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良悔之晚矣。
其实自打受到秦家的启发,决定脱籍放良的那一刻起,方良就已经品尝到了后悔的滋味了。
更别说这两年上,眼睁睁地看着秦家喜事连连,小字辈们一个接着一个的有了好前程,连带着被家里头捡回了一条小命的罗冀都成了秀才老爷。
方良虽然打心里替秦家感到高兴,他也算是亲眼看着秦家一路磕磕绊绊走过来的,能够改换门庭立起来,实在太不容易了,可他自个儿也确实肠子都悔青了。
自家方庆还则罢了,狗不嫌家贫,子不嫌母丑,这没话儿说。
可小麦却是实打实的良籍出身,若不是他做事儿不过脑子,当年自以为是,想都没想就给孩子入了奴籍,还觉得挺美。
凭着小麦的聪明劲儿同用功的劲头,如今说不得也能有功名在身了。
结果就因着他的一念之差,就叫小麦改变了命运,从此天上地下,云泥之别。
方良每每念及此事儿,都觉得没有脸面再见小麦。
却全然不去想,当年若不是他善心一动,小麦这小命还在不在人世间都是两说的。至于之后的这种种际遇,就更是想都不用再想的了。
有些事儿,冥冥之中,或许自有天意。
方良只是一味的心塞,当然,这还是他并不知道秦连虎姚氏两口子对小麦上了心的情况下。若是叫他知道了,或许就更得一口老血喷将出来了。
不过实际上,虽说秦连虎同姚氏之前确实因着小麦的这段经历,有过迟疑。
毕竟不管做甚的事儿,就算挑颗豆子,都会捡好的挑,断然没有捡坏的挑的道理,更别说女孩子择婿,男孩子择妻了,这也是人之常情。
可到底两口子都不是那等拘泥自缚之人,何况秦家本身亦是起于微末,相比命定的出身,他们自然更加看重孩子个人的才具。
甚至于再退一步说,说到底,秦连虎同姚氏也只是一对平平常常有女儿的父母罢了,只要女婿能够实了心的待女儿,即便有许多不好,也再没甚的干系的。
秦连虎同姚氏也是过来人,不但是情投意合的恩爱夫妻,还是同甘共苦的患难夫妻,丁香同小麦之间的那点子小儿女的情愫,他们如何看不出来的。
可丁香这丫头,叫人怎的说,可真是应了那句老话儿了:响水不开,开水不响。
往日里咋咋呼呼大大咧咧的就不像个丫头,已经不小了,还是成日里胡说,规矩学问也不知道咽到哪个肚子里去了。可这会子真个轮到她头上了,倒是蔫吧起来了,扭扭捏捏的,谁都不晓得她心里究竟怎的想。
姚氏恨不得狠狠给她两下子才好,花椒也拿不住她心里到底在想些甚的。
花椒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象过,若是丁香同小麦真个能成的话儿。
或许不会是他们兄弟姐妹中最为幸福的一对,花椒由衷地希望哥哥姐姐们都能幸福美满,一样的幸福美满,但或许是最为圆满的一对。
青梅竹马,自由恋爱。
这样美好,让人心生向往。
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但花椒还始终记得她第一次见到小麦的辰光,因为田鸡,小麦就这么有些稀里糊涂的折服了等闲不肯服输的丁香。
自此之后,不管是在之前有限的几次转瞬即逝的相逢中,还是在之后长年累月的朝夕相处中,小麦确实有着自己的优点,务实、踏实、扎实,可丁香对小麦迷之一般的信任,也确实一度让四堂哥五堂哥抓狂。
可一切这样水到渠成般的自然,花椒虽然并不知道他们两个看向对方的眼神是甚的时候发生的变化,但却乐见于这样的变化。
而家里人,尤其秦连虎同姚氏选择静观其变、任其发展的态度,也让花椒由衷的感激。
只没想到,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却是一直在勇往直前的丁香自个儿。
时至今日,她仍旧雷打不动的会同小麦一道前往半山腰上的小田庄上去做记录,好似一切如常。
可不管姚氏秦老娘,还有莳萝茴香怎样旁敲侧击,甚至于开门见山,可她就是不置可否。要么就是装傻充愣,要么就是顾左右而言他,始终没个表态。
这样的态度,若是放在香叶,或是茴香、莳萝身上,或许大伙儿还不会这样的纠结。毕竟莳萝、茴香看似温柔贞静,可骨子里却自有主张。而香叶虽然确实乖巧温柔,却并不是愿意亏待自己的性子。
可丁香的性子,就像她的名字一样,从来皮实泼辣,敢说敢作,不知道叫姚氏跟着操了多少心,却偏偏在自个儿的婚姻大事儿上头却步了起来,大伙儿心里头不免跟着打鼓。
至于小麦那厢,其实不但小小子们大多同他勾肩搭背的秉烛夜谈过,就连秦连虎都找他说过话儿,丁香不置可否,小麦虽然说不上伤心,可有些不知所措却是必然的。
花椒亦是无计可施,她一直知道丁香的性子有些固执。
其实不单是花椒,连她自个儿,还有他们兄弟姐妹,实际上骨子里都有相当执着的一面。虽然各有各的执着,只花椒再没料到,丁香竟会在这事儿上钻进牛角尖出不来。
不过,花椒或许亦是高估了姚氏对丁香的忍耐限度。
就算有秦连虎拦在里头,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待到二堂哥成亲后,她再不开尊口,可就由不得她了
只不过随着春节的临近,姚氏正忙的焦头烂额,还真没工夫下力气来揍丁香的。
秦连虎兄弟在经过长达半年的商议、筹划之后,已经决定事不宜迟,待开年家里头陆陆续续办过喜事儿之后,就要带着秦老爹秦老娘回一趟雄州老家了。
一众小字辈们,除了花椒,一个个的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唬了一大跳。怔了怔,心神落定之后,自是又惊又喜的,俱是直点头,赞同这个决定。
而姚氏妯娌几个,自然早就从各自丈夫那儿知道了这桩事儿了。罗氏自不必说,这桩事儿说到底还是由她倡始的,自然不会有意见,但姚氏杜氏几个起初确实担心的。
不说旁的,毕竟秦老爹秦老娘都已是这把年纪了,从南到北,天长水远,舟车劳顿,如何吃得消。
秦连虎兄弟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秦老爹秦老娘势必一年更比一年年长,身子骨亦是会一年更比一年逊色,确实再经不起耽搁的。
也就是说,没有二话,这趟雄州之行,是势在必行的。
这是秦连虎兄弟五个没有丝毫商量余地的决定。
大年三十夜里头,伴着震耳的炮竹声听到这话儿,秦老娘没被炮竹声唬到,却被这话震的心头一跳。甚的都没说,缓缓转过头来,去看秦老爹。
这桩事儿终于被摆上桌面了,花椒也随着秦老娘的视线望过去,却无意间发现老人家的眼眶里有泪光闪烁。
花椒跟着鼻子一酸,却嘴角上翘,微微笑了起来,又去看秦老爹。
秦老爹也在笑。
老人家还真没想到,秦连虎兄弟五个神神叨叨了这许久,竟是为了这个。
这就已经足够了。
想都没想,就摇了摇头:“不必了。”却是沉默了半晌,方才继续道:“我离家那年,方才十岁,其实雄州是甚的模样,我早就已经想不起来了。何况又这么些年过去了,事过境迁,那方水土说不得早就已经天翻地覆了。就算回去,也已经不会是我想看到的模样了”
说起这个,即便秦老爹已经放下,却仍旧不免唏嘘。
不过既然如此,回不回去的,也就没有这个必要了。
何况如今他儿孙绕膝,尽享天伦之乐。一把年纪了,在家里头也还不算多余,这日子,足够了。
说着又朝着秦连虎兄弟摆了摆手:“你们的好意,我领了,却是不必了。有这工夫,我还可以做些旁的事儿。”
不论究竟为了甚的,是老人家确实放下了,不想回去了;还是老人家近乡情怯,并不敢回去;抑或老人家仅仅不想给孩子们添麻烦,如此而已,秦老爹当下确实是这样决定的。
而这个决定,其实也在秦连虎姚氏兄弟妯娌,以及花椒的意料之中。
老两口就是这样知趣儿的人,活了一辈子,最先想到的永远不会是自己。
所以秦连虎兄弟都已经考虑过了,到辰光要怎的来说服秦老爹。花椒也已经下定了决心,到辰光仗着年纪小,只管撒娇耍赖就成了,这可是她的拿手好戏。
可事到临头,花椒心里头却五味杂陈,只是说不上话儿来了。
在座的所有人,其实都是同花椒一样的感受。
好似被细刺卡住了喉咙一般。
不管之前心里头各自如何思量的,在这当下,仅凭秦老爹脱口而出的一个“回”字儿,就没人还能想七想八了。
不管是为着单纯的能让秦老爹回去一趟、回家一趟,还是为了秦老爹不至于连故乡的模样都想不起来,当机立断,都已经下定决心了。
兄弟几个中是秦连龙先开的口。
清了清喉咙,抬起头来嘿嘿地笑:“爹,您这可就没意思了啊!我们兄弟好不容易想到了个尽孝的法子,可您老火眼金睛,不但看穿,还要说破,您说您有劲儿没劲儿!”
一句话说的秦老爹不禁失笑,秦老娘亦是笑中带泪。
屋里的气氛陡然一松,在座的一众人,自然大多听得出秦连龙话中的自我调侃之意来,只有的还能勉强笑出来,有的却还笑不出来。
只不过既是有秦连龙开了这个头,大堂哥迅速了瞥了眼仍旧呆呆坐在那里的花椒,来不及纳闷,在心底吁了一口气,面上已经做出了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来:“祖父,您这回绝的也太快了吧!雄州东襟渤海、西领太行、燕南赵北,咫尺京阙,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我早就想去见识一番了”
只大堂哥虽不是寡言拙语之人,可他身为长子长兄,一直要求自己沉稳、练达、亲和,可彩衣娱亲一直以来都是弟弟妹妹们的活计,他还真不是十分擅长的。
就譬如这个切入点好了,就连他自个儿都觉得蹩脚。秦老爹可不是甚的孤陋寡闻之人,雄州紧邻京城,他后年就要进京参加会试了,若是想去雄州,哪能没有机会的。
不过幸好大堂哥话音未落,一众小字辈们就像被打开了开关似的,一个个紧跟着咋呼了起来,把秦老爹团团围住,又是苦劝秦老爹再想想,又是凑在秦老爹跟前装可怜。
这样说着说着这心里头倒是有些惦记四堂哥同五堂哥了。论撒娇耍赖,他们几个摞在一起也不比他们一人呀!
丁香同香叶更是上前摇着秦老爹的衣袖,一个比一个直白:“祖父,去嘛去嘛,我们还没有坐过大船出过门呢,您就当是为了我们好不好!”
姚氏坐在下首听得哭笑不得,丁香却犹自不觉,看着呆呆坐在秦老娘身旁的花椒,又拼了命的给她使眼色。心里更是纳闷,往常遇到这种事儿总是冲在第一个的花椒这回竟然还没有反应。
又细看了一眼,就看到了花椒眼中的泪光,眼珠子一转,已是扯了秦老爹的袖子让他看:“祖父,您看,咱们椒椒都难过了呢!”
花椒正望着十八般武艺轮番上场的哥哥姐姐们,听到丁香提到自己,却长出了一口气,笑了起来。
丁香傻眼,不明白这个小机灵鬼怎的忽的变成小傻瓜了。
花椒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傻不傻,可她确实是直到此刻方才明白,即便曾经的记忆渐行渐远,慢慢模糊,可真正深刻的记忆却并没有事过境迁,只是不知何时被收进了装存往事的匣子里。但哪怕被尘封在了最底层,可只要一个不经意的触动,还是会“霍霍”飞出,漫上了心头。
想来秦老爹的感情,亦是同她仿佛的,对于故土,大脑中好似有着定位系统一般的存在。
已是大声地道:“祖父,我想去您出生的地方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