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椒觉得自己长到十三岁,怕是再没有哪一年能有这样的忙碌、热闹的。
时序进入三月,风吹在身上已经有了暖意,家里的春延迟白芹还未悉数出货,先是家里头自旧年开始兴建的一干新房渐次竣工,姚氏妯娌诸人都把心思放在了新房的布置上。
随后宅子东头又开始兴建起三间三进的学塾来,虽然在建筑风格上同秦家大院相差无几,造型拙朴、装饰简单,走的仍是开朗大度的风格。但也同样方整规则,庭院极大。
秦连豹各有妙用,不仅在这一间学塾中设下了好多间课堂同室内室外两处演武场,还特地建了一间大大的藏书堂,并为各科随意科都设置了专门的学习场所。
这其中包含了一间小型的工坊,里头一应工具俱全,只有你说不上来名目。但凡秦家一众兄弟及姻亲故旧们擅长的手艺,除开秦连龙师承于老丈人的钉秤手艺不得外传之外,其余都可以在这倾囊相授。其次还有一方大概两三亩左右的,交由丁香同小麦共同设计而成的粮桑鱼畜、循环往复的小型田庄。尤其还有一间小小的铺面,是完全仿照钱德隆的店堂设计而成的,明堂开阔、动处求财,柜台、账房一应俱全……
之后花椒姐妹同大堂嫂左氏在阖家的支持之下,又由花椒牵头成立了“女学筹备委员会”。头一个就是确定了“容膝居”的名号,随后又择定了“容膝居”的所在,就如她们之前所商量的那般,经过阖家风同意之后,直接设在了家中东跨院的一进学塾中。而“容膝居”的牌匾以及“贻谋燕翼”的题刻,也已经由秦老爹主动接下帮着雕刻了。花椒姐妹就一心一意的在秦连豹的指点之下,给女学量身定做课程规范甚至于教材。
忙到火烧眉毛、脚打后脑勺,简直不可开交了的花椒却是说不出来的忙并快乐着。
直到时序眨眼的工夫就进入了四月,四月初八,浴佛节,也是吃乌米饭的日子,更是三堂哥同三堂嫂钱氏的良辰吉日。
虽然以钱运仁之豪富,崇塘百姓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十里红妆的风光场面,不免失望,但钱运仁两口子是私底下又折了大笔的压箱钱与钱氏的。
这且不说,只说钱氏为人,言辞庄重,心怀浑厚,就已经让阖家满意不已了。
随后随着二堂哥婚期的临近,五月初上,吃过五黄三白,四堂哥同五堂哥总算紧赶慢赶的从利州赶回了崇塘。这堂兄弟二人这样急着往回赶,就是为了参加兄弟们的婚礼,给新郎官迎亲代酒的,同时也带来了李蹊茴香两口子送给新人们的贺仪。
都是川蜀之地的特产,蜀锦蜀绣、蜀笺卤漆。或精致华丽,或清雅瑰丽,别有意趣。
李蹊一家在利州适应的还不错。
李蹊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外表看起来粗放豪气,实则精明练达。上任半年来,在军营里也算如鱼得水了,大伙儿大多喜欢同他结交。就算那些个军中世家出身的老油子三不五时的就要生事,也能一笑而过。
至于茴香同祺姐儿,因着李太太高瞻远瞩、经验丰富,特地给茴香带上了擅长江南菜的厨子,结结实实的祺姐儿除开在船上的辰光还念叨了五六天的李巡检,倒也不曾水土不服。茴香也很快就适应了一路向西的十里不同风,甚至于过完正月半,四堂哥同五堂哥带着几车的礼物启程返回崇塘的辰光,茴香又再次怀孕了。
四堂哥五堂哥回来后不久,五月十八,二堂嫂孔氏进门。
因着家世渊源,为人又古道热肠、好为人师的缘故,很快就被大伙儿全票举荐的会长花椒聘为筹备委员会的顾问。
再跳过黄梅天同三伏天,也就是俱都不适宜成亲的“半月妻”的六月,以及阴气甚重的七月。八月二十八,天气已经凉快起来了,六哥同六嫂何氏的婚期就定在了这一天。
不过赶在婚期之前,八月十六,也就是吃过月饼的后一天,在娘亲肚子里赖了足足十余天才肯出来的秦家第四代的长孙,终于呱呱落地了。
小东西哭声响亮,脚长手长,头发浓黑,花椒姐妹终于当上姑姑了,当惯了小姨的三人自然稀罕的不得了。
一天不知道要乐呵呵地往左氏那儿跑上多少趟,哪怕被四堂哥五堂哥再三挤兑:“大侄子这还不会唤人呢,你们倒是自个儿‘姑姑’、‘姑姑’的喊自个儿,过足了瘾头了……”
都仍旧痴心不改。
哪怕洗三礼过后未几天,眨眼就到了六哥成亲的日子。一大清早,花椒的头一桩事儿,还是同香叶手牵手去长房看望左氏同孩子。
丁香已经在屋里了,招手悄声告诉她们:“元哥儿刚刚朝我吐了个小泡泡。”又指了指自己嘴角的位置:“就在这里,只有米粒大小,可有趣儿了!”
元哥儿的名字已经定下了,从启名元,是大堂哥请秦老爹取名,秦老爹深思熟虑之后,这才定下的,寓意新启新发。
花椒同香叶就都凑了过来,头碰头地望着呼呼大睡的元哥儿。
已经缓过气儿来的左氏,月子坐的顺意舒心,自然精神抖擞,看着穿戴一新的花椒同香叶,不免笑着知会她们道:“记得回来告诉给我听,我还没见过用船行嫁的婚礼呢!”
花椒倒是见过,毕竟崇塘一隅湖泊密布、水道纵横,虽然自家还未曾有人用船行嫁迎亲的,但门前的莲溪却是常有双篙双橹的迎亲船来来去去的。
一条扎彩的大船,船头往往还会歇有一顶四人抬的大红花轿。大船右前方还会有一条小船,迎亲的乐队或坐或站,吹喇叭的、吹笙管的、敲锣的、打鼓的,热闹非凡……
而自家这回会用船只来迎亲,其实也是何家的意思。
从新安府到崇塘,比起陆路,自然是水路更加顺当的,何况还有这许多的嫁妆。不过哪怕再顺当,到底距离在这里,饶是顺风顺水,也得五六天的行程。
若是按着如今的习俗,婚期之前,六哥得先由大堂哥等人同大媒陪着去新安府催妆,然后接了新娘子回崇塘,先落脚,再送嫁妆,次日亲迎……来来去去的,不说抬嫁妆的打赏要给几次,还容易把东西遗落了或是被人随手顺了去儿,尤其还得折腾人,所以以何大人的意思,是希望秦家能够直接把新娘子抬进家门的。
虽然不合规矩,可随机应变,也是人之常情,秦家自然不会有甚意见。
所以前儿下半晌,何家的送嫁船就已经顺顺利利的停靠在了崇塘码头之上了。昨儿休整了一天后,今儿吉时,送嫁船就会直接张帆起锚,停靠在自家门前的码头旁,到辰光自家只要把新娘子抬进家门就成了。
不过也是幸好自家门前的这段河道,年年入冬之后都会进行清淤,否则那样大的两层沙船,还真不一定能驶到家门口来的……
不到酉初,花椒隔着老远就听到了莲溪之上的密锣紧鼓,又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就看到了这艘披红戴绿的二层沙船。
酉初吉时,新人的花轿进了门,给秦连豹同罗氏磕了头,送进了新房,家里头就开了正席。吃了交杯酒,六哥出来敬酒,大堂嫂左氏还在月子里,自然不能出面,二堂嫂孔氏同三堂嫂钱氏就陪着新娘子坐床,丁香拉了花椒同香叶去看新娘子。
左氏同钱氏自不用说的,早在进门之前,在长辈们的指点下,就已经同花椒姐妹打过交道,甚至于还有书信上的往来。至于孔氏,早在婚前,花椒也曾在李家特地举办的筵席上见过她一面。
倒是何氏,虽是嫡嫡亲的嫂子,花椒却还是直到揭了盖头,才头一回得见。
自然好奇。
只不过,虽是从并不算十分熟悉的新安府嫁来更加陌生的崇塘,人生地不熟,马上又要面临新的生活,可不知道是因着身为次女,上有长姐下有幼妹,在家中往往容易被家人忽视的缘故,还是因着打小跟着父母迁移奔波的缘故。何氏虽然脸红的像朝霞,眉角眼梢带着掩也掩不住的羞怯,却能强忍着羞怯,主动试探着同她们打招呼……
再到认亲上谱之后,虽然因着路程遥远,早在议亲的辰光就已经定下了一月回门,不过何氏却很快就适应了婚后的生活,开始晨昏定省,做起了秦家的媳妇。
花椒望着不过几天,却已经从容安适的何氏。
不由咋舌,真个计较起来,就以这份气度来看,自家六哥配何氏,还真是有点高攀了。
不过何氏在家受过教训,并不会以高攀低就来看待夫妻关系。
何况她虽是能够随遇而安,不管南地北地,都能够很快适应环境的性子,可婆家确实让人打心里感到舒服也是事实。
虽然婆婆确实年轻,尤其看模样比实际年纪更年轻,却并没有发生让她母亲感到忧心的事儿,年轻在自家婆婆而言,同时也意味着开明。
倒不是说不让她晨昏定省,就是开明,而是尊重。虽说婆婆尊重媳妇,好像听起来挺荒谬,但事实确实如此。并不是小心翼翼,而是凡事儿都会很自然地考虑到她的感受。
就是这种自然而然的珍视,让她动容。
而且虽然家里头四代同堂,可房头之间相安无事其乐融融,太婆婆待她们这几个孙媳妇能一碗水端平,她们妯娌之间也能和睦相处,这已经好过她的预期太多太多了。
至于丈夫,就像父亲所说的那般,言必有物,进退有度,给她的感觉,既冷静,又炙热,她暂且还说不上来甚的。
倒是小姑子,虽然年纪相差也算悬殊,尤其从未见过,可但凡说话都能投机,不过几天,就给了她一种白首如新、倾盖如故的特殊感觉了。
好似手帕交。
尤其是在受到花椒的邀请,加入这个叫她不明其意的女学筹备委员会之后,看到花椒她们撰写的女学筹备工作方案,以及一册厚厚的教程之后,她更是打心里想交花椒这个朋友了。
她从北到南,从西到东,虽然年龄不很大,却也算是经过见过听过不少女学了。
可她从未见过这样另类的教材。
礼教、乐教、经书、诗文还则罢了,她走过那许多地方,大多大同小异。
可这册厚厚的《家事教科书》,光听名字,就叫她有些不解,不明白为甚的女学中还要单设家事课程。
可翻开之后,其中内容更是让她大为惊诧。
虽然看似仍未脱离德言容功,名列第一的德育章节中虽然也言明了遵守闺训、敬奉丈夫公婆、善待奴仆、在家孝顺、学习妇功、善事主母等等内容,可整册书籍的重中之重却是放在了治家之道上头的。
包括衣物、妆饰、食物、日常卫生、待人接物、分娩及产后摄食、育儿,甚至于体育章节,涉及到方方面面,甚至于女子的一生。
就以衣物为例,又分为衣物之衣料、衣物之选择,奢侈及流行、裁剪及补辍,以及保存方法。
再深入下去,譬如衣物的选择上,就写明了“凡颜色、花纹,均当与其年龄相应,人人宜应其职业,而选便利之材料、染色……”
在谈到衣物的用途时,更强调“着于凡肌肤之亲衣,宜柔软适体,污浊易见,常得洗濯……”
以她的眼光看来,透露出来的所有观点,都相当的实用,而且非常的朴素。
以对奢侈及流行的态度就可见一斑了,直言不讳地写明“世人对于衣物,动辄忘其本来目的,趋于奢侈,逐于流行,实乃炫耀于众人之观念,与修德、卫生、经济等齐家必要事项格格不入也……”
何氏忙里偷闲,利用五天光景看完整册《家事教科书》,在阖上书籍的那一刻,就已经决定请教花椒,能不能让她誊写一册,一月回门的辰光,带去新安府给他父亲一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