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善若到底还是被关在了一处柴房里。
柴房逼仄,更有些熏人的腐臭气味,还有老鼠悉悉索索爬过的声音。庄善若却浑然不觉,她双手抱膝而坐,整个后半夜都没合过眼。
等到柴房外的天色开始泛出了鱼肚白,门被人吱呀一声打开了。
庄善若条件反射般地竖起了头,却只看见一双布满老茧的手,将一瓦罐水和两个馒头匆匆地放到了地上。
庄善若赶紧起身,却还是慢了半步,柴房的门又被人关上了。
“大娘,大娘……”
柴房外传来了粗哑苍老的声音:“叫啥叫啥?我有你这力气还不如喝两口水嚼两口馒头呢!”
“我表哥被关在哪儿了?”
有人轻蔑地嗤笑了一声:“都什么时候了,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河了,你倒是还一心一意地惦记着你那相好的。”
庄善若忍辱,又问道:“他在哪儿?”一想起伍彪受了酷刑,庄善若心中便如刀绞一般。
“放心,他没受苦,安耽着呢!”有踢踢踏踏逐渐远去的脚步声,“我看你长得倒是秀秀气气的,没想到这心倒是这么狠。啧啧!”
庄善若扶住柴房的门呆了半晌,这才慢慢地转过身来将地上粗粝的吃食捡起来,勉强自己将那两个又干又冷的馒头咽进了肚里——等着她的还不知道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呢。肚子吃饱了,也才有精神对付!
庄善若坐回到地上,眼睛干涩难耐。她略略合上眼皮,却看见许家安穿着一袭青布长衫,朝她慢慢地绽放出温润的笑容……
庄善若像是被蛰着了似的猛地睁开眼睛。
许家安失踪了,许家人将许家安的失踪归咎到她与伍彪身上。
庄善若觉得形势远远要比她估计的复杂。她与伍彪的隐情许家人到底知道了多少?许德孝素来冷淡这次为什么要插手许家的家事?许宝田又在这当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许家安的人到底又在哪儿?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充斥了她整个头脑,似乎要将她淹没了。
庄善若觉得自己此时又被命运的洪流推到了一个危险的漩涡边上,到底能不能全身而退就在此一役了。
不过,唯一让庄善若安慰的事。他们毕竟没有做出任何对许家安不利的事情,也不怕许德孝他们将白的说成是黑的。
……
八月末的天气依旧闷热。庄善若直等到日上三竿才被人推推搡搡地带到了宗长府上一处偏僻的小院子里。
廊下的阴凉处排开一溜椅子,坐了三四个人;被太阳晒得白晃晃的太阳地里却笔直地站了伍彪一个。
伍彪听到动静,回过头来,满脸的疲倦。充血的眼睛掩饰不住对她的关切。
庄善若见伍彪除了有些灰头土脸精神不济,身上的衣裳也算是齐整,不像是吃亏的样子,提了半夜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她想笑笑,可是笑意还未在唇边绽放,鼻头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你这贱人,当着人的面就眉来眼去起来,你不要脸。我们许家还要这脸呢!”有人狠狠地啐了一口道。
庄善若被人推搡到伍彪身侧两臂远的地方站好,毒太阳正*辣地晒在她的头顶,她眯了眯眼睛才看到说话的人是坐在许德孝右手边的许陈氏。
“跪下!”坐在当中的许德孝厉声道。他是个富态矮胖的乡绅模样。即便是坐在阴凉通风处,一张胖脸也沁满了油汪汪的汗。
庄善若不动,伍彪也不动。
“跪下!”许德孝又是一声,他见庄善若一介女流,伍彪又是没见过世面的粗人,不信就拿捏不住他们。
“请二老爷给个说法。我们到底是犯了什么事?”庄善若却不怕,或者说她知道服软未必有用。倒是更被人看轻了去。这个许德孝看着气势十足,却着实也是个可怜人,被自己的儿子和姨太太戴了绿帽子犹不自知。
许德孝自从许崇山去了京城养病后,在府里是说一不二的,何曾有人顶撞过他。他见庄善若看着柔弱,可一双眼睛却直直地盯了他看,不见胆怯反而有股说不出来的意味。
“二老爷莫和她一般见识,我这大媳妇别看她出身低微,可却是个有手段的,要不然我们家大郎怎么就被她糊弄得团团转呢!”许陈氏话中有刺,眼中有恨。
许陈氏打小就偏爱大儿子,一心想着许家安能给许家光宗耀祖——经商终究只是末流,能走仕途自然是更好,说不准许家安还是第二个许德忠呢。可惜,三年前许家安一怒为红颜,无端招来祸事,好好的一个人倒成了痴痴傻傻的。郑小瑞财大气粗又有县太爷撑腰,许家自然是得罪不起的,只好想着给许家安娶一房运道好的媳妇冲冲喜,也给许家去去晦气,可千挑万选,没想到竟娶了个灾星回来!
在许家安失踪的消息传回来之前,许陈氏还做着美梦,有大老爷二老爷帮忙,再加上许家安自己的才学,这举人的功名就如探囊取物,眼看着败落了两年的许家又要重新兴盛了起来。可没想到噩耗传来,许陈氏痛得像是整颗心被人活活地剜去了一般。这痛又慢慢地转化成恨,她不去怪命运无常,也不去想前因后果,倒是将矛头生生地对准了庄善若!
要不是这个贱人,大郎何必要进州府赶考?要不是这个贱人,大郎又怎么会无端失踪?翻来覆去,思来想去,都是庄善若这个贱蹄子的错!
许德孝冷笑几声,道:“我看你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
许陈氏恨声连连:“说,我家大郎被你弄到哪儿去了?”
庄善若知道自己成了迁怒的对象,正色道:“老太太,你这话倒是奇了。大郎去州府的这一个多月,我是一步没迈出过连家庄的地界,我又怎么能知道大郎去哪儿了。再说,就是大郎失踪的消息也是二郎前几日告诉我的。”
许陈氏从怀里抖搂出一封信来:“这信你都看过了?”
庄善若点点头:“那日二郎拿给我看过了。”
许陈氏将那封折得皱皱巴巴的信拍在桌上,转头对许德孝道:“二老爷,你可要替我们做主哪!这贱人嘴硬得很,等闲撬不开她的嘴。要不是大郎白纸黑字写着,我还真就被她糊弄过去了!”
庄善若想起许家安这封信上说的不过是些寻常事,只有一句“若无善若,功名于我如浮云”,和她牵扯上一点关系。可是若是就凭了这一句,咬定许家安的失踪和她有干系,那就是欲加之罪了。
许德孝点头,满脸横肉,油光锃亮。
庄善若忍不住辩白道:“前两日不是说有人在邻县见到了大郎?”
许陈氏像是抓住了什么了不得的把柄似的,急急地道:“二老爷,你听你听,这贱人装着没事人似的,可是心里比谁都要清楚!”
伍彪听不下去了,许陈氏一口一个“贱人”,刺得他耳朵疼:“许老太太,你又何必口出恶言,善若说到底还是你们家媳妇!”
“这样的媳妇我不稀罕!”许陈氏斜睨了眼睛瞟了伍彪几眼,道,“你也别急,等会有你好看的!”
许德孝冲许陈氏使了个眼色,对庄善若道:“大郎媳妇,念着四姨太替你求情,我倒是给你指条明路。许大郎到底被你们怎么了?”
庄善若想起鸾喜不由得又是眉心一跳,这从后半夜开始折腾的事情总算是有了些眉目:“这几日我寸步不离工地,大郎到底怎么样了我也想知道。若是二老爷不信,尽管去打听!”
“哼哼!”许德孝冷笑数声,“你倒是乖觉,推了个一干二净。你就是没出村子,也保不齐许大郎摸回去找你。”
“这工地上百来号人,若真有些什么,那又岂能是轻易瞒过去的?”庄善若不服。
许德孝咧了嘴笑,露出两排黑黄的牙齿:“有些事不消你亲自动手,你不是还有个帮手嘛!”说着,冷冷地朝伍彪横了一眼。
伍彪看了庄善若一眼,赶紧道:“我也寸步不离工地。”
“那可未必。我听说你身手了得,一个人能进大青山猎了野猪,许大郎一个文弱书生,若是你真想对他下手,他又怎么是你的对手?”许德孝成竹在胸。
伍彪站在太阳地里憋出了一脑门子的汗:“我与许大郎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他?”
许德孝的目光便充满了深意:“为什么要害他,你心里自然是有数的!”
庄善若脑袋轰的一下,原来七绕八绕又绕回到了这儿。
许德孝又微微笑着:“你们若是识趣,赶紧将这来龙去脉细细地招了,我还念着点旧情,不会让你们太难堪。若是不然,等我开了祠堂,可是要让你们好看的!”
伍彪不服气:“我说的句句是实情,我与许大郎素未谋面,他是好是歹与我不相干!你就是问我一百遍,我也是这样回你!”
许陈氏撑不住了:“你们这一对奸夫淫妇,还有脸说,只当我们都是瞎的!”
许德孝按按手,待许陈氏略微平静下来,皮笑肉不笑地道:“你们这会还嘴硬,哼哼,我看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到底是表哥表妹还是奸夫淫妇,我让你们心服口服!来人,唤许宝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