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吃饭时,舅甥三人都有些做贼心虚,尤其是平日叽叽喳喳的娟儿都沉默不语,只埋头吃饭。
只剩了心无挂碍的小亮儿天真的东张西望,看看汉威,又向娟儿挤挤眼,似乎也不喜欢这种沉寂的气氛。这稍微活泼的神色在目光同父亲接触时,又被逼压得不敢稍有放肆。
“表哥,碧盟想明天就去冯府看看。”碧盟说话的声音很低,目光飘忽的不敢直视汉辰。
汉辰的碗筷滞在空中,望了碧盟沉吟片刻,放缓语气问:“决定了?”
“是!碧盟先不带行李,只身去看看,缺什么再回来取。只是露露就要留在杨府叨扰表哥了。”碧盟说得很客气,客气得都令汉辰感觉出生疏,又展露了笑意说:“这里也是你的家,随时是,跟表哥还如此客套?”
夹了一些青菜在碧盟的碗里,碧盟点头致谢,又说:“明天或后天晚上碧盟回来住,顺便拿些东西走。不过在冯府住不了多久,就要去东北就任了。”
汉辰笑笑,知道小盟定然是如此盘算的,怕是答应了去冯府也是种应付局面。
玉凝温婉的笑,接了话说:“有露露给我作伴,求之不得呢。”
“大表哥,等下吃过饭,碧盟想带汉威和亮儿,啊,还有娟儿出去耍耍。怕日后难得有机会再同他们一起去逛夜市看电影看戏了。”
几个孩子都放下筷子,齐刷刷的目光含了兴奋和紧张望向汉辰,期待着特赦令。
汉辰淡淡一笑,点点头,说了句:“不要太晚回来。”
娟儿一如既往的直奔那家火锅店,连电影都不想看了。
汉威也觉得闻到那火锅的气息就有一种挡不住的诱惑,乐得随了娟儿等人寻个包间坐下。
黑子倡议说,楼下新开了一家北平的炸灌肠店,那家的灌肠炸得薄脆可口,而且蒜汁也十分爽口,不尝会后悔一辈子。
被小黑子夸张的撺掇,汉威也馋虫蠕动。
“我去下面端两盘。”碧盟起身说,汉威忙拦了他:“小黑子去!”
“小黑子都不用去,赏店小二几个钱,让他跑腿去端。”娟儿更是脱口而出。
这时汉威看到了碧盟哥再给他递眼色,揣测到碧盟哥是要找机会下楼,就忙改口说:“算了,小爷辛苦一遭,同小盟哥去端几盘回来,小二端的哪有我们端来的有滋有味?再说,怕是那两碟灌肠钱还不如打赏小二的跑腿钱多呢。”
众人哈哈一笑,汉威若无其事的随了表哥下楼。
碧盟看看左右说:“汉威,你去排队买炸灌肠,表哥去对面的吞云阁找人验看一下这烟砖的成色,估个价钱。”
汉威一把紧紧拉住小盟哥的衣襟:“小盟哥,你别去。汉威真不该告诉你这个秘密。你只还了宗四爷欠他的那些烟土就是了,为什么还要估价?莫不是小盟哥真想卖了这些大烟砖?小盟哥,不要!洋鬼子当年贩鸦片来中国,就害苦了多少华人,表哥怎么这么糊涂。”
汉威急得跺脚,碧盟却静静的听着小兄弟的排喧责备,然后问:“小威儿,表哥问你。如果眼前有两个灾民,都是长江大水流离失所落难至此。一位是贫民百姓,过去就是本份的出力干活养家糊口的普通人;一位是富家公子,过去在家无所事事,只是会躺在祖宗留下的金山银山上抽大烟吸食毒品。如果你手里只有一碗饭,只能给一个人,你会给谁?”
汉威忽闪着长睫,不解的望着小盟哥,心里却揣测着小盟哥的用意。
“小盟哥,你是想卖了这些大烟去救助逃难来龙城的灾民吗?”汉威机敏的反问,他领悟了小盟哥的用意。
碧盟笑了,勾了手指刮刮汉威的鼻梁说:“威儿果然聪明。你不是和表哥一样的想法吗?”
“可是,可是贩毒是有罪的,中央到龙城都明令禁毒。”汉威提醒。
“行大事者不拘小节!”碧盟答得很果断:“再者,龙城禁毒吗?为什么租界区英日等国烟贩的毒品不禁?上海滩黑社会都贩毒成风,官匪勾结。姐夫储忠良不也是在租界区开了大烟馆?”
汉威讷然无语,但还是极力阻止小盟哥说:“小盟哥,我哥要是知道了,才不管你这么多理由,到时候后果不堪设想。”
汉威心想,小盟哥你别以为我大哥可以接二连三的纵容你,这种事还是不要试了。
碧盟心领神会,安抚汉威说:“灾民是无辜的。他们一生问心无愧的耕作劳动,挣钱养活自己,创造财富给社会。一场大水,让他们一无所有,还有忍饥挨饿,这不公平的;那些至今还躺在烟塌上搂了美人吞云吐雾抽大烟醉生梦死的废物,就该死!人不自救,谁去救他们,不如吐出这些钱来救济难民!中国想禁烟,靠查封几个烟馆根本没用,只要有人吸,就一定有人卖。这些吸毒的都死尽了,天下就干净了。”
汉威想想,小盟哥的话似乎也有道理。可转念一想,不对!于是反驳说:“抽大烟的也不一定都是坏人,子卿哥就抽大烟,可他不是醉生梦死的废物,他干了多少好事,还担任要职。”
汉威自鸣得意,心想总算是找寻到驳斥小盟哥的例子了。本来吗?抽大烟的人也不该被一棒子都被打死,也不像小盟哥看得如此绝对。
拍拍汉威的肩头,碧盟笑笑说:“这些烟若能出手,换来的钱如数给你大哥,杨家的钱,我不要。我欠的债,自己会还上。”
碧盟转身跑去对面的街巷,汉威迟疑的去那热闹的李记灌肠店门口排队买炸灌肠,不时回头望望小盟哥是否归来。
小盟哥既然如此深明大义,为什么当初还帮宗四爷运烟土呢?难道小盟哥不是为了钱?
灌肠的味道很香,一片片脆脆的半透明色,洒上浓浓的蒜汁,汉威尝了一口,那味道说不出的鲜美。
这时小盟哥也回来了,低声对汉威说:“汉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这些烟砖不是普通的烟砖,从上等的福寿膏提纯烧制时,掺杂了白粉等其它物质,价格真是堪比黄金了。”
汉威胡乱的点头,心里却还是不敢苟同小盟哥的做法。
晚上回家时,娟儿吃得酒足饭饱,似乎都忘记了白天发生的奇事,亮儿更是欢蹦乱跳。
回到家,大姐凤荣见了娟儿就问:“婵娟,你是不是又从你爹店里拿珠宝来玩了?你什么不好拿,拿猫眼石和夜明珠出来,你个小败家子!”
大姐的责骂都是充满爱意,汉威当然知道娟儿是顺手牵羊得来的,但又生怕娟儿说露嘴,忙抢话说:“娟儿,杨家不缺你这点珠宝,不用拿来显示。当年你外公在世时,杨家的排场那是一个气派。”
“不也被你败光了!”娟儿的话接得极快,单单去点汉威被日本特务骗走巨款的糗事。
露露笑了说:“娟儿小姐的嘴真伶俐。”
汉威撇撇嘴,娟儿趾高气昂的上楼,总算没有大嘴巴说出那个惊天秘密。
汉威向大哥问了晚安,眼光都不敢正视大哥,灰溜溜的就想逃。
汉辰却喊住他:“威儿,你有什么事要跟大哥说吗?”
“啊!没~没有~没有呀~”汉威觉得自己不仅是声音发颤,连肝胆都在颤抖。难道大哥发觉了那个秘密?
“表哥,今天去的路上,似乎看省厅门口请愿的难民散去了很多,难道是周济妥当了?还是中央赈灾款到了?”碧盟机警的为汉威抵挡。
汉辰严肃的面容忽然露出笑意:“说来也怪呢。今天一早请愿的难民还很多,到了下午散去大半。听小昭说,不知道哪里的消息,说是东北的日本人修南满铁路时,也是招募了很多难民的壮丁去干活,给的工钱也可观。只是人是越修越少,很少有见到老人活了出来的。”
“这个倒是头次听说。不过日本人对华工是很狠的,听说拳打脚踢。”碧盟推测说。
汉辰呵呵的笑了:“传言可畏呀,真是防民之口,慎于防川。传言说,日本人捉了那些华工去做活体解剖,给医院做活人试验。说有人亲眼见到被剜掉眼,砍断腿的华工流落街头。更有甚者,还把华工的孩子拿去吃,把女人抓去做军妓。结果那些请愿要求政府同意修建西龙铁路解决难民就业的那些人,闻讯散去了大半,到了傍晚就稀稀拉拉更不剩多少人请愿了。”
汉威噗哧的笑了,侧过头去。
大哥忽然板起脸,严肃的说:“省厅正在查抓那个带头造谣的人,抓到了定然把屁股打烂!”
忍俊不禁,严峻的面颊嘴角却掩饰不住笑意,说了句:“还有个东北断腿的难民现身说法,在省厅门口哭天抹泪,惨不忍睹。从他家三代的老人到三岁的幼童,七大姑八大姨在东北南满铁路的遭遇都哭诉出来,听说感天动地,就差六月飞雪了。而且,那个难民看来眼熟的很,似乎是在家门口见过~”
汉威终于笑得弯了腰,是他的歪主意,让门口那个贪财的乞丐那五爷去演这场戏,条件是让‘猪头’带那五吃一顿火锅,外加一顿龙城的‘全鸡宴’。可他只是编排了活体解剖的谎言,也不过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罢了。不想那五爷如此敬业,编出如此感人肺腑的故事来。本来吗,对付那些别有用心的日本军国主义的坏蛋,就不能用常理出招。对付君子用君子的方法,对付小人就要用恶人磨。
汉威应了声:“大哥一定看花了眼了,那个人乖儿不认识,不认识!”
说罢拔腿就往楼上跑,一溜烟的逃回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