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因为奉圣夫人在宫里头?”
“‘下面没了’,这个念想倒是小得多。”
“毕竟还有念想。”
“看到陛下喜欢上奴才的女人,奴才就对自己说,她不再是奴才的女人了。”
刘公公从果盘中掐下一粒红樱桃,瞅着,起身在室内溜达着:“奉圣夫人进宫,当今陛下还小,也幸亏他还小,还不懂事,不然,他当年就把先皇给掐死了。可我知道,只有奴才我一个人知道,当今陛下越长越大,也就越是喜欢奉圣夫人,可他却不能喜欢,他得压抑着自己,每天眼睁睁瞅着自己的父皇与奉圣夫人在一起。那时候我就知道,若是先皇把储君之位给了当今圣上倒也罢了,若是生出枝节,先皇的老命总有一天会断送在他最宠爱的小儿子手里,不过是个时辰问题罢了。
所以,此番宫闱之变,或许吓着你了,可我以为却是件顺理成章的事儿,一件你不知道他会怎么做可他定然会做的事儿。咱们这位当今圣上,聪明绝顶。有时候,好几个月就在工房里呆着,除了做活,不声不响,运筹帷幄。可有的时候,突然冒出一个念头,立刻便做了,迅雷不及掩耳,时常让奴才我也大吃一惊。”刘公公瞅了魏忠贤一眼,再瞅向樱桃,“那天晚上,陛下就是这么做的。对陛下来说,奉圣夫人,你,还有你那亲生儿子,都是上天赐给他的及时雨,他于是呼风唤雨,说来就来……这一切,半是为了帝位,另一半,就是为了能得到奉圣夫人。我不明白,它(她)真有那么好吃?”说着,刘公公一口吞掉了樱桃,有滋有味地咀嚼着,“嗯嗯,的确是好吃,好吃啊……”
“可惜她不见了。”
“你去找啊。”刘公公咽掉嘴里的东西。
“我?”
“她是陛下最喜欢的东西。”
魏忠贤站起来溜达着。刘公公却坐下了。
“不会是想起从前的日子,舍不得了吧?”
魏忠贤站住了,忽然转身面对刘公公,深施一礼。
“多谢公公指教。”
客印月搭乘的流浪艺班牛车在道边停下了,一老者下车,招呼道:“后晌就到了,都把自个儿弄干净点,莫要老爷看到一群叫花子。”
众人纷纷下车,一个男子喊了一嗓子,是戏台上那种“叫嗓”。
早前拉她上车的脏孩子又伸出了手,客印月搭着那只手,也下了车。
孩子拉着客印月奔向河边……
河边,叫嗓的叫嗓,洗脸的洗脸,有的脱掉了上衣,用清澈的河水往身上“扑腾”着,一派欢声笑语……
客印月这才发现,眼前哪里还有什么脏孩子,分明是一个美丽的少女,她冲客印月嫣然一笑:“不认得了?”
少女用手帕擦着脸:“这是戏班子,化个妆,容易得很。”
“你叫什么?”
“嫣红。”
客印月点点头:“姹紫嫣红……”
嫣红递上手帕:“你也洗洗。”
客印月将手帕在水里浸湿,捂在脸上擦拭着……
“让我看看你……”
嫣红轻轻拉下客印月捂在脸上的手帕,瞪着美丽的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客印月不解地瞅着嫣红:“怎么啦?”她下意识地抹着自己的脸,“我还是很脏吗?”
又有几个人围了过来,都惊讶着客印月的美貌。
“你,你是从哪个戏班子逃出来的?”
“我不会唱戏。”
嫣红拉起客印月的手,走向艺人们正在休息的河滩。
乐手吹起了笛子,嫣红走起了台步,一开腔,是《牡丹亭》第十出的曲牌“好姐姐”——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
荼外烟丝醉软。
客印月不禁与嫣红合唱道——
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
呖呖莺歌溜得圆。
众人鼓起掌来。
笛师过来(念白)——
呀,小姐,
小生哪一处不寻访小姐来,却在这里!
嫣红推搡笛师:“去去去。”
笛声再起,是曲牌《皂罗袍》,嫣红瞅着客印月,客印月不禁唱道——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众人不仅鼓掌,且喝起彩来。
嫣红忽然喊道:“师傅!”朝一边跑去,笛声停了。
岸上,李贽一袭黄色袈裟,目光炯炯,白须飘拂,神色睿智。身边一位美妇,目光顾盼,似是一名艺妓,一顶轿子停在他们身后。
嫣红激动地拉着李贽的手摇着:“师傅,师傅,咱能排全本《牡丹亭》了!”
“哦?”李贽瞅着不远处的客印月,客印月也疑惑地瞅着李贽。
“接着唱,给师傅听听。”嫣红朝客印月喊着。
笛声再起,客印月接着唱道——
朝飞暮倦,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眼前的情景,让李贽想起当年他与朱常洛在一起的情景——
戏台上,客印月醉眼矇眬,端着酒盏,胡乱地唱着《牡丹亭》……
李贽转身走向轿子……
笛声停了,客印月也不再唱。
嫣红喊着:“师傅!”满脸诧异。
江南无锡,东林客栈,一层很是清静,掌柜的闲呆着,二层的一间客房门外,艺班的人拥堵在门口,窃窃私语,两三个伙计抱着铺盖,在楼梯口上上下下忙着。
一层角落的一个桌案前,身着便装的萧云天,喝着闷酒,眼睛不时朝上瞥一眼。
二层客房中,李贽端坐在太师椅上,不远处站立着嫣红和客印月,刚才那位美妇在房中收拾着行装。
嫣红央求道:“师傅,你就留下她吧。”
李贽瞅着客印月。
“嫣红,你可知她是什么人?”
“跟咱们一样啊……”说完嫣红也迷惑了,她转向客印月问道,“喂,我说,你快告诉师傅,你是谁,从哪来?”
“你师傅知道……”
“知道?师傅,你知道啊?你认识她?”
“嫣红,你先出去。”李贽示意。
“师傅……”
“出去吧。”李贽的声音重了一些,但仍是温文尔雅。
“好好跟师傅说。”嫣红拉一下客印月的手,出去了。
门外,艺人们围住嫣红。
“怎样了?”
“她留下来吗?”
嫣红神秘地瞅着他们,“原来是师傅的老相识。”
众人惊奇地“哦”了一声。
楼下角落里,萧云天又朝上瞥了一眼。
忽然,几个驻守地方的锦衣卫拥了进来,凶嚷着占据了酒店中央的酒桌。一个锦衣卫喊着:“快点,拿酒来!”
伙计忙不迭地抱着酒坛子奔过去:“来啦,来啦……”
萧云天背对着锦衣卫们,仍是不动声色地喝着酒。
楼上客房内,起身走动着的李贽忽然站立在客印月一侧,双掌合十:“老衲李贽见过奉圣夫人。”
客印月一双美目瞅着李贽:“李大人。”
“老衲已不是什么大人喽。”
“那年在宫里……”客印月疑惑地问道。
“先皇禁演《牡丹亭》,却把我的戏班子留在宫中,就为陪夫人玩闹……”
“先生不当官了?”
“你弄没了老衲的戏班子,老衲还当什么官。”
客印月不知如何回应,一旁收拾物品的美妇却扑哧笑了。
客印月有些歉意:“请先生见谅,印月如今也不再是奉圣夫人。”
“怎么?”李贽摇着头,“然并无诏谕……”
“我是逃出来的。”客印月实话实说。
“老衲已猜到几分,夫人不留恋锦衣玉食,老衲很是感佩啊。”
“还请先生收留。”
“不敢。请问夫人如何习得汤显祖先生之《牡丹亭》?”
“说来话长,十七年前,偶然得到《牡丹亭》戏本,不通曲牌,只好诵读而已。后来在宫中见到先生和先生的戏班,听到曲牌音律之声,豁然贯通……”
“夫人聪慧异常,不知我那个戏班子如今怎样了?”
“先生的戏班子,陛下无暇顾及,只好埋没在钟鼓司。”
李贽有些难过:“夫人不知,为组建戏班,老衲呕心沥血。”
“请先生允我助一臂之力。”
“昆曲乃天籁之音,夫人聪慧,然终非科班出身……”
“我也不敢妄想,不过寻一处栖身之所。”
说着,客印月在桌面上解开随身包袱,里面有珍珠翡翠金钗……李贽瞅着那些珠宝:“宫里的东西,果然非同寻常,随便哪一件,都够我重组戏班了。”
“那就请先生收下。”
“夫人见谅,老衲不敢收留夫人。”李贽将包袱重新裹起来,递还给客印月,“老衲需要金钱,然老衲不愿再毁掉一个戏班子。”
客印月的嘴唇有点哆嗦。
“印月不过想过寻常百姓的日子,就这样难吗?”
“该走的走,该来的来,难与不难,皆是因缘。”李贽站起,深深一揖。
楼下,锦衣卫们吆三喝四,划拳闹酒,声震屋宇。伙计在侧,不住地添酒添菜,小心伺候。
忽然,锦衣卫们的吆喝声戛然而止,楼梯声响,客印月慢慢地步下楼梯。
角落中的萧云天一怔,仿佛回到了十七年前——
在郑贵妃寝宫,蒙面的他跃起,身体连同手中的剑准确地刺在郑贵妃左肩下心脏处……
瞅着客印月,他不禁打一个冷战。
客印月来到柜台前,掌柜的怔怔地瞅着她。
客印月道:“酒。”
伙计立刻将酒碗放在客印月面前,掌柜的亲自倒了一碗酒,客印月端起来,“咕咚咕咚”喝了下去。锦衣卫中有人“啪”地一拍桌案。
“好!还以为嫦娥下凡,原来是酒中巾帼。”
“小娘子,陪爷们儿来喝两碗。”
客印月转身望去。
“来呀。”
“爷们儿请你喝。”
掌柜的一边给客印月倒酒,一边沉声道:“别去。”
客印月对掌柜道声谢,面若桃花,朝锦衣卫们走了过去。
二楼扶栏内,嫣红和艺人们瞅着楼下的动静。
锦衣卫们纷纷起身让座。
客印月到得桌前,满不在乎地坐下,瞅着他们。
“是锦衣卫?”
“没错。无锡的地盘,咱们爷们儿说了算。”
“就是府尹大人在咱爷们儿面前,也得低眉顺眼。”
“娘子跟着咱爷们儿,没人敢欺负。”
“就是说,天是老大,诸位是老二?”
“嘿,娘子会说话,倒也差不多。”
“有个叫杨天石的,不知在诸位爷们儿面前算是老几?”
“杨天石”的名字一出口,锦衣卫们已是一怔。那边角落,萧云天也一怔。
“娘子说的可是我们锦衣卫杨指挥使?”
“你认得杨指挥使?”
“照这么说,天是老大……杨指挥使是老二。”
“咱爷们儿只好屈居老三。”
“那老子呢?”不知什么时候,萧云天已站在了几个锦衣卫面前。
“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锦衣卫不屑地瞅着他。萧云天却朝着客印月深施一礼。
“萧云天见过奉圣夫人。”
楼上观看的嫣红和艺人们都吃了一惊。
楼下的锦衣卫们更是惊得站了起来。
“你是无影腿!”
“他是朝廷钦犯,拿下!”说着个个拔刀。萧云天一动不动。
“慢!当着奉圣夫人,不可无礼。再说,老子也是你们的同袍。”
“胡说!”
一块“禁”字腰牌拍在桌上,萧云天喝问:“这个算是锦衣卫老几?”
锦衣卫们一惊:“大汉将军!”
萧云天又将一块“卫”字腰牌拍在桌上:“这个呢?”
“白靴校尉!”
“还有这个。”一块“锦”字腰牌拍在桌上。
锦衣卫们瞪大了眼睛:“镇抚司长官!”
坐在萧云天对面的客印月笑了:“一身三职,倒是没听说过。”
锦衣卫们似被提醒:“不错,是假的!”
萧云天笑道:“你们可看仔细。”
三个锦衣卫的脑袋都凑到腰牌上方,萧云天身体一旋,站到了三个锦衣卫身后,只见三个人的脑袋“当”地磕在桌面上,三枚腰牌蹦起,萧云天将腰牌“捞”在手里,拉起客印月:“请夫人跟我来。”
客印月有些慌张:“我为何要跟你走?”
说时迟,那时快,萧云天挟持着客印月已蹿至客栈大门口。
回过神来的锦衣卫摸着脑袋,抄起钢刀,只见三个板凳迎面飞来,拍在他们身上,三个人被拍倒在地。
暮色中,一匹马奔到客栈门前,萧云天拉住了马,客印月喊着:“放开我!放开我!”死死抓住马鬃,不肯上。
“夫人,跟我走,我不会伤害你。”
“你究竟要做什么?”
一只白鸽在暮色中飞来,远处传来它主人的马蹄声。
客印月仰面朝天,慢慢松开了马鬃,满眼泪湿。
萧云天有些诧异:“夫人……”
客印月泪眼矇眬,瞅向萧云天:“告诉我,你究竟想怎样?”
“不过请夫人帮一个忙。”
客印月忽然主动抓住了萧云天伸过来的手:“我跟你走。”
萧云天用力一托,客印月稳稳落在了马上,他也飞身上马,绝尘而去。
白鸽在空中盘旋,似在踌躇,不知应等着就要到来的主人,还是追随已经离去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