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牛膝河弥漫而来的浓雾还没有散去,晨曦的光辉刚刚撕裂漆黑的夜幕,村子的管事亲自敲响了送信人弗尔的家门,转达了来自领主城堡的命令。作为长靴村公认的山林向导,亚文早有预感,而且他也根本不敢抗拒萨曼森男爵的威严。
一捆洗地发白的亚麻布条,一个干瘪的羊皮壶,一根摩挲地油光滑亮的寻路杖,这就是亚文继任送信人职务后的所有家当。管事骑上村里唯一一匹比毛驴大不了多少的矮脚马在前面带路,迈开步伐的亚文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始终保持两个身位。
约定的地点是男爵封臣骑士塞西的木桶村,背靠香茅丘陵,被一条水深没过头顶的白沙河环抱,一座麻石堆砌的小桥沟通着村民和一河之隔的田地。管事让亚文在村子外面等候,他翻身下马,走过小石桥,沿着笔直的村道往尖顶的教堂走去。亚文活动手脚,短促的呼吸节奏慢慢变得悠长,等到身体冷静下来,他卷起裤腿,用亚麻布条在小腿上缠绕,娴熟的手法很快把脚踝至膝盖的部分绑好,试着来回走动,又做出一些调整。
一个沙哑沉闷的声音忽然在他耳边回响:“值得称赞的技巧,这是送信人的秘密吗?”
亚文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被人侵入身边也没有察觉,他站起身看见熟悉的魁梧身体,立即单膝跪地,畏惧地俯首:“尊敬的骑士老爷,您的仆人随时听从召唤。”
“我见过几个有名声的送信人,他们并没有这种技艺,反而有些像北方的卑格支山民在双腿上玩的花样。”骑士塞西显示出好奇的表情。
“尊敬的大人,您睿智的目光让我的秘密毫无藏身之处。这种手法确实是偶然的巧合下学会的技艺,它能更好地保护我赖以为生的双腿,不被荆棘和多刺的茅草伤害。”没有站起身的亚文的解释得到骑士塞西的首肯。
他示意送信人起身,看着恭敬地低着头,身体弯曲,双手放在膝盖上,退步立在路边的亚文,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一切准备就绪,出发。”
四个年轻的骑士侍从没有跟上,目送换了一身皮甲的塞西和送信人亚文离开小路直接走向郁郁葱葱的山林。直到两人的身影被茂盛的草木吞噬,再也看不见任何迹象,他们才带着满脸遗憾地回到骑士的石砌大屋,继续练习格斗和杀戮的技艺。
刚开始的平缓地形,骑士塞西灵敏的耳朵听到身后送信人每次交替脚步的呼吸节奏,轻快地像潺潺溪水拍打棱角分明的石块在山涧溪谷滚动。石块越来越规整,均匀的呼吸节奏把它打磨成圆滑的鹅卵石,如同亚文毫不费力的脚步。
‘这个口才不错的送信人确实很不错,能在平地跟上我的脚步的人并不多。’
进入地形起伏不定的山林,送信人亚文就开始跟不上骑士塞西,慢慢地被他拉在身后,不过距离没有拉开。太阳脱离地平线缓缓升起,把光和热撒遍大地,弥漫在山林的雾气渐渐淡去,一前一后的两道身影惊起许多飞鸟和小兽,唧喳的鸟叫和嘶哑的兽吼此起彼伏,打破平静的山林,呈现出喧闹却祥和的勃勃生机。
身体慢慢发热发烫,牵动胸腹的伤势,骑士塞西略微皱眉,知道自己已经到达极限,于是慢慢地调整步伐,把速度降低下来。始终盯着他的背影的亚文也随着放慢脚步,不断地拉近两人的距离。
当塞西松开系在腰间的长剑上的手,开始在山林散步让身体恢复平静,亚文立即出现在他的身后,呼吸的节奏已经调整为悠长,这让‘猎人’骑士有些讶异。
‘一个很有潜力的飞毛腿,不亚于传令兵的身体。’
“前面是灰暗密林,尊敬的萨曼森男爵领地的边缘地带,是该绞死的逃亡流民的聚集地,公正的法律无法抵达的混乱区域。根据牧师海瑟斯所说,你对这一带很熟悉,这不得不让我产生疑惑。亚文,你同情逃亡流民,和他们打过交道?”
“尊敬的骑士老爷,您的仆人不敢对你隐瞒,从村里逃走的流民尼肯和我们家是邻居,我曾经在送信的时候抄近路穿过密林,碰到一些麻烦。那些逃亡流民很可怜,在野外生活的很苦,不过他们不值得同情。为了一口吃的,什么坏事都能干出来。”
骑士塞西“嗯”了一声,想了想,边走边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送信?”
“一年前,父亲把寻路杖交给我的时候。”
“在密林里碰到尼肯是什么时候?”
“春耕开始第二天,农事官皮托有一封信送到格罗拉领地,为了不绕远路,我冒险穿过密林,巧合地碰到饿地皮包骨头的尼肯。”
“三个月前。”塞西暗自点了点头,‘三次银月光辉沐浴,尼肯在此后接触黑血而兽化了。’
“亚文,带我去你和尼肯碰面的地方,你是牧师海瑟斯推荐的向导,不要让我失望。”
“遵从您的命令,骑士老爷。”亚文立即走到前面带路。
走进灰暗密林的边缘,遮天蔽日的树冠争抢着阳光和雨水,无数纤细的碧绿树藤垂挂在枝干之间,释放出淡淡的雾气,即使是中午的太阳,也无法穿透。低矮多刺的灌木丛像长满尖牙锐齿的野兽撕扯两人身上的衣服,没过多久,骑士塞西和向导亚文的手臂和脖颈上出现细密的伤口。
即使手持寻路杖的亚文费力地在前面开道,伤口仍然不停地增加。塞西的脸色有些烦躁,不过对于这一切,他可以忍受。
“灰暗密林里有多条安全兽道,划分出兽群之间的领地范围。逃亡流民多数聚集在水源区域守候捕猎,为了采集填腹的口粮,他们越来越深入密林。我们现在位于边缘地带,还很安全。”亚文开口解释,让塞西很满意。
突然一股强烈的憎恨向‘猎人’骑士涌来,他停下脚步,伸手拉住向导亚文。
看着左手食指竖起放在嘴上的塞西,右手已经摸到系在腰间的匕首,一副戒备的表情,亚文立即知道危险在接近。他立即蹲下身体,双手握住坚硬的寻路杖。想了想,他侧躺在地上,把右手贴在地面,微微拱起,随后耳朵凑上去,听到轻微的脚步声慢慢远去。
亚文站起身左手指着声音远去的方向,右手三指并拢,食指和中指做出交替动作。
塞西摇了摇头,轻轻解下碍事的背包和腰间的长剑,急促的呼吸几次,苍白的脸色迅速腾起大团晕红,接着猛地踏足发力,身体仿佛一道白色闪电,冲向前方右侧十二步距离的一棵老树。
哚哚哚!
匕首连续攻击三次落空,塞西用力甩手射出,一个上身**,涂满浅绿色草汁的男人掉落在地上。猎人走上前把匕首从猎物的胸膛拔出,滚烫的鲜血不断喷涌而出。受了致命伤,生命力异常顽强的流民极度怨恨地瞪了骑士一眼,很快咽下最后一口气。
这时,作为诱饵远去的另外一位密林猎手嘴里发出怪声,抓住林间随处可见的树藤快速摆荡接近。伤势未愈,强行动用骑士技的塞西身体迟钝地后退一步,避过流民的猎杀。
“亚文,快逃。”
年轻的向导没有逃跑,双手紧握寻路杖,像奔向战场的战士发起冲锋。骑士塞西瞬间明白,又跑了几步,仿佛脚下被树根绊了一跤,大呼小叫地向前摔倒。眼睛发红的密林猎手失去面前的猎物,还没有回过神,一根尖利的木杖直刺过来。
‘庄稼汉的三脚猫把式。’流民团的丛林斥候打算在碰到的短暂片刻侧身闪躲,然后在对方攻击落空的震惊瞬间扭断他的脖子。
可是,亚文的眼睛里流露出嗤笑和嘲讽,强健的双腿猛然发力,寻路杖出人意料地往前延伸一肘尺,瞬间刺透密林猎手的胸口。
“呃。”没有人能在心脏穿透后还能反击,剧烈的痛楚紧紧地抓住这位大意的流民斥候。不可思议地注视着吹熄他生命之火的亚文,眼睛里浸满懊悔和憎恨的毒汁。
“干的好,亚文。”喝下牧师海瑟斯赠予的祝福圣水,骑士塞西发现胸腹的撕裂感渐渐缓解,只剩下火辣辣的麻疼,‘这有点像骑士技里的突刺。不,应该是长矛兵的刺击。没有配合适当的呼吸和发力技巧,亚文的双腿已经残废了。’
亚文看着死在他手里的流民,强烈的恶心从嗓子里翻涌而出,他双腿跪在地上,不停地呕吐,把早饭都吐出来,继续干呕着,眼泪和鼻涕流地满脸都是。
塞西望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幕,本想上前制止,不过亚文很快恢复正常。
“灰暗密林肯定发生了某种变化,没有理由在边缘地带碰到两个狡猾猎手。嗯,捕猎的经验不足,看来是两个新手。”塞西重新整理行囊,“这里的血腥气味太浓了,附近密林里的野兽很快就会闻到。亚文,我们该走了。”
取回寻路杖的年轻向导已经平静下来,他点了点头,“附近有一条小溪,我们可以暂时休息,洗掉身上的气味。”
两人继续上路,尽量避开肥厚的苔藓,湿滑的虬结树根,偶尔借助树藤摆荡身体,渐渐地,浑身沾染血腥味的猎人悄悄远去。
灰色羽翼的食腐乌鸦盘旋着接近,它们是第一个宴会的不请自来者,散发淡淡的腐臭气味的身体落在两具尸体周围,不停地撕咬啄食,好像沼泽湿地无声地吞食生命的淤泥深潭。
饥饿的老狼脚步蹒跚地接近,暗绿色的口水从松黄色的齿缝间流淌出来,滴落在地面上冒出丝丝缕缕的白烟。乌鸦们不敢和它争斗,被迫让出一个席位。随后接二连三的拜访者陆续赶来,嘶哑咆哮着露出锐利的獠牙和尖利的爪子发出威胁,乌鸦们占据的位置越来越少,最后只能捡食个头硕大的山林猛兽争抢时溅落的碎屑。
突然,“沙沙沙沙”的声音从远而近到来,周围顿时陷入死一般的寂静,食腐乌鸦们连忙振翅飞离地面,猛兽们收起爪牙,立刻分头落荒而逃。很快,一条暗红色的‘地毯’铺开过来,那是无数血蚁组成的军团。来不及躲避的野兽被这股血色潮水淹没,挣扎了片刻,被啃噬地只剩下满是蜂窝孔眼的骨头。
两个流民斥候的尸体没过多久,同样被这群密林杀手消化。被压倒伏的杂草恢复原状,惨白的骸骨随即消失地无影无踪。这就是灰暗密林的真面目,血淋淋的杀戮随处可见,而密林本身则是所有生命的最终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