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寿宫内,落针可闻。
所有的宫女和太监全都低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喘,恨不得闭上眼再堵上耳朵,不看不听,他们在万寿宫当差也有好几年了,哪里见过一向慈眉善目的太皇太后动那么大的怒!就连跟在太皇太后身边最久的俞嬷嬷,此刻也只能默默垂首站在一旁,连劝解两句都不敢。
“请皇祖母成全。”
低沉浑厚的男声平静地响起,众人心中皆是一抖。
引得太皇太后勃然大怒的人,正是端端正正,直挺挺地跪在大殿中央的翼王殿下。
说起翼王,谁都知道,这是太皇太后的心头肉,在她老人家眼里,就连皇上都要往后靠,平日里别说是跪了,连站都不舍得让翼王久站,每次都要把人拉到身旁坐下,嘘寒问暖。
今日,翼王殿下已经跪了半盏茶的时间了,太皇太后仍是怒气未消,可见这事有多严重!
“请皇祖母成全。”
又来了……
众人把头埋得更低了些,就连坐在最末位置上的洛琳菁,都忍不住缩了缩脑袋,殷绥也太耿直了吧,就这么一声声地说着“请皇祖母成全”,没看到他每说一声,太皇太后的脸就更黑一分吗?
洛琳菁同情又佩服地看了殷绥一眼,也默默地低下头,这种时候,降低点存在感比较好。
太皇太后深吸了一口气,指着殷绥的手微微颤抖着,既怒且悲地低声呵骂道:“少年时你一意孤行,非要上战场,立军功掌兵权,那是为了你哥哥,为了大洲,皇祖母忍痛让你去了,结果你一走就是十三年!现在阿贤已经是一国之君,再没人能欺负咱们孤儿寡老了,你为何还要常驻边城?”
殷绥神色未动,背脊依旧挺得笔直,眸光微闪,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说。
太皇太后揉了揉胀痛的眉心,无奈极了。她这个孙儿,比牛还倔,当年她和阿贤都不同意他小小年纪就上战场出生入死。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阿贤甚至把他锁在了房间里,仍然没能阻止他奔上战场的脚步。
如今他已经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洲的保护神,就更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影响他的决定了。
可是她舍不得啊!舍不得这孩子留在边城那种荒凉之地,舍不得他戎马一生。太皇太后也知道自己可能无法说服他,却不肯放弃,她长叹一声,语重心长道:“阿绥,你是大洲的王爷,莫要忘了自己的责任!”
“孙儿非治世之才,驻守边城,保我大洲不受外敌侵犯,也是为大洲尽忠尽责。”低沉的声音并不大,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平稳而冷静。
说来说去,他就是不肯回来!太皇太后气得一掌拍在实木椅背上,怒道:“可是皇城才是你的家!”
俞嬷嬷连忙冲上前去,护住太皇太后的手掌,急道:“主子息怒啊,小心伤了身子!”
俞嬷嬷捧着太皇太后的手来来回回地检查,好在只是拍红了一些,未伤到筋骨,俞嬷嬷暗暗松了一口气,却不敢松开手,怕老人家一怒之下又伤了自己。
殷绥眉头紧蹙,锐利的目光停留在老人家的手上,他仍是一言不发,脸色却是更暗沉了几分,冷肃的气场让本来就忐忑不安的宫人更加紧张,后背都被冷汗打湿了。
孙儿好像……生气了。太皇太后有点心虚地动了动手指,其实刚才她也没用什么力气,就是听着响而已!
太皇太后轻咳一声,把手从俞嬷嬷手里抽了出来,故作随意地将手背在身后,假装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硬的看来是不行,那就来软的试试。太皇太后唉声叹气了好一会,苦口婆心地劝道:“你不是喜欢洛丫头吗?你忍心让她受委屈,陪着你在边城那种地方过活吗?人家娇滴滴的小姑娘,哪里受得了这种苦?”
这种话其实不该当着洛琳菁的面说,但现在太皇太后只想把殷绥留在皇城,什么昏招都出了。
听到“娇滴滴”三个字的时候,殷绥黑眸微眯,眼底划过一抹极快的笑意,面上仍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冷硬地回道:“孙儿会常回皇城看望皇祖母,请皇祖母成全。”
洛琳菁屁股往旁边挪了挪,莫名有些心虚。她在冰渊与凶兽定下人兽两界,互不相扰的协议时,就决定要留在兽城了。殷绥说他打算长驻边城的时候,她高兴极了,还主动迎上去亲了他好几口。所以太皇太后拿她作挽留的借口,实在是一招臭棋。
洛琳菁垂头不语的模样在老花眼的太皇太后眼中,就是一朵可怜的小白花。
太皇太后不知道这两人背地里早就已经说好了,听到殷绥这般毫不顾忌,甚至可以说是完全无视洛琳菁的回答,刚刚缓和下来的怒气再次上扬,怒道:“混账!”
洛琳菁是殷绥这么多年以来,第一个心仪的对象,她不同于一般的官家小姐,若是不肯嫁,就算皇上赐婚也不一定有用。太皇太后担心殷绥说话直接性格冷硬,得罪了人家都不知道,有心帮他打个圆场,还没来得及开口,一直跪着的殷绥忽然站了起来,走到太皇太后身边,俯身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太皇太后听完后,盯着洛琳菁看了一会,那眼神说不出来的古怪,看得洛琳菁心里发毛。
太皇太后忽然摆了摆手,一脸疲惫又无奈地说道:“罢了罢了,哀家老了,管不了了,你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洛琳菁和殷绥走出万寿宫的时候,还有些懵,之前太皇太后明明还很生气,说什么都不肯答应殷绥常驻边城,怎么殷绥只说了一两句话,她就答应了?
殷绥说话的时候声音压得很低,再加上偷听别人谈话不是什么礼貌的事情,洛琳菁虽然耳力很好,却也没有认真去偷听,这就导致她现在好奇得要死,刚刚走出太皇太后的寝宫她就忍不住问道:“你和太皇太后说了什么,她老人家就答应了?”
殷绥低头,对上她好奇的眼眸,嘴角微不可查地弯出了一道淡淡的弧度,轻声道:“很想知道?”
“嗯。”洛琳菁想也不想地点了点头。
殷绥忽然倾身向前,靠得很近,温热的呼吸打在她的耳朵上,痒痒的。
洛琳菁的耳朵又热又红,她抬手揉揉,低沉的嗓音带着淡淡笑意,在耳边响起,“我说,皇祖母若是答应,明年就能让她抱上曾孙。”
“……”
洛琳菁整个人都僵住了,回想起之前太皇太后落在她身上那个复杂的眼神,好像还扫了一眼她的腹部……
“殷绥!!”
这一声怒吼威力不小,百丈之外的侍卫都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惊讶地看过去,只见翼王殿下不躲不闪地站在那里,任由洛小姐对着他又掐又打,眼中宠溺的光芒看得一群人心惊肉跳。
翼王殿下这是惧内还是有什么特殊爱好啊?!这算是皇家秘辛吧?!
众人艰难地咽了口口水,默默地移开目光,他们什么也看不见,听不见!!
……
洛琳菁不打算在皇城待太久,洛家的事也该有个了结。她已经为洛成奉和章氏选好了后半生的路,务必让他们活得足够痛苦。
她原本打算自己回洛家一趟,既不告诉小姨和玹儿,也不惊动殷绥,可惜忽悠小姨和玹儿很容易,殷绥却没那么好糊弄,哦,还有一只无所事事的小凶兽,也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甩都甩不掉。
无奈之下,洛琳菁只能带着这两尊大佛一起回了洛家。
洛琳菁在边城做的那些事,早就已经传开了,以一己之力解决了凶兽之祸,让她不仅在驱兽师间受到追捧,就连普通的百姓对她也是敬佩有加。
当洛琳菁从洛府正门走进来时,洛家的仆人没有一个敢上前阻拦,别说她身边还站着翼王,就算她是一个人来了,他们也不敢拦啊!
管事火急火燎地跑进洛府最大的花厅,顾不上行礼,急忙叫道:“老爷!老夫人!阿韭小姐回来了!!”
花厅里众人脸色各异,洛成奉更是满脸怒容,隐约间看到一道纤细的身影走进花厅,怒火攻心之下,抓起手边的白瓷茶碗,不管不顾地砸了过去,“不孝女,你还有脸回来!”
这个杯子可不小,洛成奉盛怒之下用了全力,若是真的被砸中,必定头破血流。
洛琳菁不躲不闪,对于现在的她来说,这个杯子飞过来的速度就像是慢动作一般,随便就能接住,她还没来得及出手,杯子已经被身边的男人一把抓住了。
殷绥脸色不变,眼底却已经染上了寒霜,洛琳菁眼疾手快,迅速抓住了他的衣袖,轻轻拉了拉,原本已经快要脱手而出的茶杯被殷绥重新抓在了手里。
洛琳菁暗道一声好险,她是打算回来算账的,如果一进门洛成奉脑袋就开瓢的话,她今天可就白来了。
在洛家人惊恐的目光中,好好的白瓷杯在殷绥手中化为齑粉。
洛成奉呼吸一滞,心跳如雷,努力压制着心底的恐惧,毕恭毕敬地行礼道:“见过翼王殿下。”
洛老夫人回过神来,也带着众人上前行礼。
洛琳菁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来得很是时候,洛家所有人都在这里,就连最得宠的小少爷洛珝也在。
洛琳菁与人群中的洛珺对视一眼,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便移开了目光。
她走到花厅正中央站定,冷眼直视着洛成奉,清越的嗓音异常冷淡地回道:“人到的很齐,刚好,省了我不少麻烦。我原本也不想回来,但是为了亲眼看一看你们的结局,自然要回来一趟。”
这话说得实在是大逆不道,洛成奉脸色微沉,低声呵道:“放肆,再怎么说,你也是洛家的小姐,说的这是什么话?”话语很严厉,语气却又带着几分无奈与纵容,就像一个严父正在教导自己的孩子,虽然严格却也充满着对孩子的包容与爱意。
洛琳菁嘴角抽了抽,很想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她也是第一次知道,洛成奉还有演戏的天分。
洛成奉的心情很是矛盾,既恼火翼王在场,不能狠狠教训洛琳菁一顿,又觉得翼王在更好,洛琳菁还想嫁给翼王的话,肯定要保持自己的美好形象,总不可能对他这个父亲太过不敬。他被皇上免职一事,还可以再商量。
说起这件事,他就火冒三丈,当他听说洛琳菁已经是神级驱兽师,并且以一己之力解决冰渊之乱时,心里不知道有多高兴。想着就算皇上没有因为他教女有方而嘉奖他,有这样能干的女儿,他的仕途也将是一片坦途。
他万万没想到,他等来的却是免去一切官职的圣旨。
更憋屈的是,免职的理由不是他做了什么危害社稷百姓的大事,而是……说他年纪大了,身染重病,已经不能胜任现在的工作,皇上体恤他,特意恩准他辞官回家养病。
皇上甚至还派了几个御医前来为他看诊,得出的结论都是他身体虚弱,不宜操劳,应该在家安心休养。连他自己都差点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他越想越不对劲,多方打探之后,才知道他会丢官去职,完全是因为洛琳菁向皇上请求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虽然他这些年对洛琳菁不闻不问,却也没有虐待过她,她为何要这么做,洛家兴盛了,她嫁入皇家才更有底气,她为何要阻断他的仕途?!
洛成奉自然不知道,这是洛琳菁精心为他挑选的结局。
复兴洛家,是洛成奉母子的执念,不同的是,只要是洛家的子孙,谁来完成这个使命,对洛老夫人来说都是一样的。洛成奉则认为洛家的荣耀就应该系在他一个人的身上,由他带领洛家走向辉煌,这是他从幼年开始就存在于心的野望。
他也才四十出头,正是仕途的上升期,前途可谓一片光明,洛琳菁硬生生地切断了他通往顶峰的路,从此以后,他只能留在洛家“养病”,就连家主之位,也很快会易主。
洛家迟早会重回一流世家的行列,但是带领洛家重临巅峰的那个人,将不再是他。
这就是洛琳菁为野心勃勃,蝇营狗苟大半生的洛成奉准备的结局。
洛成奉丢官去职,已成定局,接下来要解决的,就是章氏了。
洛琳菁一点也不拖泥带水,直接看向章氏,说道:“给你三天时间,不许带任何奴仆,到静心庵出家为尼,终身不得离开。”
冷淡的嗓音就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般随意,话里的意思,却足够将人打入地狱。
这是要逼章氏落发为尼啊!还终生不得离开静心庵,这和囚禁有何区别?对于贪恋荣华权势的章氏来说,比死还难受吧?
花厅瞬间陷入死寂之中,很多人还没回过神来,忽然一道粉色的身影冲到洛琳菁面前,抬手就想给她一个耳光,却被洛琳菁轻巧地侧身躲过了。
洛琳瑜用力过猛,差点扑倒在地,她回过身指着洛琳菁骂道:“洛阿韭,别以为攀上了翼王就了不起了,母亲乃是洛家主母,你一个小小庶女竟敢不尊嫡母,按照宗族礼法,就可以治你的罪!”
洛琳菁微微挑眉,斜睨了殷绥一眼,眼中闪着戏谑的光,仿佛在说:看,人家说攀上你没什么了不起哦。
殷绥原本还因为洛琳瑜敢对阿韭出手而动怒,对上她那双狡黠的眼眸后,殷绥哭笑不得,怒火也随之散了几分。
两人眉来眼去,完全没把洛琳瑜放在眼里,她大吼大叫了一通,结果根本没人理她。
洛阿韭这样歹毒的女人凭什么得到翼王殿下的喜爱?洛琳瑜心有不甘,跑到殷绥面前,眼睛里蓄满泪水,可怜兮兮地看着他,之前的凶悍一扫而空,只剩下无助和脆弱,小声哭泣道:“翼王殿下,您也看到了,洛琳菁嚣张跋扈、心性恶毒,这样的女子哪里配得上您?难道您要助纣为虐吗?”
洛琳瑜哭诉的时候,洛成奉一直没有阻止,静观其变,当看到翼王黑眸微微眯起来时,他立刻上前一步,瞪着洛琳瑜,怒喝道:“闭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还不给我退下。”
洛琳瑜被父亲吼了一声,吓得浑身一抖,整个人僵在原地。
最后还是章氏上前把洛琳瑜拉到了身后,轻轻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
洛琳瑜瘪了瘪嘴,偷偷看了父亲一眼,到底没敢再开口。
相较于洛琳瑜的愤怒和疯狂,章氏显得镇定许多,她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好声好气地劝慰道:“阿韭,我知道这些年你心里有气,对我这个嫡母诸多不满,你想发泄一下,这本没有错,但不该失了分寸,再怎么说,我也是洛府当家主母,你一个庶女得了势,就要迫害嫡母,这事传出去,不仅洛家遭人嗤笑,皇族也跟着蒙羞。你以后还要嫁给翼王,成为王妃,可不能再这么任性了。”
章氏比洛琳瑜高明太多了,她不怒不争,甚至还谆谆教导洛琳菁应该如何为人妻,为人子女,瞬间就给洛琳菁打上了任性妄为的标签,她一边说着,还一边歉意地看了一眼殷绥,尽显嫡母风范。
可惜殷绥并不是注重面子并且认为女子就该乖顺隐忍的男人,洛琳菁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傻乎乎弱唧唧的小女孩。
洛琳菁轻笑一声,摇了摇头,说道:“迫害?这话就言重了,我当年身体孱弱被送到僚城休养,也没人说你迫害庶女啊。静心庵比僚城更适合养病,最起码那里都是慈眉善目的师太,没有下马威,也没有恶奴欺主。你这种满身罪孽的人有机会在佛前忏悔、修行,是你的福气,你要惜福。”
章氏心尖微颤,高贵优雅的笑容冻结在唇边,洛琳菁这是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同样用养病的借口将她驱逐出洛家,只是洛琳菁比她还要狠,竟是想要将她困禁终身!
章氏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她一脸委屈地看向洛成奉,柔柔地叫了一声“夫君”。
“他已经因病辞官了,自身难保,怕是救不了你。”因病辞官四个字洛琳菁说得很慢,其中暗含的意味朝堂沉浮多年的洛成奉自然能够体会,他不着痕迹地看了殷绥一眼,嘴巴张了张,最终却是垂首站在一旁,对章氏的求救不予理会。
章氏暗暗咬牙,洛成奉这个废物果然指望不上。她仿佛不敢置信一般退后几步,泪水默默地流淌,将失望伤心,却不敢忤逆夫君的贤妻形象刻画得惟妙惟肖。
她踉跄地扑到洛老夫人面前,泪眼蒙蒙,哽咽道:“娘,您老人家要为我做主啊。”
洛琳菁仿佛玩上瘾了一般,也顺着章氏的目光看向洛老夫人,慢悠悠地说道:“章氏,你是不是晕了头了,祖母她老人家可是最知道取舍的,这一点你十多年前就应该深有体会才是。”
章氏和洛老夫人心底同时咯噔了一下,十多年前这个词太敏感了,两人同时想到了岳画难产而亡的事。
她是不是查到了什么?洛老夫人对上孙女黑沉冰冷的眼眸,几乎立刻肯定,阿韭已经知道真相了!
她丝毫没有怀疑过孙女的本事,连十多年前她和成奉说了什么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还有什么能瞒得过她?查出真相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正如洛琳菁说的那样,洛老夫人是个懂得取舍的人,而现在这个需要舍弃的对象,还是对洛家毫无用处的章氏,洛老夫人没有一丝犹豫,甚至连一两句敷衍宽慰的话都懒得说,缓缓地闭上眼眸,同样以沉默应对章氏的哭求。
洛成奉和洛老夫人的反应让人心慌意乱,她知道洛家人素来无情,却没想到他们竟然连脸面都不要了,任由一个庶女作威作福!
章氏再也维持不住脸上楚楚可怜的表情,她眸光似刀一般射向洛琳菁,厉声呵道:“洛琳菁,你不要欺人太甚,我们章家也不是好欺负的。”
看到她终于撕破了伪善的面具,洛琳菁嘴角的笑更深了几分,忽然有些明白猫抓到老鼠之后,不立刻吃掉,还要玩弄一番的乐趣所在了。
她微微侧头,看着跪坐在地上的章氏,似笑非笑道:“看到了洛成奉的下场后,你还认为章家会为了你一个外嫁女出头?章氏,你应该没有这么天真吧。”
这回章氏是彻底地慌了神了,她知道洛琳菁说的是对的,章家确实不会管她了,连夫家都舍弃她了,娘家怎么可能还会保她!
洛成奉怎么说都是二品官员,官职还不是说撤就撤,章家不过是三流世家,拿什么和洛琳菁抗衡?!
不,她不想去做尼姑,不想一辈子都关在尼姑庵里!毕竟与洛成奉是十多年的夫妻,在这种绝望的时刻,她还是忍不住向他求救。
章氏也顾不上什么面子身份了,她膝行到洛成奉身边,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角,双眼含泪,悲凄地叫道:“老爷……老爷救我……”
这一次,章氏的哭求倒是真情实感,一张美丽的俏脸硬生生地哭花了,洛成奉眉头紧拧,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不忍。他倒不是真的多么心疼章氏,不过是物伤其类的忧伤罢了。
洛成奉并没有甩开章氏的手,他故作为难地叹了口气,低声说道:“阿韭……”叫出这个名字后,洛成奉心头一跳,忽然想起“阿韭”这个名字正是章氏为了羞辱贬低洛琳菁而起的。
在心里把章氏从头到脚骂了一遍,洛成奉轻咳一声,宛如慈父般劝解道:“小菁,章氏心胸狭窄,未能尽到嫡母的责任,对你诸多刁难,做了很多错事,你生气也是应该的,不如让她到静心庵好好反省,过几年等她吃了教训,你气也消了,再让她回来,你看怎么样?得饶人处且饶人,爹相信你是个善良的好孩子。”
洛成奉为章氏求情,并不是因为夫妻情谊,只是一种试探,若是洛琳菁最后妥协了,心软了,就说明她并非坚冰一块,心底还是渴望着父爱的,只要他以后对她好一点,笼络好这个女儿,他最终还是能再入朝堂的,说不定还能更进一步!
洛成奉想得很美好,还在努力扮演一个未能照顾好女儿,心怀愧疚的慈父形象,只可惜,他愿意演,洛琳菁却已经没有耐心陪他周旋了,她冷漠地回道:“你们俩害死我母亲,我没要你们偿命,已经是便宜你们了。”
此话一出,犹如一声惊雷在洛家众人耳边炸响,洛老夫人和洛珺心中早有预料,还能保持镇定,其他几人都被吓得脸色惨白,尤其是洛成奉,他仿佛看怪物一般看着洛琳菁,嘶声怒吼道:“你胡说八道什么!你母亲是难产而亡,若要说害,也是你害了她的性命,与旁人何干?!”
他不知道自己那副惊恐急怒的样子,根本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心虚和惶恐。
到了这个时候,洛成奉竟然还敢将岳画的死推到阿韭身上!殷绥简直不敢想象,阿韭年幼时,小小的孩子就背负着这样的指控,心里该是如何的难过和无助。
殷绥脸色阴沉,怒意勃发,若不是肯定阿韭没有弑父的打算,殷绥都想为她代劳了!
殷绥因为洛成奉的无耻而动怒,洛琳菁却早就没有什么感觉了,她甚至还轻笑了一声,不紧不慢地说道:“是吗?那当年是谁亲手把药交给若梅,要害我母亲流产的?”
她、她居然真的知道实情!!洛成奉倒吸了一口凉气,双目圆瞪,浑身僵硬,就像被鬼掐住了脖子,一个字也回答不出来。
洛琳菁瞥了一眼抖得仿佛风中落叶的章氏,一字一句地说道:“又是谁扣住府医,害我母亲得不到救治血崩而亡的?”
洛琳菁的语调始终平稳,不见一丝怒意,但恰恰是这样诡异的平静,更让人心慌,因为你完全猜不到她在想什么,又想干什么。
两人脸上都没了血色,三九寒天,冷汗仍不停地往外冒。洛琳菁欣赏够二人惊慌失措的模样,才冷声说道:“既然敢做,就要敢承担后果。”
极力掩藏的往事忽然被抖露出来,暴露在阳光之下,洛成奉的脸一会红一会白,又惊又惧,一颗心仿佛在沸水中翻腾,他瞪着洛琳菁,色厉内荏道:“我是你亲爹!”
“所以我才留下你一条性命。”洛琳菁面无表情地回视着他,一双眼睛不见喜怒,冰冷漠然,就像在看一件死物,“若是嫌命长,我也可以送你们一程。”
“吼!”
感受到洛琳菁话语中带出的杀气,一直没有用武之地的二喵适时地吼了一声,同时抬起一只小爪子,“啪”的一声拍在地上,看起来轻描淡写的力道,却使得几十块厚重的青石地砖噼里啪啦碎成了蜘蛛网。
洛府的人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全都吓得脸色发白,瑟瑟发抖。尤其是洛琳瑜,更是出了一身冷汗,她还记得当时自己是怎么羞辱这只小猫崽和洛琳菁的,她那时候怎么会想到,这么一只才断奶,弱唧唧的小猫崽居然是只凶兽!
听说凶兽最记仇了,若是让它看到自己,给她两爪子,她肯定没命了。洛琳瑜双腿发软,一点点慢慢往后挪,缩到了人群最后,大气都不敢喘。
洛成奉也被这只小凶兽吓得够呛,脑子里立刻闪现出阿韭那座废墟一般的院落,想必正是这只凶兽的杰作。
听说这样的凶兽,洛琳菁身边还不止一只!这是洛成奉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女儿的强大,那是一种他就算拼尽全力也无法与之抗衡的力量。
他终于知道怕了,仓惶间想到,洛琳菁与洛珺的关系好像很不错,若是洛珺肯为他求情,说不定一切还有转机!
洛成奉把希望寄托在大儿子身上,他急急忙忙转身看过去,却见一道修长的身影坐在最远的位置上,手里端着一杯清茶,慢条斯理地喝着,一双眼波澜不惊,完全置身事外。
洛成奉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随即一道惊雷劈在头顶上,将他从混沌中劈醒了。
难怪洛珺身为他的儿子,在他被皇上厌弃之后,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反而还官升一级。
难怪他丢官去职之后,母亲一点也没有愤怒和惊慌,只是一脸可惜地叹了口气便不再说话。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们早就已经和洛琳菁串通一气!他被自己的亲生母亲和儿子放弃了!
“好、好!!”他指着洛琳菁,又指指洛珺,气得肺都快炸裂了,却也不敢对两人动手,只能气急败坏地吼道:“你、你们全都大逆不道!”
洛珺抬了抬眼皮,扫了洛成奉一眼,神色并未因为他的怒骂而有丝毫波动。
洛成奉当年之所以会娶母亲,也不过是想攀上国公府,振兴洛家罢了。众人眼中的夫妻和睦,举案齐眉都是表象,他早就从母亲身边的忠仆口中得知,洛成奉是怎样挖空心思利用母亲从国公府谋求利益,不然的话,他一个没落世家的年轻公子怎么可能短短几年内就在朝堂站稳了脚跟。
当然,这些年来,洛成奉除了对他冷漠一些之外,也没什么对不起他的地方,所以他对这个父亲的感情就仿佛白水一般,无爱也无恨。
洛成奉与阿韭之间有杀母之仇,阿韭要报复他,洛珺自然不会插手。再说阿韭又没有要他的命,只是让他早早在家“颐养天年”罢了,在洛珺眼里,这就是洛成奉最好的结局了。
洛琳菁本来就是回来找麻烦的,洛成奉越是气急败坏,越是难受痛苦,她越高兴。看他如跳梁小丑般咆哮了一番,洛琳菁渐渐也觉得无趣了,转而看向章氏。
冰冷凌厉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章氏浑身一颤,根本不敢对上洛琳菁的眼睛,她畏惧地缩了缩脖子,急忙说道:“我、我明天就走!以后都不会再踏出静心庵一步!”
章氏是个聪明人,她比洛成奉识时务多了,如今看来,洛成奉大势已去,洛老夫人和洛珺根本不会管她死活。
虽然到山上清修很苦,但起码还能活着,若是她不听话,洛琳菁一定会杀了她!
洛琳菁甚至都不用自己动手,她是驱兽师,是天下间绝无仅有的神级驱兽师,她只需要动一动念头,就有无数的凶兽猛兽为其代劳,将她撕成碎片!
“娘!”洛琳瑜扑上去,紧紧地抱着章氏,她不敢相信,自己无所不能的母亲,堂堂洛家主母,竟会被逼到出家为尼的地步,一切荒诞得像一出闹剧,一场噩梦。
她死死地抱着章氏的腰,就像是抱着救命稻草,大声地哭喊道:“娘你不要走!你走了女儿怎么办?你别走!”
章氏强忍着泪水,轻柔地替女儿擦干脸上的泪水,安慰道:“瑜儿乖,别哭了,娘走之后,你要乖乖听祖母的话,你祖母会为你寻一门好亲事的。”
希望洛琳菁不会对瑜儿赶尽杀绝,若是她肯放瑜儿一马,相信老太太也会愿意为瑜儿打算一二,毕竟是洛家的子孙。
洛琳瑜早就已经六神无主,完全听不到母亲说了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哭求道:“不!娘亲,不要!你别走,别走……”
手臂被女儿抓得生疼,章氏的心也揪成了一团,她将洛琳瑜紧紧地抱在怀里,低声嘱咐道:“别哭,也别怕,娘只是到山上清修而已,没事的,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也照顾好……你弟弟。”
章氏抬起头,隔着蒙蒙泪雨,看向远处的小儿子,然而看到的景象却让她的心如坠冰窟。
她遭此大难,女儿还会为她说两句话,为她叫屈,而她放心尖尖上护着宠着爱着的好儿子,从头到尾,都乖乖站在洛老夫人身后,没有为她说过一句话,到了这个时候,别说一句安慰,他甚至连与她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以前她总觉得,儿子太过单纯,肆意嚣张又直白简单,既没有继承她的精明世故也没有继承洛成奉的自私和野心,如今看来,却是她看走了眼。
章氏自嘲一笑,她的好儿子完美地继承了父母的优点,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感到欣慰还是难过。
罢了,这些和她都没有什么关系了,还没到静心庵,她已经心如死灰。
章氏牵着失魂落魄的洛琳瑜离开了花厅,无人理睬的洛成奉也愤怒地甩袖离去,花厅里只剩下洛老夫人,洛珺和完全没有存在感的洛珝。
“小菁,快午时了,你和翼王殿下肯定都累了,先用膳了吧,祖母吩咐膳房做了你最爱吃的菜。”洛老夫人亲热地招呼着洛琳菁和殷绥,刚才那出闹剧仿佛完全没发生过一般。
她真的知道自己喜欢吃什么菜吗?洛琳菁有些不相信。转念一想,她又觉得应该相信才是,毕竟像洛老夫人这种人,想要讨好什么人,必定早早做足了功夫,鲜少失手吧。
看着她如此轻松自然地就将自己的儿子和儿媳舍弃了,洛琳菁并没感到高兴,只觉得疲惫和恶心,这个人,是她的亲祖母……
洛琳菁看也没看老太太一眼,走到殷绥身边,轻声说道:“我们走吧。”
阿韭那双素来神采奕奕的眼眸此刻也染上了深深的疲惫,虽然报了仇,却没有一个赢家。殷绥心疼地直接牵着她的手,将人带离了花厅。
洛珺看着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思量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跟上去。
“嗷呜?”就这样走了,二喵很是失望,遗憾地舔了舔爪子,它才刚刚拍了一爪子而已。阿韭不是回来报仇的吗?怎么什么都没干就回去了?原本还以为可以拆了洛府呢!真是无趣!
二喵撇了撇嘴,迈着小短腿跑了出去。
两人一路无话,出了洛府大门,洛琳菁回过头,看了一眼门楣上朱红色的“洛府”二字,这里曾经是她的家,但也只是曾经了。
手上忽然一紧,温暖的体温通过紧贴的掌心缓缓传来,洛琳菁低头看了一眼两人交握的手,心头忽然一轻,仿佛笼罩在身上那层摸不到打不破的薄膜陡然消失了,洛琳菁回握住那只有力的大手,笑道:“我没事,都过去了。”
今后她应该不会再踏入这个地方了,她与洛家的恩怨也算就此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