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199:小昭,我想娘亲了
南昭步伐放慢,在棺材的前面停下。
在这里,她已能看清楚女子的脸,正是被当初风恕抓走的柳叶叶。
只不过,那神态和姿韵,不是出生青楼的柳叶叶所有的风情万种,而是一种跨越了数百年沧桑,透过皮囊,从骨子中散发出的美丽。
她身着了一身素白的袍子,那股风像是从她身上吹出来似的,裙袍在身边飞舞,凌乱却有序。
南昭看到这个女人第一眼,就想到了曾在司马封那看到的那副画卷,画卷里的女子,便是与他穿着这样一身轻盈白袍,他们如神仙眷侣,般配极了!
“小昭,你来了!”女子张嘴的幅度并不大,那声音却充满了力量,几乎在整个林子里回荡。
“闻晔!”南昭喊出这个名字时,手竟在微微颤抖。
因为她曾在黑山里见过闻晔的女子像、还在幻境里见过被封印的闻晔,但那都不是真正的她!
现在的,才是真正的她!
闻晔面上浮起一抹高深的笑,问她:“你该叫我姐姐才是!”
“你算哪辈子的姐姐?”
一个早该死三百年的人,带着前世她们所有的记忆与恩怨复活,而她却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拥有的力量,甚至还强过于她。
“姐姐都忘了,你不记得了!”闻晔站在那边,说话时端庄大方,并不似她曾在幻境里看到的那样狰狞、发狠。
若不是知道她对自己做的那些恶行,南昭会觉得,她是一个刚下凡的仙。
这一点,与那个人倒是像极了!
“你是如何从封印里逃出来的?”比起那些纠葛,南昭最关心的是这件事,因为那个人曾说过,只有她可以打开那道封印。
闻晔听到这个问题,展开双臂,深吸了一口林间的新鲜空气道:“三百年了,我等了三百年了,才可以重新感受这活着的滋味儿,妹妹呀,你那道封印锁得姐姐好苦啊!”
这时,她身上的那道风流已停止了!
但对着风流的停止,一切并没有恢复平常,周围的所有事物,都如静止了一般,飞在半空中的树叶,也就在这一刹那定格在那里,周围的一切也是如此。
这是来自闻晔灵魂里,令人惊叹的力量。
“如何逃?”她眸眼冷意渐起,“你当真以为,你可以锁我永生永世吗?”
南昭也不示弱,当即就问:“那你现在出来了,是要来找我报仇吗?”
闻晔莞尔一笑,故作生气之状回答:“妹妹何以对姐姐这般忌讳呢?我们本该是最好的姐妹呀——”
“闻晔,我虽然不记得上辈子那些事儿了,我也不想知道,不必一再强调什么姐妹情,浪费时间!”
“不过是想与叙叙旧嘛,妹妹怎么投了一次胎,性子这般急躁了,你以前可是温淡得很,像一只小兔子一样!”说着,她下巴微微一抬,用那双美艳的眸子视着南昭来的方向,感叹道:“那张脸,姐姐记得多么清楚啊,只是那副身体里的,却并非那个人……”
方才还是被那身上的力量而贯穿,犹如天上的月一样,说到这一句,却突然变成了黯淡的星,夹着一丝哀怨!
南昭自然听出来,她说的是沈如故。
这么说,那个人,确实是长着如沈如故一样的脸。
她还没有开口问,闻晔就自己问她:“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为何沈家公子与他长得一模一样?”
她不回答,不愿意被她的话牵着鼻子走,尽管她真的很想知道。
闻晔早看穿了她的心思,嘲弄道:“小昭,他离开以后,你一直寻他下落,为了帮他还魂,还去阴间渡劫,可是结果呢?”她眸眼中带着恨说:“你以为他这一世来指引你,是爱你吗?”
果然,闻晔虽然在封印中,却对她所经历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就好像她的世界就是一面昙境,而她在镜子里头,闻晔在镜子那头。
“我不管前生是如何,他在身边时他爱我,这就足够了!”
他曾对她说过,亲眼所见之事都可是假,何况口口相传?
她那时便发誓不会去相信所有传说,她只相信,那个人曾用自己的灵魂救赎自己,他抱着她的时候,她知道他多么害怕失去她!
闻晔听到她这句话,身上的那股由力量卷起的风正在逐渐变化,周围定格的叶子和尘埃逆向在她身边旋转着。
“哈哈哈——他爱你,又怎会舍得离开你?不论经历过多少次轮回,你仍旧那般天真!”
南昭已不记得听过多少次,从别人口中说她天真了!
她很厌恶,更厌恶此刻说她天真的、是那个上辈子,将她推向深渊的晔仙,她像在示威一般说:“也许,他就喜欢我的天真呢!”
不过闻晔却并未被她的话激怒,更是用一种高深的语气道:“你连他是谁,你都不知,却自以为自己是他所爱,哈哈哈哈——小妹呀,你何以如此傻呢?”
“休要来教导我,他若不爱我,为何再引我入世?还伴我成长?若非你等算计我死劫在身,他又何故会离我而去?”
南昭恨闻晔,不止是因为上一世与她的那些纠葛延伸到了今生,而是她否认那个人对她的情感,就好像她拥有的比我更多似的!
这大概就是女人的天性吧!
¤T Tκan¤℃ O
闻晔听她说完这些,更是嘲讽的说:“他引你入世?伴你成长?真是痴情呢,在你眼里,他是多么不得已的离开,对吗?那我来问你,他那么爱你,为何要用沈如故的身份与你在一起?至始至终,他都不曾想告诉你?”
南昭没有回答,她若知道,也就不会这般苦苦去寻找他了!
对方自然知道她不知,所以看她的模样,才带着那种扎眼的讽刺。
“因为他对你的——你以为是爱的情感,只是一道打开灵祭的使命,他所做的一切,皆是等到这一天,不为你,不任何人,从一开始,他就不用真身来见你,那沈家公子,也不过是他引力入轮回的一道分身!”
引力入轮回的一道分身!
分身是指人得仙体,出神变化,而分身又分为两种,影和形。
影是一种肉眼看去与本尊相同的幻影,许多术士都能变化而来,比如曾经有一个方士被仇家寻仇,仇家先行派人盯着方士一举一动,再派人前来取她性命,盯梢的人见他每日都在做平素做的事,一一汇报给仇家,等到仇家觉得时机成熟时,趁夜派杀手去杀他,到了方士家中,才发现方士早就逃离多日,而这些天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只不过是方士的分身,用来迷惑他们,为自己拖延时间,这之中的分身,则是影。
而形,就比影要复杂得多,它并非是虚无的某道幻影,而是确确实实,有一个实体。
若照闻晔的话来理解,沈如故是那个人的一道形的分身,那么本尊不止创造了一具与他相同的肉身,还有一道原本的灵魂。
那灵魂也许并非是三界中早有的魂魄,南昭想起了自己下阴间前,城隍姥爷对她说过,沈如故有前世的业障需消减,所以她才要为其历经三关之苦!
既沈如故不过是一道分身,那么又何来业障?那便是,分身因他而生,还会因他而死,连他所造的业力,也由分身来一并承担……
所以沈如故一出生,就体弱多病,注定短命。
南昭心头复杂,难以言喻,但在闻晔面前,她不愿意表露。
可闻晔却也如修了读心术一般,将她所有情绪的转动都看在眼里,出声问道:“小妹,是不是听说了那位沈公子的故事,觉得他很可怜?你总是这样,对所有人都施以善意,好像这世间万物,都该得有个善终,而我最恨你的,便是这点!”
所以三百年前,她亲自将她变成天下人口中的妖孽,享受她被世人唾骂的所有过程!
可这还不够,她终究没有真正毁了她,还反被她封印了三百多年!
“小妹——”闻晔亲切的问道:“方才看到那颗镶在她身体里的石心了吗?知道姐姐为何要赐他一颗石心吗?”
“因为他的心不配这样鲜活的跳动着——”闻晔方才垂着的右手,突然抬了起来,便见她的手掌里面握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心,正‘咯噔咯噔’动着,仿佛,还在人的身体里一样。
“你把那颗心还我!”南昭急了,那是沈如故的心,此刻竟然还在跳动着,只要她拿回去,再放回沈如故的身体里,应该还有补救的机会!
闻晔却充耳不闻,她目光阴冷的垂视着手里的人心,幽怨道:“我曾许多次,都想将他的心掏出来,看看是否是石头做的,可无论三百年前还是三百年后,他的踪影都无处寻迹,那么——即便只是一具分身,我也要亲眼掏出来看看!!”
从这些话里,南昭只看到,闻晔对那个人的爱恨交织,像恨不得用炼狱里的火,将他化作飞烟,却又不舍飞烟散尽,而苦苦去抓碰的模样。
她等了三百年,终于从他的分身里掏出来一刻跳动的心,在手心里把玩,只要她稍稍一用力,那颗心便将粉碎。
“我很想亲口问他一声,在他那悠久的一生之中,可曾有过真正心碎的时候……”
可曾有过那么一刻,曾为她闻晔心碎的时候?
南昭才不想浪费时间在这里听她酿这百年老酿,她在思考,自己若去强夺那颗心,会遭遇什么。
不行,那颗心态脆弱了,根本经不起她们之间的任何摩擦,所以她问道:“要怎样,你才肯将那颗人心给我?”
闻晔立刻就听到她的话了,面容渐渐展开,好像等这句许久了,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怎么,舍不得那个沈公子死啊?想将他的心要回去?”
“哦——我那颗石心虽是硬了点,但有我黑焰的法力,可以维持他一时的性命,将这颗人心再塞回去,确实可以救他一命,想要吗?”她举起那颗人心在面前,“想要拿回这颗心可以,用菩提舍利来换!”
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菩提舍利此刻就在南昭身后的包袱中,她得知闻晔想要菩提舍利,自然相当那日守护舍利的虚云大师圆寂前所托。
这菩提舍利之中也蕴藏着强大的力量,与生死门息息相关,决不能落到心术不正之人手中。
看她迟疑,闻晔眸中一狠,“看来,沈公子这回,是死定了!”
说完,她的准备将那颗人心捏碎。
南昭脑海里突然响起一句话。
娘子,我等你回来……
“等等!”她挣扎着喊道。
对方见她有犹豫,便也就停止了手中的动作,催促道:“那颗舍利,就算你不给我,它迟早也会是我的,现在给我,我就留那沈公子一命,让他留在你身边,做个睹物思人的念想也好。”
南昭并没有去听她讲的是什么,她只想到有关沈如故的这一生,虽真正与她牵绊的不多,但她的灵女之路开始,却是从青州沈家开始的,沈如故一生都在药罐子中度过,即便他非那人,却是她苦历阴间三关而救回来的。
她对沈如故有一种责任,她曾答应过他,要送他回青州老家的……
最后,她挣扎着,从包袱里拿出发光的菩提舍利,闻晔便赶紧伸出另一只手来向她索要。
南昭迈起步子,朝前面走去。
突然,一道黑色的人影飞身而下,挡去了她的去路。
她自然被吓了一大跳,抬眼一看,那个人脸上戴着一张白色的面具,她可以依稀看到,那面具后面,有双眸子很陌生,却又分为熟悉,她脑袋里一片空白,好片刻之后,她才想起了他的名字。
“公子寐……”
“菩提舍利不可给她!”公子寐的声音很冷,并非是商量,更像是命令!
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闻晔自然也看到了公子寐,对于这个突然出来挡道的人,她眸眼中露出一抹深沉的敌意,喃喃念道:“公子寐——”
公子寐听到她的声音,未转身,只是挥了挥袖子,站在远处闻晔便像被风吹散的烟,消失在了空气中,而她手里拿着的那颗跳动的心脏也缓缓坠了下去,南昭立即引灵花之力将它定格在空中,自己飞快跑过去接住。
很显然闻晔之所以消散了,是因为刚才南昭看到的是幻象,或者说是闻晔影的分身,只是,她丝毫没看出来,对比起来,这公子寐才是真的高人,不知来了多久了,无人能察觉,只在她拿出菩提舍利那一刻时才现身,将影的分身驱散。
“你竟如此轻易,要将她交给那个女人?”公子寐质问她。
南昭还捧着那颗属于沈如故的心,只是,刚才在闻晔手中的跳动,现在却停止了跳动!
怎么办?
一定是离沈如故的身体太远了,她没有理会公子寐,转身就捧着那颗心朝来时地方跑去,但是在她跑的过程里,那颗人心,却逐渐在她手中变色,从最初的鲜红,渐渐便得暗红,接着像腐烂的肉一样,从她手心里化成了水。
“小妹,姐姐本想替你留一个念想的,可你也怪不得姐姐了,要怪就怪他,要你我姐妹为敌——”
她听到林子深处传来闻晔的声音,她咬牙切齿的四处寻找,却找不到闻晔在何处。
一个处处以分身出现的人,又怎会轻易将自己本尊在何处暴露?
南昭眼睁睁的看着那属于沈如故的心烂在自己手里,最后碎在地上,散发出腐肉的臭味儿,她僵在那里,额头上满是方才奔跑时的汗水。
沈如故的心烂了……
没有心了……
“当那颗人心,从躯体里被掏出来时,即便有力量维持它鲜活跳动,但若想再塞回去,没有强大力量的维系,终究还是会这般结果!与其耗费力量去维持一个人苟延残喘,还不如现在,就让它烂进土里。”
南昭却有一股莫名的火在心中燃烧,她突然转身,瞪着他,质问道:“你凭什么去决定他的生死?”
公子寐反问她:“你又凭什么去决定他的生死?”
是啊,沈如故本就是早亡人,是她逆了阴阳,替他还魂。
可是就算是这样又如何呢?即使后来知道,沈如故绝非她所寻之人,但她却从不曾后悔替他还魂。
因为,她不知道他是谁,沈如故却是他遗落在人世的一道影子。
她面上的怒意渐散,留下的是空洞面容,如无光的夜空中,最远那颗被遗落的星,她抬眼直视那张面具后的双眸,问道:“公子这一生,可曾有过所爱之人?”
“不曾!”没有任何遐思的回答,干净到无情。
南昭轻笑,“那公子又何以明白他人失而不得的那份苦念呢?”
“执念多是虚无之果,无论它曾有多么深刻,终究会烟消云散,既如此,又何以去食那份苦念?”公子寐没有起伏的声音,与记忆里的诸多不同,却总她觉得熟悉。
“公子说得如此洒脱,想来早就悟透了这凡人的七情六欲,可为何,公子总以面具示人呢?是怕世人在意你容貌的美丑,还是不愿让他人认出你的脸来?”
她只知道,真正看透的高人,什么都不在意了,连自己名讳被世人称为阿猫阿狗也无所谓,更不会因自己的样貌丑陋而将其遮住。
以面具示人,无非是第二种吧?
公子寐并不回答她的话,转身,朝那些石棺而去。
南昭不知他去做什么,但与此人打过几次交道已知,并非那种邪魔歪道,心术不正之途。
她回到刚才与沈如故分开的地方,吕东来正坐在石棺旁边打坐,听到她回来的脚步声,立刻就起身问她:“如何?”
她看了他一眼,低下头没有回答,吕东来便猜到了什么,他也回头看了一眼沈如故,发现方才还停有精神的大活人,突然像菜瓜一样,阉了……
“贫道过去看看,你留在此处吧!”吕东来交代完这句,就快步离开了这里,剩下南昭与坐在棺材里的沈如故。
“娘子,你捉到那只女鬼了吗?”沈如故开口问她,那张漂亮的面孔正在逐渐失去原本的气色,因为这样,连他身上的白衣也失去了原本的光芒。
南昭看到这样的他,心中还是止不住的难过,这曾是令她魂牵梦绕的面容啊,衰败的速度快得她连道别的话都未想好。
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这脸颊,再亲切地唤那一声名字。
“如故啊……如故啊……”
“小昭,你为什么哭啊?”他记忆里,只有他初醒来时,不认识她时,她才在他面前这般哭过,他以为,又是他惹她难过了,所以有些害怕。
南昭自己用手将泪抹掉,挤出一个笑容回答他:“沙子进眼睛了,眼睛会疼!”
沈如故似信非信的看着他,顿了片刻,又问她:“那我们可以回家了吗?”
她点点头,“嗯,可以了!”
他立刻就笑了,想从石棺里站起来,但是却觉得胸口好痛,便用手捂着那里。
南昭靠过去,将他的手放在自己肩膀上,扶着他从石棺里翻出来。
沈如故却颓然坐到了地上,四肢都在颤抖着,这让他意识到了什么,惶恐爬满了他的脸颊,他忙对南昭说:“小昭,我旧疾又发了,你别担心,我吃了药就好了!”
在他被病痛折磨的人生里,发病吃药,是他有限知识,听到这句话从他嘴里说出后,南昭已无法去深看他的眸子,她害怕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上,垂死的挣扎、她更害怕,看到这个简单善良的灵魂,是别人生死的替补。
她蹲下身去,将沈如故背在背上。
她有灵花加持,所以即便背着比她自身重的男子,也毫无阻碍,可是她背着沈如故朝着这片林子外走去时,每迈出一步,都像背了千金重担。
“小昭,我从前最怕喝药了,但是比起喝药,我更怕死,所以无论那药多么苦,只要端到我面前,我都会喝下;娘亲每次都说,我喝完这一碗,明日就好了,其实我知道,她是骗我的,可就算知道,是假的,我还是希望,它有天能成真!”被她背在背上的沈如故,将头轻轻靠在她的脖子上,侧脸无力的贴在她的耳旁,所以就算说话声无力,她也听得格外清楚,他说:“小昭,我好想娘亲,你会带我回青州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