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善若给自己熬了一碗浓浓的玉米渣子粥,有股子霉味,但足以果腹。庄善若坐在床上喝着粥,齿间时不时地有细细的砂砾摩挲着牙齿,她眉头也不皱一下,将这碗混了沙子的粥慢慢地喝了下去。
肚子吃饱了,庄善若才有力气思考问题。
在等玉米渣子粥熬熟的时间里,她已经将三四分地大小的后院细细地勘察过一遍了。除了那两只被她的脚步声吓跑了的不知名的黑色鸟儿之外,这个后院便再也没有别的能跑能叫的活物了。
庄善若蹲在枯草丛中仔细地端详着那对鸟儿用细树枝和枯草垒成的鸟窝,那么精细密实,似乎要比她的柴房暖和多了。那两个小家伙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坏了,这么许久还没飞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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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了一阵的前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说话声。
庄善若将杂草往鸟窝上拢了拢,决定不去拔这一片枯草,既是给鸟儿留个容身之处,也给前院与后院设置个天然屏障——至少隔了这片半人高的枯草,她在后院里多少也隐蔽些。
庄善若刚进了柴房,拿起了针线活,许家安许家玉兄妹俩就前后脚地进来了。小小的柴房顿时挤得慌。
“媳妇!”许家安一进柴房眼睛就乱转,“你咋老窝在这儿呢?”
庄善若见许家安两只眼睛像是小老鼠般地东溜溜西溜溜,忍不住笑道,“从今往后,这儿便是我的屋子,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那怎么行?”许家安不干。
许家玉赶紧拉拉许家安的袖子,道:“大哥,来的时候我不是和你说得好好的?”
许家安这才鼓了嘴不说话。
庄善若见许家玉神色不定,好几次欲言又止,知道她是有话要和自己说,又碍于许家安在场不方便。
“大郎,怎么不去老太太屋里暖着?我这儿又没好吃的又没好玩的。白的在这儿受冻。”
“他们老是说些我不爱听的,听着脑仁疼。”许家安偏偏头。
果然从前院飘来说话的声音,比平时的嗓门略高些,还夹着了童贞娘尖细的声音。
许家玉下意识地皱起了眉头,却落到了庄善若的眼里,道:“我刚才在前头草丛里发现了一只鸟窝,那一对鸟儿被我惊走了,也不知道回来没回来——叫的声音怪好听的。”
许家安闻言,像孩子似的蹿出了柴房,道:“媳妇。你等着。我去帮你瞅瞅!”
庄善若收了脸上的笑意。转过头问许家玉:“怎么了?”
许家玉侧了头仔细地听了听前院的动静,苦笑了一声道:“果然,二嫂在闹腾了!”
“怎么?”
许家玉在床沿上坐下,顺手摸了摸被褥。道:“这也太薄了,我等会给你拿床厚的,娘不会知道。”
庄善若笑着领了她这个情,道:“可是宗长老爷回来了?”
许家玉点点头,又摇摇头。
庄善若可是不明白了,见许家玉像是一时说不清楚的样子,也不急着问,低下头卷起了绣花用的丝线。
“二老爷回来了。”
“哦!”庄善若略略觉得意外,“宗长可是还要在京城多呆些时候?”
“他倒想回。却是回不来了。”许家玉淡淡一句,不待庄善若问,又道,“今儿管家留我们吃饭,吃完饭没一会子。二老爷一家子便回来了,只是独独不见宗长老爷。”
“嗯?”
“二哥去问,也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只是说宗长老爷还要在京城里多呆些日子。”许家玉道,“我们家本来便和二老爷没多少交情,见他不冷不淡的样子,便回来了。”
“倒真有些奇怪了。”庄善若安慰道,“不过京城繁华,宗长老爷又没个牵绊,多住几日也是有的。”
“我们本也这么想,倒也没放在心上。”许家玉尖瘦的脸始终圆润不起来,“还是二哥有心,悄悄地托了喜儿去打听。”
“难道还有什么内情不成?”
“刚才喜儿急急地捎了个消息过来,前院就炸开了锅。”许家玉的脸色愈见苍白,“宗长老爷哪里是不想回来,而是根本回不来了!”
“这是什么道理?”
“大老爷升了官,姨太太又给他添了个儿子,双喜临门,这正月里倒是日日摆酒庆祝。”许家玉垂了眼帘,看着庄善若手中桃红的丝线道,“也是命里该有这一着,宗长老爷不知是喝多了还是便有病根,竟得了风痹之症。”
“风痹之症?”庄善若一惊,倒停了手里的活。
“可不是,听说是左半边身子都动弹不得了,眼也歪了,嘴也斜了,吃喝拉撒都只能躺在床上由人伺候着。”许家玉眼圈子微微有些发红,道,“那么要强的一个人,才六十不到,便得了这个受罪的病。据说这病心里头都知道,就是动不了,说不得。”
“偌大的京城,竟也没个大夫医得了的?”
“说是正月十五那晚便发作了,有名没名的大夫请了十几个,个个都是摇头。大老爷倒是孝顺,派了一屋子的丫鬟婆子伺候着,尽着好医好药的。”
“喜儿是怎么知道这些?”
“二太太身边有个陪嫁过来的婆子——三叔一家子在宗长家谋的差事也是托了她的门子,说闲话的时候不小心说漏了嘴,刚好被喜儿听见了,这才偷偷地跑过来报信。”
庄善若不解:“这事儿二老爷竟也瞒着?”
“可不是,对外只说宗长老爷得了风寒,受不得舟车劳顿,便留在京城做老太爷享大老爷的福了。”许家玉有些哽咽,“我倒不是盼着宗长老爷回来救济我们家,只是他老人家虽然威严,但对我素来和善,这磨死人的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
庄善若动容,许家除了大郎与元宝之外,前院的许陈氏,二郎夫妇怕是关心的只是能不能从宗长家得到救济,只有善良如许家玉才会念及宗长平日的好处,担心他的安危。
庄善若安慰道:“大老爷如今位高权重,怕是宫里的太医也请得。小妹莫担心,宗长老爷呆在京城总是要比呆在家里好些。”
许家玉点点头:“我也知道,只是觉得心寒。宗长老爷病成这样,二老爷还新纳了房姨太太,据说是大老爷府上的舞姬,入了二老爷的眼干脆就收到了房里。我在他们进门的时候打量到一个陌生面孔,妖妖娆娆的,看着便不像是好人家的女儿。”
“这也不是我们能够管得了的事。”
“我也知道,不过二哥二嫂他们在前院闹腾,我听了心烦得很,只想在大嫂这儿坐坐。”
庄善若握了许家玉的手,安慰着。一抬眼见到许家安撅了屁股蹲在草丛中的鸟窝前动也不动,唇上不禁闪过一丝笑意。
“大嫂,你说大老爷会好好照顾宗长老爷吗?”
“放心,他就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也得将宗长老爷伺候得好好的。”反正不用他亲自动手——庄善若将这一句话吞回到了肚子里。
大老爷在官场浮沉了半辈子,既然能爬到高位,看来也不是个没手腕的。即使他现在是位高权重,不过如若他老爹一个不好,撒手归西,大老爷便要遵守祖制,卸了官,回祖籍“丁忧”三年。官场风云际会,等挨过三年守丧期,能不能官复原职,重掌大权还是个未知数。
所以,许家玉大可以放心,只要许崇山还有一口气在,即便是龙肝凤髓,大老爷也会上天入地寻了过来。只要许崇山一日不死,他便一日能在高位上坐稳。
本朝以孝治天下,大老爷将生病的老爹留在身边伺候,既能够保障许崇山的性命,又能搏个孝子的好名声,何乐而不为呢?说不准圣上一个龙心大悦,还能加官进爵呢。
至于塞了个美貌舞姬给弟弟,也是为了堵他的嘴吧。
庄善若摇了摇头,她是怎么了,竟将人想得那样不堪。
“小妹莫担心,这风痹之症只要是控制住了,与性命无虞。若是汤药用得恰当,也能慢慢地好起来。”可怜的许崇山,能干了一辈子,却得了这样一个病,岂不是活活地将他憋死。
许家玉素来信任庄善若,这才将心放了下来,道:“只是京城路途遥远,要不然倒可以陪了宗长老爷说说话,侍奉汤药。”
庄善若不语,许家玉是善良到天真了。
富在深山有人知,穷在街边无人问。若是许家人真的跑到京城去伺候,恐怕连大老爷的府上也进不得,只当是别有用心,早被人赶将了出来。
不过这话庄善若只敢放在肚子里,就暂时让许家玉对这个残酷的世道保留一丝玫瑰色的幻想吧。
人算不如天算。
许陈氏的算盘打得再好,老天爷不成全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许崇山如今自己都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哪里还会想到要去报许掌柜几十年前的救命之恩?
庄善若正要再说些什么,听得童贞娘尖细的声音在后院响起:“大伯,你竟还有心思蹲在这里看这劳什子?赶紧和二郎再去趟宗长家才是正经!”
“去做什么?”许家安挪了挪屁股。
童贞娘简直是恨铁不成钢,拍拍手背迭声道:“银子,要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