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氏给头靠头依偎在围子床上的花椒同香叶掖了掖背角,又隔着被子,摸了摸对面竹床上丁香脚头的汤婆子,这才放下心来,熄了灯,关上房门回了正房。
正房里鸦雀无声,罗氏脚步一顿,挑开西次间书房门上的棉布帘子,秦连豹果然还在灯下批阅孩子们的功课。
秦连豹这一走又是大半个月,虽有大堂哥二堂哥几个帮着辅导下头一溜小小子们的功课,可秦连豹还是不能完全放心的。
倒不是说不放心大堂哥诸人的程度,认真说起来,这几个小兄弟俱是经历过乡试的,哪怕二堂哥同三堂哥未曾题名,身上也已经有了秀才的功名了,饶是在他们崇塘这样文风还算兴盛的地界,单论学识,也足以教书坐馆了,别说只是辅导小兄弟们的功课了。当然,如若真要去谋馆业,为人师,要教书,更要育人。在这方面,他们俱还欠缺些许的。
而他也只是单纯的不放心小小们的功课进度罢了,毕竟俱是他一手调教出来的,就是身在他乡,亦是惦念的。
听到动静,秦连豹搁下手头的朱笔,抬起头来,只开口头一句话就是:“椒椒睡下了?”
罗氏颔首,语气里却带着无奈的宠溺:“我出来的辰光,是阖着眼睛一动不动的,只不知道我这一离开,会不会又缠着姐姐们调皮。”
秦连豹想到小女儿如星辰般忽闪忽的的大眼睛,不禁笑了起来。
同那些个一心尊崇三从四德,要求女儿老老实实安分守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好待在屋里不说不动,才叫贞静、贞幽的父亲大不相同,秦连豹是乐见女儿这样活泼开朗的。
只一想到可爱懂事的小女儿,他这心里不免还有一重隐忧:“如今椒椒睡觉怎样了?还会半夜早醒吗?”
之前他从省城回来的辰光,就听罗氏忧心忡忡的告诉他,说是花椒睡眠又出问题了,哪怕夜里头她都会陪着花椒一道睡,可花椒还是会冷不丁的半夜早醒。然后或是闭上眼睛都再睡不着,或是瞪大了眼睛直到黎明辰光又昏昏欲睡。可不管怎的说,睡眠质量直降,难免白日里精神不济,一张小脸都蔫巴巴的了。
秦连豹一听就知道,小丫头怕是还未从惊吓中走出来。
别说花椒还是当事人了,饶是秦连豹听说其实是花椒动手伤了“单只手”同那个女匪徒,都是浑身汗淋淋的。
这小丫头,哪来的胆子!
原本还想教训她一番的,可瞧见小丫头眼下的乌青后,他心疼都来不及,哪里还舍得教训的。
倒是生出了两分同兄弟们一样的心思来,小丫头们拳脚功夫上头弱一些倒是不妨,可弓马上头,或许是需要加些功课的。不为旁的,单为自保也应如此的……
只不过,说起这个,罗氏心里眼底却是说不出的欣慰同感激,由衷地道:“娘这些日子每天都给椒椒熬龙眼肉粥吃,阿弥陀佛,总算有了成效,椒椒这几天上已经好多了,都是一觉睡到大天亮的。”
龙眼肉、大枣、粳米,同煮成粥,有养心安神、补脾胃、止虚汗的功效。
秦老娘一向认为药补不如食补,所以在知道花椒总是半夜早醒之后,就开始给她煮龙眼肉粥吃,只不过食补的药效缓慢,持之以恒了这么多天,方才见到成效,不过已是叫她们心中大定了。
今天秦连豹回来后,丁香同香叶知道花椒还在吃着龙眼肉粥,更是主动提出要陪着花椒一起睡。
谁都知道这三个小姐妹在一道肯定是要大闹天宫的,可罗氏满口应下了,饶是姚氏也不会多说甚的,只交代丁香一定要照顾好妹妹们。
秦连豹听着,亦是神色一缓:“这就好,这就好!”还道:“我们椒椒正在长身体,睡不好可怎的吃得消。”
只秦连豹满心记挂着小女儿,罗氏却心疼他,看着他略有些憔悴的面容,就劝道:“相公舟车劳顿,也早些歇息吧,检查功课总不急在这一时的。”
秦连豹这些年来南来北往的,一年里头恨不得能有半年都要在外头奔波,在罗氏看来,秦连豹这两年上不但消瘦了,而且黑了,都是操劳的缘故。
可秦连豹都是为了这个家,她就算心疼,也只能疼在心里。
索性或是读万卷书到底不如走万里路的缘故,秦连豹的精气神还算不错。而且罗氏总觉得秦连豹给人的感觉似乎同前几年相比大不一样了,不过到底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只能归结于秦连豹到底如愿以偿的缘故。
秦连豹朝着妻子温和的笑了笑,应了下来:“我还有几个字……”
说完果然将最后几个字写完后,就收笔将两大摞功课收在了一旁,又将书案整理干净,却不急着歇息,睡下后窸窸窣窣地给罗氏掖了掖被角,靠在床头的引枕上告诉她听:“这回我同老四去新安府,还见到了何大人,也就是新安府的知府大人,或是同我聊的还算投契的缘故,我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似是想让我把小六带去给他瞧一瞧……”
……
这厢正房里,秦连豹正同罗氏喁喁私语,而那厢西厢房里,花椒同丁香、香叶还真被罗氏给料准了。
不过还真不是花椒缠着姐姐们顽皮,三姐妹可谓半斤八两旗鼓相当的,听着罗氏的脚步声在黑暗中渐行渐远,姐妹三人已是齐齐睁开了黑溜溜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儿。
根本不用多说多问些甚的,姐妹三人就已经心有灵犀的夜谈了起来。
只今天的话题仍是秦连彪。
是丁香起的头,被子底下的脚趾头不自觉的就去勾包裹着汤婆子的棉布套,嘴角瞥了又瞥,告诉妹妹们:“我同你们说,叔叔婶婶们,还有我爹娘最会报喜不报忧了。就好比三叔四叔这趟去新安府,那个彪货肯定没有好话说,只是被三叔四叔瞒下来了,不愿叫祖父祖母伤心罢了。”
香叶听出了丁香语气里的不快来,但她没觉得报喜不报忧有甚的不好的,侧过身子来,搂了花椒道:“这不是挺好的么,祖父祖母只要因为我们高兴就行了,干嘛要因为,因为那个人不高兴。”
才没有这个必要呢!
说完香叶还在被子里拉了拉花椒的小手:“椒椒,你说对不对?”心里面已经肯定花椒会同意自己的观点的。
花椒确实赞同香叶的观点,点头附和道:“四姐说的对!”
丁香听着就又撇了撇嘴,却是道:“是没必要让祖父祖母因为那个彪货不高兴,可不是有一句话叫做甚的‘瞒上不瞒下’么,不告诉祖父祖母就好了呀,干嘛也不告诉我们呢!”
原来这才是重点,花椒同香叶俱都嘻嘻笑了起来。
花椒就想起之前秦连豹同秦连龙向家里人讲述的新安府之行来。
难怪丁香这样不满,饶是花椒都听得出,秦连豹同秦连龙确有隐瞒的。
譬如他们就告诉秦老爹秦老娘,说是秦连彪的审讯有了进展,原来他真不是甚的虾兵蟹将,而是“单只手”帮伙里的九当家,按着他们帮伙里的说法,则是得称呼一声“九先生”的,又人称“九彪子”,亦是犯案累累,手上也是见过血的。
还道秦连彪见到他们很惊讶,不过家里头这回遭到进犯应当同他无关,并不是他不承认,而是这一年多来,“单只手”方面并没有人去探望过他,就算有消息也递不出来的。
而他关在大狱里,第一时间就已经得知“单只手”被抓的消息了,知道自己或许命不久矣,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虽还嘴硬,可实际上却已有悔改之心了……
其实就连花椒都听得出来,这话儿里是有真有假的,只是还闹不明白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不过她相信秦老爹秦老娘也必是听得出来的,只是秦连豹同秦连龙,甚至于阖家都愿意这样费尽心思的哄着他们,两位老人家也就顺势而为,只当自己听不懂,只当秦连彪真有悔改之心了。
但花椒联系前情后状,却是笃定家里头这回遭到“单只手”帮伙的袭击,是同秦连彪脱不开干系的。
到底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花椒虽然对秦连彪的了解并不多,但旧年秦连豹秦连龙去新安府大狱里看望他的辰光,他丢下的那两句未尽之语,绝对不会是张声造势。
或许那时候,他就已经存了同自家同归于尽的念头了。也或许,他根本不觉得他会就此丧命,但自家遭到进犯,这是必然的。
把这话儿说给两个姐姐听,哪里知道丁香同香叶亦是齐齐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
丁香更是道:“他的良心早就被狗吃掉了。”还佐证道:“你们说说,连老婆孩子老娘都能不闻不问的人,还指望他把旁人当人待吗?”
香叶听着点了点头,却又叹了一口气:“红枣姐她们太可怜了。”说着顿了顿,又道:“还有石榴姐,也挺可怜的,咱们家祺姐儿都快会喊‘姨’了,石榴姐还没嫁人呢!”
丁香却皱了皱眉头。
她从小就同石榴玩不到一块儿,原先小辰光对石榴倒还有几分亲近的意思在,觉得她未免也太可怜了,可经了几桩事儿,由不得她不区别对待了,到如今,更是一见她那副怯生生,好似害怕踩死蚂蚁的模样,就心里腻歪。
所以香叶这话,她并不完全赞同的。
在她看来,石榴这个年纪还没定下亲事来,绝对是同她自个儿脱不开干系的。
即便秦连彪确实是个大拖累,等闲青白人家确实看不上她们姐妹的。
就譬如那个鹅湖秦氏,原本就行了通匪之事儿,家族名声落了地儿,饶是姻亲故旧都不敢登门了。你说正经人家,谁敢跟一个“匪”字儿沾上边儿的,还要不要命了。却还要跑到自家来寻死觅活的,被大堂哥一状告到县衙里,县令大人一层层申饬下去,把整族人的面皮又刮下了两层来。
虽然在丁香看来,这个鹅湖秦氏根本从大到小都不要脸面,可祸及出嫁女,却并不是她所愿。
可偏偏鹅湖秦氏已经有好几个出了门子的姑奶奶或是已经被休弃回家,或是正在和离之中了。
女人被休了名声固然不好听,可和离貌似也好不到哪里去,也不过是一个地上,一个竹席上,相差这么一竹篾罢了。
不过四堂哥五堂哥还有方庆,却有另一重看法的,说是仅看鹅湖秦氏大大小小的做派,就大概其能知道他们族里的那几个姑奶奶必也不会是甚的安分的主儿,会被休弃,说不得就是从天而降的借口,跟家族清不清白无关。
而在大堂哥几个看来,那些个会休妻的人家,想来也不是甚的讲究家风清誉,有容人之量的人家。
或许吧,丁香也不知道。
但同鹅湖秦氏的出嫁女相比,红枣姐妹的际遇是绝对好了不只一竹篾的。
再不济,她们还有自家做倚靠,她们的名字可也是明堂正道的写进族谱之中的,自家怎的可能不管不问的。若是袁氏扶的起来,若是她们自个儿扶的起来,不敢说能嫁个多么殷实的好人家,可嫁进寻常人家,过些安稳日子还是不难的。
可偏偏一个两个的,俱是扶不起的阿斗。
石榴还则罢了,她好像天生就是这样一个人。可哪里知道,袁氏会变得这样,真个应了杜氏的话,面目全非。还有红枣,原本也是那样爽利的一个人,如今也学会自怨自艾,甚至自暴自弃了。
这些日子以来,她好话已经不知道说了几箩筐了,可俱是半点用处都没有,红枣就是不往心里去。恨得她好几回都想给她两下子,把她打醒了。
……
这厢花椒姐妹越说越提不起劲儿来,可那厢罗氏却是一惊之下,睡意全无。
撑起上半身望着秦连豹,惊诧道:“相公这是甚的意思?那个新安府知府大人,何大人,是想同咱们家结亲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