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嫣,紫嫣,紫嫣……”躺在床上的慕容墨,突然高声叫喊道。
他额头上都是黄豆大的汗珠,头不断地快速摇摆着,双眼却依然紧闭着。想来,是困在了梦魇之中。
守在房里的两个小宫女,一个忙上前用绢帕细细地擦去慕容墨额头上的汗水,另一个则忙兴奋地跑到门口,大声道:“来人啊,快来人啊,太子醒了!太子醒了!”
孙福是第一个跑到房间来的,慕容墨不但是他的主子,还是当今的太子。倘若慕容墨当真有个三长两短的,他这个做奴才的也休想活着了。招呼着身后的太医快点给慕容墨把脉,孙福垂首站在一旁看着,一双眼睛又肿又红。
太医的手刚探上慕容墨的脉搏,还不来及细看,慕容墨整个人便一弹快速坐了起来,吓得太医直打哆嗦,匍匐在地上,半天都没敢抬头。
慕容墨径直冲到孙福跟前,大手一把揪住孙福胸前的衣裳,生生地将他提得脚跟都无法落地,只能踮起脚,目光惊恐地看着慕容墨。好在孙福有几分心眼,并没有无知地疾呼救命或者说些告饶的蠢话,而是眼珠转了转,高声道:“那边大火已经扑灭了,大家……”
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慕容墨已经松开他,大步往外走去。
跌坐在地上的孙福,苦笑着摸了摸自己二度崴到的脚踝,脸上流露出苦笑。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次,看来是在劫难逃了。
因为,大火确是已经扑灭。但里面只有一具烧得又焦又残的尸体。
孙福与众人共同确认过,那具焦残的尸体,该是服侍太子妃的贴身丫鬟翠屏才是。至于太子妃……内室的火势,比外室更凶猛,内室里的东西都已化为灰烬。众人在废墟里找了好久,才找到一支金步摇,因为是纯金打造,除了周边的装饰品被焚烧以外,其余的完好无缺。
慕容墨手中握着的,就是这支金步摇。
宫女们用盘子呈上来的时候,慕容墨伸出手便拿起紧紧地握在掌心,一股悲呛的情绪从心底最深处油然而生,让他完全没有半分招架之力。
孙福站在慕容墨的身后,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唯恐沉浸在巨大悲痛之中的慕容墨,会伸出手将自己再次提起然后狠狠摔下,他可是血肉之躯,实在禁不起再一次的摔了。
但是很显然慕容墨也没有想再让他受什么惊吓的意思,只是淡淡地扫了眼如今已成废墟的房间,然后木然离去。
孙福想要跟上去。
慕容墨身形一顿,冷声道:“都不许跟上来!”
孙福只得怔怔站住,眼睁睁地看着慕容墨拿着哪支金步摇,一步步地消失在自己视线里。
安慰人的事,孙福自认不是个擅长的。秦紫嫣在慕容墨心中的地位,旁人或许不知道,但是他这个常年在太子身边服侍的人,自然也是能窥见一二的。因此此刻慕容墨心中的悲伤哀恸,他能体会。只是眼下,若想找一个能安慰太子的人选倒也的确是个难事。若是展梓文在就好了,她总有办法让太子轻易地高兴起来。
展梓文?
孙福心中一喜,总算是有办法了。
如孙福所料,当青篱巧笑倩兮出现在慕容墨跟前时,慕容墨一愣,已经两天没有说话的他破例让青篱留了下来。
凌香知道消息后,虽然心底醋意翻滚,却也没有采取什么行动。毕竟眼下这个时候,她实在不宜有过大的动作,就连情绪,也是该隐藏好的。见皇后娘娘的事,也被安排在失态有所缓和的三天后。
坤宁宫虽然因为皇后娘娘遵从简约美德,一切都从简布置,但毕竟是后宫主位,光是抬头看着檐角的凤凰来仪,就让人心生敬意。
凌香抬头看了一眼,眼中出现羡慕之色。心里暗道,只要自己努力为皇后娘娘办事,总有一天自己能慢慢地从太子妃的位置上熬到如今皇后娘娘所处的位置。
坤宁宫正殿,沉水香在宫殿里弥漫。皇后娘娘高高端坐在宝座上,眼神平和,但因为高位者的缘故却还是透着让人无法正视的凌厉。凌香在这样的目光注视下,自然有几分心惊胆战,忙跪了下去,行礼道:“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吧。本宫听说太子妃的住所遭遇火灾,心里实在悲痛不已,想要出宫去一趟华林寺修行一段时日,也算是为太子妃的亡灵超度。”皇后娘娘说着说着,眼睛不由红了起来。一旁的菱月,忙上前递上一方锦帕。
跪在地上的凌香虽然起身,头却一直埋得极低,听到皇后娘娘突然说出这一番话,陡然之间不能会意。不由抬起头,偷偷打量了眼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朝凌香轻扬嘴角,道:“本宫此次,是与菱月一起去。”
凌香这才恍然大悟过来,忙低头道:“请皇后娘娘放心,您出宫后,宫里的消息也不会中断。”
“本宫就知道你是个可调教的。”皇后娘娘脸上这才浮现一丝笑意,沉吟道:“这次的事情,你做得很好,果真是天衣无缝。听说皇上特地派了人去调查,可引发火灾的原因,却结结实实地落在她自己身上。你放心,本宫不会让你白白的付出。等这次本宫从宫外回来,再办成另外一件大事,你就是堂堂正正的太子妃。”
凌香虽然早已得到皇后娘娘的保证,说以后会举荐自己做太子妃,但是却也没有想到这一天竟然这么快就将要到来,一时喜不自禁,竟忘了规矩,顺着嘴问道:“皇后娘娘还要办什么大事啊,也许凌香可以帮您。”
皇后娘娘脸上的笑容立刻冻结。
菱月不屑地冷笑道:“凌姑娘好大的口气,皇后娘娘既然都说了要办大事,你觉得你又有何资格过问呢?”
凌香脸色一青,但也知道自己的确逾矩了,当着皇后娘娘的面,诚心诚意地道了个歉。
皇后也没有多做为难什么,只是在凌香告退的时候,淡淡地道:“东宫的青篱,你替本宫多多留心照顾着。”
凌香一惊,没想到那个青篱竟然会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
“本宫既然许了你太子妃之位,就不会再许给旁人。只是你觉得眼下的情形,你的身份适合去安慰太子吗,只怕是会让她更加厌烦吧。既然如此,何不承了本宫送你的这个人情,先让她除了太子心中的伤痛,然后你再趁势博得太子宠爱。以你的手段,本宫相信没有哪个男人能拒绝得了。”皇后娘娘沉声道。
凌香心中疑惑消除,这才笑着应下。
待她走后,菱月免不了嘲讽地笑了起来,道:“皇后娘娘,您瞧瞧她得意劲儿。”
“她如今立了大功,该当得意的。”皇后娘娘淡淡地道,平静无波的面容让人看不出她的喜怒。
菱月收起脸上的嘲讽,取过食盒,从里面拿出一个兰花盅,打开呈到皇后娘娘跟前,道:“这个是皇上派人送过来的,说是宫里新酿的酸乌梅。说来,这个可是您最爱吃的。”
皇后娘娘拈起一颗,入口酸甜适宜。恍惚中,似乎又回到了自己十七岁初进宫那会。说起来,这酸乌梅也是因为皇上才喜欢食用的。
那时皇后娘娘还像一张纯白的纸,进宫时娘亲看着她都长叹。也是,她天生端庄,是做皇后娘娘的宝相。但在未做上皇后娘娘之前,却还是需要吸引皇上前来的资本。
端庄贤淑,哪有柔媚妖冶勾人心魂。
所以,皇后娘娘才爱上了吃酸乌梅。至少,在皇上跟前从来都是如此。只因为皇后娘娘向来吃不得酸,只要一吃,眼睛必定会弯成月牙形。皇后娘娘对镜自照,知道那一刻的自己娇柔妩媚,平白多添了几许风情。
如今,时过境迁,再看着这一盅的酸乌梅,皇后娘娘的心里不由百感交集。
是呀,这是她最爱吃的。
这些年来,不单单皇上这么以为,身边的宫女这么以为,就连她自己都险些这么以为了。嘴里的乌梅酸溜溜的,皇后娘娘的眼睛不由一弯。
皇上已经咳得厉害,太医虽然从来都不肯明说病情,只是一味地安慰皇上不要有心理压力,很快就将痊愈。但是皇上亦非傻子,自己的身体,又岂会当真一无所知。只是,太医不点破,他也就装作不知道。
看着德公公又端来一碗药汁,皇上的眉头不由皱了起来,将头骗到一侧道:“朕不喝。”
“皇上,良药苦口利于病,您还是喝了吧,奴才为您准备了蜜饯。”德公公劝道。他不明白,在朝堂上喝叱风云的皇上,怎么却如此害怕一剂苦的药材。
皇上摆手道:“药先放一边吧。你告诉朕,东宫那边怎样了?”
德公公面上浮起一丝不忍,道:“皇上您还是节哀吧。”
皇上的眼里顿时就浮起泪水,半响方道:“那孩子实在是个福薄的,朕原本还等着抱她的孩子呢。怎么……这么就……”
说到这里,语调哽咽的,已经说不出话来。
天子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皇上对秦紫嫣的娘亲本就存有愧疚之心,如今新旧情意,一时之间悉数浮上心头,随着深思悲痛之际,胸口传来阵阵滞闷,不由又剧烈咳嗽起来。
“皇上,皇上,龙体为重,您还是别想那些了。”德公公上前替皇上拍着背顺气,低声劝道。
太子妃遇到这样的劫难,他的心里也有些难过。虽然只见过太子妃几面,但太子妃那样的性子,却是让他觉得平和亲近。只不过对德公公来说,天底下不会有谁比皇上要更重要。因此,安慰了皇上几句,又端起药碗开始劝皇上喝药。
“小德子,你别急着劝朕喝药,朕还有些事情没有问清楚。”皇上微微笑了笑,坐起身子,半靠着道。
德公公见皇上唤自己为小德子,眼眶一热道:“事情等会可以详细地问,可是药如果凉了,再喝也没有效果了。皇上若是怕苦的话,不如奴才让人将药分成两份,奴才陪您一起喝。”
“你呀,就非得看朕被药苦得恨不得将胆汁都吐出来方罢休。”皇上接过药丸,闭着眼睛一口喝尽。德公公忙用牙签,挑了一个蜜饯放到皇上嘴里,又忙递上一杯水。
皇上歇了一会,待嘴里的苦位去尽了,这才轻声问道:“皇后跟朕请旨去了华林寺,你怎么想?”
“恕奴才多嘴,这四皇子可不是还在华林寺吗?”德公公压低声音道。
提及四皇子,皇上面上浮现一抹歉意,喃喃道:“清儿受苦了,佛门那等清修之地,也不知他小小身子是怎样熬过来的。细细算来,如今应该也过了十五年了,也时候让他回来享享皇子的福了。”
“四皇子的确已经十六岁了。”德公公接嘴道。
皇上闻言,目光不由又是一黯。
是呀,十六岁。豆蔻枝头二月初的好年纪。
只可惜,琳琅,对不起。呵,原来不管朕怎样煞费苦心,也终究还是兑现当初对你的承诺,朕答应过你,护紫嫣一生平安,却还是没有做到。
“咳咳咳……”
“皇上!”德公公急忙抬高声音道:“传太医!”
“别,别再传太医了。刚喝的药呢。”皇上一把抓住德公公的衣袖,笑得虚弱道。
德公公扶着皇上慢慢躺下,心疼地看着皇上叹道:“您这几日下来,都消瘦了许多。”
“病倒不碍事,朕从来就没将这副身体放在过眼里。只是,紫嫣的事,让朕实在痛心。那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就说没就没了呢。朕现在都悔不当初,没有让她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皇上的声音里,是掩不住的落寞与后悔。
德公公哑着声音劝道:“皇上不要自责,您对太子妃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满宫的人,都不知道有多羡慕她呢。”
“不说这些了,一说,朕就觉得心疼。”皇上摆手道:“传朕的圣旨下去,阖宫为太子妃节哀三天,三天之内,任何人都不许食荤。另,每人手写抄录三十卷经书。七日之内,必须送往宝华寺。”
“是。”德公公领命,心底却也暗暗惊叹。皇上对太子妃果然是与众不同,格外看重。
世间的事果然从来都是如此,同一件事,也总有人欢喜有人悲伤。
慕容墨看着眼前跟展梓文眉眼分外相像的女子,推了一盏茶过去道:“你什么时候进宫来的,我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你。”
“您是太子,日理万机,又哪里会注意到一个小小的奴婢呢。”青篱淡淡地道。
慕容墨洒然,这份淡定,从一位宫女身上显露出来,倒还真是让他忍不住刮目相看。凝神看着眼前的女子,端起桌上的茶盏,用杯盖轻轻划去浮茶,垂眸轻啜。这样的温婉,是不同于展梓文,反倒更有几分秦紫嫣的神韵。
“你很喜欢喝槐花茶吗?”压抑着内心的那份躁动,慕容墨轻声问道。
青篱抿了抿唇,笑道:“奴婢小时候,家门口有一颗槐花树,枝繁叶茂,只要一开花,那种甜香方圆十里都能闻得到。邻近的小孩子,都会摘下一串串洁白的槐花,拨开花瓣,凑近花心处便能吸食像蜂蜜一样的糖浆。甜甜的,虽然不是什么特别好吃的东西,但却也是那些穷苦人家孩子在夏日里最大的安慰。”
“她最喜欢的便是槐花茶,我不知道她的背后,是不是也有过这样的童年。”慕容墨低声长叹道。
他对秦紫嫣的童年,当真是全然不知晓。
虽然秦紫嫣的身份,慕容墨早有怀疑,可是没有证据,便也就没有贸然相问什么。而后来,情愫积生,那些疑问就更加不敢轻易开口,唯恐触及她隐藏的伤痕。虽然秦紫嫣是常笑的,可是她眼眸中那些落寞,他悉数收于眼底。
宠她,疼她,是他最想做的事。可,却也是他做的最不够好的事。
他总以为来日方长,竟不料到上天会如此作弄于他。一夜之间,她便不在了。呵,是永远都不在了!
思绪迷糊中,隐约感觉到有人靠近,她的身上有好闻的白莲花清香,她的声音,也温柔软糯的不像话,“太子,您的心里该有多累呀,为何眉头总是这般蹙起来。让人看着,就心疼。太子,如果有一个法子,可以让您忘了她,再也不心痛,您愿意尝试一下吗?”
太子的眼神迷乱,青篱的手指落在他脸颊,唇角笑意妩媚而又惊艳。
宫墙的绿树下,一个身影猛得站起想要蹿出,却被另外一个身影狠狠地拉住。
“你想干嘛!”粗狂的男声带着隐忍的情绪。
“难道你眼睁睁地让我看着别人趁虚而入吗?”
男子眼中浮起一抹玩味的笑,道:“你以为你出去就能阻止吗,若是真心心里有你的话,这个时候又哪里还会对别人生出这样的心思。”
原本还蠢蠢欲动的身,终于安静下来,颓废地倚着墙角,轻声道:“告诉我,接下来,我该怎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