黄绸,题目赫然在目:《立嫡立长辩》。杨涟一惊,整衣而跪:“陛下,此题重如泰山,臣不敢辩,亦不能辩。”
“瞧你瞧你,又来了,起来起来。却是为何啊?”朱常洛有意问道。
杨涟长跪不起,肃然奏陈:“陛下,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此乃我大明帝国传国之本,祖宗典章制度俱在,无可更改。陛下奉天承运,既有东宫所出之皇嫡子,自是天命有归,陛下贵为天子,自当顺天应命。皇嫡子盛年,当立则立,今日不立,明日不立,终有一日,势必要立,此陛下立储之必然。请陛下明察。”
“照你的意思,朕的太子,定要册立嫡子?”
“这不是臣一己私意,乃祖宗之法意,天下之公意。”
“杨涟,朕今日对你实说了吧,朕既不要立嫡,也不想立长。”
“那陛下要立什么?”杨涟惊讶万分。
“朕要立贤。朕要贤者当国,这总符合天下之公意吧?”
“陛下可是要把大明帝国交与旁姓之人?”杨涟道。
“胡说!大明王朝乃朱姓之家天下,朕为何要让与旁姓之人?”
“臣懂了。陛下立贤之意,不过认为皇嫡子并非贤者,皇长子亦并非贤者,所以不立。那臣便只有妄自猜测,陛下的意思,只有今日刚刚出生的三殿下才是贤者,所以陛下内心想立的,就是三殿下。”
“杨涟啊,你总算明白了朕的意思。”朱常洛终于露出了笑容。
“请陛下恕罪,臣敢问陛下,陛下何以知道刚刚出生的三殿下必是贤者?”杨涟问道。皇帝立刻语塞,但还是像个赌气的父亲一般。
“朕是他父皇,朕就是知道。你,你刚才也看到了嘛,校儿,这孩子很可爱嘛……”
“难道三殿下的哭声比别个皇子刚刚出生时更动听?”
“你……”
“难道三殿下的笑声比别个刚刚出生时的皇子更怡人?”
“杨涟,你敢……”
“还是三殿下之生母最是陛下所恩宠,陛下乃爱母及子?”
“杨涟,你竟敢谤君吗?”朱常洛愤怒了。
“陛下一己之私意,不足代表天下之公意。”
“天下乃朕的天下,朕的私意便是天下公意。”皇帝吼道。
“然陛下一人之私意,不足以统治一人之天下。”
朱常洛忽地站起,走向一边。杨涟也慢慢站了起来,走向皇帝的一侧。皇帝的语调中竟然有了悲音:“朕一国之君,难道立个太子也不能自主吗?”
“不能!”杨涟斩钉截铁,“陛下是国君,必以社稷为重。”
“朕还是家长,是父亲,朕也有私心,有偏心,像天下所有父亲一样!朕也要爱自己所当爱,立自己所愿立,这不行吗?”
“除非陛下不再称‘朕’。”
“你说什么?”
“陛下决不能将自己等同于一般百姓。陛下是家长,但陛下乃国家之家长,不是一般百姓家之家长。故陛下一旦国柄在手,便已有国无家。我华夏国史数千年,‘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千古不易,故称国本。凡推翻此国本者,必是‘夺位’之君。陛下,如今三殿下刚刚出生,陛下便要让他背上‘夺位’之名吗?且此例一开,人人自以为贤者,纷做‘夺位’之想,我大明帝国岂不国无宁日?请陛下明察!”杨涟所言,字字句句,掷地有声,但却显然大拂皇帝的意思。朱常洛深深地注视着杨涟。
“朕这一趟算是白来了!”朱常洛说着,拂袖而去。
“恭送陛下。”杨涟在皇帝身后跪下了。
朱常洛猛然转回身,颜色肃然:“杨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红胡子绿眼睛的洋人,朕见不得!命锦衣卫将其驱逐出境,永不许返!朕得到探报,所谓东林学人,实乃东林党人,讲习之余,讽议朝政,裁量人物,朝中有派,朝外有党,实乃朝野不安定之源。读书人聚在一起,不以学问为本,却要讽议朝政,这叫没事找事,还要朝廷何用?风声雨声读书声,在朕听来,声声皆不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依朕之见,不过多管闲事!杨涟,没事找事,会出大事!你好自为之!”
言罢,朱常洛负气而去。跟在皇帝身边的郑贵妃怀抱着婴儿随君而去,她面庞清丽,犹如圣母……侍卫在侧的杨天石竟看得呆了,他脑海中浮现出客印月怀抱婴儿的情景……
杨涟还没见过儿子如此呆呆傻傻的样子,他唤道:“天石……”
杨天石猛然一惊,立刻跟上皇帝一行。
杨涟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