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善若对着小树丛里七零八落的骨头发呆。
伍彪赶紧上前宽慰道:“只是些骨头,到底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小树丛这一带被许宝田他们搞得乱七八糟的,地上有用石头随手搭成的土灶,有东一块西一块的骨头,也有凝在被太阳晒得发白的土上触目惊心的斑斑血痕。
庄善若点点头,强笑道:“再找找看,这些骨头着实也做不得准。”
“那狗皮总不会被他们带了去,也不知道被弃在何处了?”话音刚落,伍彪便发现庄善若脸色惨白,忙道,“我让得富上我家里瞧了去,别是我娘给黑将军做了啥好吃的,吃得舍不得回来了。”
庄善若惨然一笑,随手折了一根大拇指粗细的枝条弓了腰在草窠里翻找了起来。
伍彪心中一紧,知道这黑将军对善若来说不仅仅是一条看家护院的狗,更是陪伴她熬过了最难熬的日子,怕是比人还要亲上几分。若是许宝田真的对黑将军下了手,那么就是触犯到他的底线了。
“善若,你先出来,里面闷得慌,我来替你找。”伍彪也猫了腰进了小树丛。
庄善若执拗地用手里的枝条翻找着那些草窠,除了翻出些枯枝烂叶来一无所获。她黑沉沉的心里又燃起了希望的火苗,未必就是黑将军,说不定真有条迷了路的野狗……
那是什么?
庄善若凝神一看。只见一棵歪脖子树下也不知道什么缘故嗡嗡嗡地围了一大群苍蝇,隐隐地传来了血腥味儿。
“伍大哥!”庄善若的声音里便带了一丝求救的意味,就像是快要溺死了的人不甘心地想要捞起一根救命的稻草。
“哎。善若,你别过去,我就来我就来!”伍彪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前跑,细小的树杈子擦得他露在外面的皮肤生疼。
可是,还是晚了。
待伍彪赶到歪脖子树下的时候,只见庄善若像是泥雕木塑般呆呆地站立在那里,手中的枝条早就滑落在地。被赶跑四处飞散的那一群苍蝇。又黑压压地落回到原处,更有几只落到了庄善若的身上。
“善若!”伍彪上前一看。也呆住了。
只见歪脖子树下的草窠里,有一团黑皴皴的东西看不真切;再仔细一看,原来是动物剥下来的皮毛,皮上还连着血肉。可以想见那剥皮的人是如何的火急火燎;这一团毛皮丢在这儿被太阳的暑气一蒸,腥臊气味四散开来,引得小树丛中的苍蝇一群一群密密地覆在了那皮毛上头。
“黑将军……”庄善若身子一软。
伍彪赶紧扶住了她的肩膀,觉得她的身子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就像是柳河里一条无根的水草似的:“善若,善若,你听我说,那未必就是黑将军。得富还没回来,再说了黑狗又不止黑将军一条。说不准恰好是条黑色的野狗。”
“我的黑将军,我认得。”庄善若一字一顿地道,泪珠子扑簌簌地从眼眶里滚落下来。模糊了视线,那原本光滑如缎的漆黑皮毛上黏了血渍落了苍蝇了无生气,几个时辰前它还活蹦乱跳地在她脚边绕来绕去。
“善若,善若,你先别哭,我们再仔细看看!”
庄善若咬了嘴唇点点头。自欺欺人般残存着最后的希望。她的黑将军那么神气,未必能被许宝田擒了去。
伍彪小心翼翼地放开庄善若。确定她能够将自己的身子站稳了后,才捡起原先被她丢在地上的小枝条,朝那皮毛挥了一挥。
“嗡——”一大群的苍蝇像是一朵快速移动的乌云般腾空而起,在空中四散地飞了一圈,终究还是舍不下那堆腥臊之物,又慢慢地聚齐成一团,落了下来。
伍彪顾不得气味难闻,用手中的小枝条那么一拨,将那堆皮肉翻转过来,一个沾满了泥土、血水和草屑的狗头突然跳了出来,骨碌碌地从草窠中滚了出来,倒吓了伍彪一大跳。
还没等他细看,便听见庄善若惊呼了一声,软软地跌坐到了地上。
伍彪唬得赶紧丢了手里的小枝条,搂了庄善若,这么热的天她绵软的身子在他的怀里瑟瑟发抖。
“善若,善若……”伍彪心痛无比,“你要哭就哭出来吧!”
庄善若搂了伍彪的腰,将脸埋在他的怀里半晌没有动静。
“黑将军,它才只有两岁……我记得有虎哥把他从榆树庄抱过来的时候,它刚刚断奶,它才那么小,那么小……”庄善若慢慢地将头扭过来,看着黑将军了无生气的头颅,断口处血肉模糊,耳朵依然尖尖地支楞着,一只沾满了泥土的眼睛依旧忠诚地看着它的主人。
“黑将军也没吃过什么好吃的,我就用冷菜冷饭将它养到那么大,它从来也不嫌弃。寂寞的时候,想家的时候,我便和它说话——它虽然不会开口讲话,可是我知道它心里都明白。”庄善若盯着那只忠诚的眼睛,似乎要把它刻到心里去。
“善若,善若……”伍彪紧紧地搂着庄善若,心中又痛又恨。
“可是它却成了这般模样,就连它的骨肉也填了那帮恶人的肠胃。”庄善若哭出了声来,“黑将军,黑将军!我知道你好委屈,我知道你不甘心。都怪我,都怪我,都怪我!怎么就好端端地将你叫过来,倒害了你一条性命!你痛不痛?你怕不怕?”
伍彪不禁也红了眼圈,看着庄善若涕泗滂沱,却不知该如何劝慰。
庄善若哭得声嘶力竭,似乎要将她十八年以来埋藏在心里的所有的委屈所有的辛酸都化成眼泪流出来——痛不完,流不尽。
“你是怨我没能来救你吗?”庄善若双目红肿如桃,“你替我挡了一场又一场的灾,我却连你都看护不住……”
“善若……”伍彪第一次觉得怀中的庄善若是那么的软弱,那些故作坚强的伪装就像是坚冰被滚烫的热泪消融了。他觉得从心底升起了一股强烈的感觉,他发誓这辈子穷尽他一生,他也不允许自己让她再这么哀恸。许宝田……伍彪捏紧了拳头,将关节捏得咯咯作响。
良久,庄善若才慢慢地平静下来,却像是久病初愈的人一般,再没了说话的力气。整张脸被泪水洗濯了好几遍,明净苍白得几乎透明;长长的睫毛动也不动,眸子的深处却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伍彪生怕庄善若出了什么差池,赶紧出去喊了容树媳妇过来。
容树媳妇正和人插科打诨,闻讯跟在伍彪身后匆匆地跑到小树丛里,嘴里念叨着:“咋的了,咋的了?”
待他们来到小树丛,却见庄善若正伏在地上做什么。
“善若!”伍彪心急如焚。
容树媳妇急煎煎地上前一看,只见庄善若正用一支粗壮的老根在泥地上掘了一个浅浅的坑,身旁放着一张血肉模糊的狗皮和一堆七零八落的骨头,心里立马就明白过来了:“呦,作孽哪!那群小兔崽子就馋成这样?啧啧,多好的狗!”话虽如此,容树媳妇看着那堆黏着苍蝇的狗皮很是有几分作呕。
伍彪抓住庄善若的手,见她手心早就被老根粗粝的表皮蹭破了,心中又是愧又是痛:“我来我来!”
庄善若也不争,默默点了头,退到一旁,看着伍彪双手并用,三两下便掘好了一个大小深浅合适的坑,然后也不嫌脏,小心翼翼地将一旁黑将军的残骸拣进坑里,双手一捧一捧地掬了泥土洒在上头。
“作孽哪,作孽哪!”容树媳妇摇着头,扶了庄善若,偷眼看着她沉静的脸色和红肿如桃的眼睛,心里很是有几分唏嘘。
伍彪将泥土垒成了一个小土包,看着庄善若很有几分担心地道:“善若,你且放宽心,黑将军定不能就这样白白地死了!”
容树媳妇从来看到伍彪都是憨憨的模样,何曾见过他这般剑眉倒竖,眉心隐隐跳动着怒气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哎呦”了一声。
庄善若却牵动了下嘴角,凝神看着那个小土包,冲着伍彪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自是慢慢地转身朝小树丛外头走去了。
容树媳妇有些不知所措,看看伍彪,又看看庄善若,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麻烦容树嫂子帮我照看下善若!”伍彪看着庄善若单薄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吹走的背影,眼里满含柔情。
容树媳妇心中一荡,她恍惚记得原先那个相好的也是常常用这种眼神盯着她看。容树媳妇似有所悟,赶紧应承了一声,提了裙角去追庄善若了。
……
窝棚里一群人正涎了脸围着许宝田摆龙门阵。
许宝田盘腿坐在铺上,绘声绘色:“……那媳妇的腰,啧啧,也就两択细,一只手就能揽过来,更别说……”
伍彪站在窝棚门口定定地看了许宝田两眼,然后上前伸手推开挡在前头那几个张大了嘴巴听得快要流出口水的民夫。
许宝田正讲得起劲,突然觉得眼前有压抑的感觉。
“伍兄弟,咋的,今儿竟有这么好的兴致,也来听兄弟我摆龙门阵……”话音未落,许宝田只看到伍彪硬硬的拳头给他在脸上开了个染料铺,嘴里霎时满是又甜又腥的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