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十、秋雾海棠

“子明请说。”

崔亮理了理头绪,道:“从火场痕迹来看,起火点是在马槽,但烧得最旺的却是金右郎所在的正房,而我看了一下正房的结构与所用木材,似还不及另几处的房屋那般容易过火。但大火从马槽一路烧到正房,时间极短,逃生的人惊觉时,正房便已被大火吞没。”

“子明的意思,是有人在正房放了助火之物?”

崔亮点了点头:“这是其一。其二,从表面看,起火原因似是马槽的油灯打翻,烧著了草料,但从昨晚的风向和风势来判断,正房西北面的大门纵是被大火吞没,火势也不可能瞬间便将正房的四个面都围住。若从其东南面的小窗逃生,还是来得及的,金右郎大人为何未能及时逃出,大有疑问。”

“使臣团的人说昨夜金右郎饮多了点酒,可能火起时他正处于醉卧状态。”

“那其余丧生的五十余人呢?据桓国人所述,昨夜使臣馆的人都饮了点酒,可我详细问过礼部负责给使臣馆供应生活物资的小吏,他那里都有详细的清单。桓国人善饮,如要令五十余人皆喝醉至无法逃生,至少得二十坛以上的烈酒方行。但礼部并未供应过这么多烈酒给使臣馆。

裴琰陷入沉思:“也就是说,这些人并不是喝醉酒,只怕是被人下了药。”

“酒应当是喝了的,但必不是喝醉,而是喝晕了,喝迷了。”

“那为何还有十余人未曾迷晕呢?”

“总得留些人逃出来,而且最重要的,得让那个雷副使逃出来闹事才行。”崔亮一笑。

裴琰冷笑道:“筹划得倒是周全。”

崔亮道:“其三,也是最明显的一点,所有的死者口腔里都没有烟尘,而真正被烧死的人,因为要挣扎呼救,嘴里一定有大量的烟尘。这足以证明使馆里的人是被迷倒了以后才被烧死的。”

裴琰点了点头:“这些都能证明是有人故意纵火,但现在只是能证明有人纵火,这比失火对我们更不利,到时桓国咬定是我朝故意派人放的火,形势会更糟糕,得找出真凶才行。”

崔亮迟疑片刻,终开口道:“还有一个最大的疑问,我现在没有十足的把握。”

裴琰笑道:“子明但说无妨。”

崔亮右手手指在桌上敲了数下,缓缓道:“我怀疑,正房找到的那具尸首,并不是真正的金右郎!”

裴琰一惊,即刻平静下来,眉头微蹙:“这就很令人费解了。不管是哪方所为,只要能将金右郎烧死在使臣馆,便达到了搅乱局势的目的,为何要费大力气把真的金右郎劫走,另放一具尸身进来呢?”

崔亮摇了摇头:“这个就不得而知。但我详细听了桓国使臣团众人的讲述。金右郎是前年从马上跌落,摔断了右足胫骨。他的马伕在此次火灾中得逃一命,我详细问了他,当年金右郎跌落下马,右足挫于地面,才将胫骨挫断。那具尸身右足胫骨确曾断裂过,但从断裂的骨口来看,挫断的可能性不大,倒像是被打断的。”

说著他到院中拿来两根木棍,将一根竖放在地上,运力挫断,另一根则用手掌边缘横著用力劈断。裴琰低头看了几眼,点头道:“不错,力道不同,断面是不同的。”

江慈收拾好厨房之物,迈入正房,见二人商议正事,便坐于一旁安静听著。听到这处,忍不住插嘴道:“让别人把真的使臣运走,还运了个被打断过腿的尸身进去,这使臣馆的防卫倒是稀松得很!”

裴琰得她一言提醒,想起一事,道:“你让人唤安澄进来。”

江慈行到园门口,长风卫的人一直在外守候,她吩咐之后,并未进屋,坐于院中的石凳上,远远看著正屋之中全神贯注讨论案情的二人。

灯烛之下,裴琰眉头微蹙,原本俊雅的面容有些严肃和冷峻,崔亮或沉思、或疑惑,原本温和的面容也变得格外谨慎与沉重。

江慈默默地看著二人,忽然觉得,这权相名臣,倒也与贩夫走卒没啥区别,都是营营碌碌,费心费力;这江湖与朝堂,也没什么不同,都是勾心斗角,争来夺去。原来,自己以前把江湖、把世上之人,想的真是太过天真、太过美好,这江湖并不是那么好玩,这朝堂也不是看上去那么风光。

只是现在,自己如何才能解去身上之毒,离开这个是非凶险之地呢?看来得想个巧妙的法子,和那没脸猫见上一面,先解了那层毒,然后再设法让大闸蟹给自己解药才行。

一朵秋菊被风卷落,扑上江慈的裙裾,她将嫣红的菊花轻轻拈起,轻声道:“是风把你吹落的,可不是我摘下来的,要怪,就怪这秋风吧。”

她蹲下身,将菊花埋于泥土中,拍拍手笑道:“其实,你红艳艳地开过这一季,又化作花泥,明年还能开出更艳的花来,再好不过了。好比人死后投胎,再世为人,我江慈真要是一命呜呼,大不了跟阎王老子求求情,说几句拍马屁的话,讨他欢喜,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就是了。”

她顿了顿,恨恨道:“只是千万别投在王侯将相之家,最好再回到邓家寨!”她抬起头,望著星空,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师姐什么时候嫁人生孩子,要是能投胎做她的孩子,再好不过了!”

安澄入园,从她身后经过,听到她的自言自语,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裴琰见安澄进来,想了想道:“你去查一下,城内可有失踪人口,其中何人与金右郎身形相近,何人曾被打断过右腿。还有,彻查一下这两日京城进出的人员和车马记录。再马上去与姜远知会一声,让禁卫军即刻起盘查进出京城的每一个人和每一辆马车,发现可疑人物,一律拦下。

安澄应了声是,正待转身,裴琰又道:“慢著!”

他再想了想,道:“姜远有些让人放不了心,禁卫军那汪水只怕也浑了。你派四个人,分别带五十名长风卫,守住四个城门,给我盯紧了。再彻查一下城内出现的生面孔和江湖人物。”

崔亮道:“如果真要将金右郎运出去,从昨夜到今日,只怕早已运出去了。”

裴琰摇了摇头:“我倒有种感觉,金右郎还在这京城之内。”

待安澄离去,裴琰望向崔亮:“子明,除去断腿这一点,还有没有办法zheng明那具死尸确实不是金右郎?”

崔亮想了一阵,道:“一来得将服侍金右郎的人再找来详细问话,二来,得再验验那具尸身才行。”

“估计要多长时日?”

“最好能给我三至五日的时间。”

裴琰点了点头:“好,刑部那边也是五日后出验勘结论。我估计桓国的人快马加鞭,将火灾消息传回国内,再派人日夜兼程赶过来,是二十天之后的事情。我们总要赶在这二十天内,先把金右郎并未身亡这件事给确实了,再找人,找真凶。”

他站起身来:“子明辛苦了一天,先休息两个时辰,子时,我们再去验尸。”

崔亮知假‘金右郎’的尸身已经当著雷渊的面收殓入棺,要想公然启棺验尸,只怕桓国之人会有强烈反应,纵是裴琰,也只能做一回‘半夜君子’。遂道:“相爷一夜未睡,今日又忙了一日,也歇息一下吧,常年累月这么辛劳,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的。”

裴琰微笑道:“没办法,在其位,谋其事,食君俸禄,就得为君效命。我这辈子,是不可能像子明这般逍遥自在的了。”

崔亮笑了一笑,将裴琰送出屋外。

二人走至院中,江慈从花丛中冒出头来,笑靥如花:“相爷要走了?”

裴琰淡淡地望过去,此时,皎洁的月光透过藤萝架洒在江慈身上,她手上还拈著一朵海棠花,边说话边将海棠花瓣扯下往嘴里送。

裴琰眉头一皱:“这个也可以吃得的吗?你还真是什么都吃。”

江慈将海棠花往他面前一送:“酸甜可口,相爷试试。”

裴琰笑得有些得意:“我只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是不能乱吃的。”

江慈也不气恼,摇头晃脑道:“我也知道,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风与霜!这人啊,就是明天要去见阎王爷,今日也得将肚子填饱才行。”

崔亮不明二人过节,笑道:“有些海棠花是可以食用,海棠果实也一直用来入药,小慈倒没哄人。”

裴琰转身道:“子明,我子时再过来。”说著步向园门。耳中却听得身后传来江慈与崔亮的对话。

“崔大哥,子时还要出去吗?”

“是。”

“这么辛苦?”

“事关两国百姓,当然得辛苦些。”

“哦。那这样说来,管著天下所有百姓的皇上,岂不是更辛苦?”

崔亮似停了一瞬,方答道:“你以为王侯将相那么好当的啊。”

江慈笑了笑:“我以前一直以为什么王爷、相爷啊,就像戏曲里面唱的一样,穿个大蟒袍,出来踱几个步子,日日山珍海味,夜夜笙歌曼舞,就像这样―――”

裴琰听得好笑,在园门口立住脚步,回过头。只见江慈与崔亮已步向屋内,她正仰头向崔亮开心地笑著,双眸闪亮,学著戏曲里的袍带小生手舞足蹈,崔亮被她逗得笑容满面,还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深秋的夜,西园内涌著薄薄的雾,氲氤缥缈,裴琰远远看著屋中暗黄的烛光,看著那二人迈入屋中,这才转身出了西园。

裴相府在京城是出了名的精致府第,裴琰本身又是个讲究享乐之人,他居住的慎园,更是雕梁文砖,画角飞帘,曲廊朱栏,流水垒石,满庭馥芬。

慎园裴琰居住的正屋后有一汉白玉池,夏日引的是相府后小山丘上的清泉水,秋冬沐浴时则由仆人和侍女们轮流将烧好的热水抬来注入池内。池底池岸,俱用一色白玉石砖砌成,池边种著各色时花绿草,陈设著锦椅绣榻,奢靡豪华到了极致。

裴琰进园,吩咐一声‘沐浴’,侍女漱云忙指挥近二十名侍女轮流将池子注满热水,又在金炉内点上一把水沉香,往池中撒上各色鲜花及香熏干花,在池边摆上祛寒的葡萄酒。

裴琰任漱云替自己除去中衣,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将身子浸入池中,闭目养神。温热与清香让他紧绷了两日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真气在体内流转,不多时便气行九天数圈,顿觉神清气爽,积累多时的疲劳也似乎一扫而空。

脚步声轻响,漱云在池边跪落,柔声道:“相爷连日辛劳,可要奴婢替您按捏一下?”

裴琰半睁双眼,侧头看了漱云一眼,只见她云髻半偏,眉画新月,秋波流动,樱唇凝笑,浑身的温柔与婉转。他转回头,闭上眼,轻‘嗯’了一声。

漱云伸出双手,替裴琰轻轻地按摩著双肩。裴琰双目微闭,呼吸悠长,似是极为舒坦,片刻后,他低低地吐了一口气,猛然反手将漱云拉入池中。

水花四溅,漱云惊呼一声,裴琰已将她的轻纱衫用力撕落,她上身一凉,紧接著后背一阵冰冷,被裴琰按倒在池边。

漱云上半身仰倒在池沿,后背是冰凉的白玉石,胸前却是裴琰修长温热的手掌,她娇柔一笑,也不说话,只是脉脉地看著裴琰。

裴琰面无表情地看著她,伸手取过池边的葡萄酒,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手指如同拨弄琴弦一般,轻轻滑过她光洁的肌肤,让她情不自禁的一阵颤栗,发出惹人怜惜的娇喘。裴琰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嘴角轻轻一勾,慢慢地向她俯下身来。

漱云心中欢喜,正待展开双臂将他环住,却被一股大力扼住双手,随之而来的是疾风暴雨般的压迫与冲撞,让她几乎窒息和晕厥。背后的白玉石冰冷而坚硬,身前的人却比那白玉石还要冰冷坚硬,让她的心慢慢陷入绝望之中。

那带著点温热与清香、修长柔韧的手掐上她的咽喉,慢慢地用力、收紧、放松,再收紧、再放松。她痛苦地呻吟出声,不自觉地扭动著身体,换来的却是更加暴虐的撞击和蹂躏。她感到自己就像即将折断的芦苇,在肆虐的秋风中瑟瑟飘摇。

裴琰冷冷看著漱云爬上池边,跪于他身后,依旧替他按捏著双肩。她上池时带起池中的鲜花随波荡漾,一片海棠花瓣飘起,贴在他赤裸的胸口,嫣红欲滴。

他低头拈起那海棠花瓣,看了片刻,缓缓道:“还有没有海棠花?”

漱云努力让身躯不再颤抖,道:“奴婢这就去取来。”说著从屋内端来一玉盘,盘中摆满了刚摘下的海棠花。

裴琰拈起一朵海棠,扯下花瓣,看了看,送入口中。漱云一声轻呼,他却闭上眼,细细咀嚼,片刻后笑了一笑:“倒真是酸甜可口。”

他良久方睁开眼来,将手中海棠花一瓣瓣扯落放入口中,边嚼边道:“从明天起,我不在慎园用餐,你们不用备我的饭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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