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大哥的孙子?”
宋青小又突然出声。
她在众人之中年纪最小,在场的人中又有宋道长在,照理来说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开口问话。
可宋道长出于对自己这个最小徒弟的偏爱,听到她打断吴婶的叙说时,却并没有开口责备,只是无奈的瞪了她一眼。
“是啊……”
吴婶本来十分笃定的话,此时被宋青小一打断,又觉得有些迷糊了起来。
“吴婶你的年纪不小了吧?你大哥多少岁了?”
被她盯住的吴婶隐约感到有些不安,仿佛在她的那双眼睛下,她整个人都有种无所遁形之感。
她心中有些发毛,忐忑异常的看了宋道长一眼,却见他并没有阻止,只好换了个坐姿。
但这些细碎的小动作并没有减缓她的不安,在宋青小注视下,她虽说不懂宋青小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疑问,仍是老实的回答道:
“我大哥今年六十有三——”她说完这话,又补了一句:“我大哥大我十一岁,从小照顾我如父亲一般……”
“你大哥六十三,那你父母至少七十多将近八十了。”宋青小说完这话,吴婶便点了点头,就见她道:
“这么大岁数,还能给你大哥孙子喂饭?”
“啊!”
吴婶听到这里,终于发出一声惊惶不安的惨叫声来。
她终于是想起哪里不对劲儿了,所有一切都如拨开了云雾,被屏蔽的记忆瞬间与现实相连接,让她清醒了过来。
“我……我……啊啊啊……”她叫声极其凄然,听得牛车上其他几个同村人都汗毛倒立,不由自主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来。
“我娘十几年前就去世了!”她声音抖得十分厉害,说话的时候喘得好像破旧的风箱一般,喉间发出‘呼哧、呼哧’的可怕响声。
吴婶当日回娘家看到的情景,事实上是很多年前,她娘还在世的时候的场景。
“那会儿我大哥的孙子茂财才将满六岁,虎头虎脑的,可是茂财今年已经虚岁二十五了,儿子都生了。”
她上下牙齿疯狂撞击,发出‘咔咔咔’的响声来。
这种撞鬼的经验细想起来,比她先前遭鬼附身的时候还要可怕。
毕竟当时她一无所知,发现不对劲儿的时候,很快就被宋道长出手解决。
相反之下,她回了娘家一趟,却像是鬼迷了心窍,如果不是此时被宋青小一语点醒梦中人,她甚至根本没察觉自己撞了鬼,进了鬼的圈套!
宋道长神色一凛,与宋长青相互对视了一眼ꓹ 眉心不自觉的皱了起来:
“鬼打墙。”
吴婶回到沈庄的娘家之后,沈庄已经出事了ꓹ 所以她也受到了里面浓浓的怨魂、厉鬼的影响,使得她的认知受到了蒙蔽,继而中邪ꓹ 分不清现实与梦境的区别。
这也是吴婶先前提到回沈庄的时候,虽说映入她眼帘之中的尽皆是繁华的景象ꓹ 可她却又觉得不对劲儿,有种像在看皮影戏的感觉了。
那是因为她的神魂受到了蒙蔽ꓹ 但身体却已经受到了阴气所形成的强大磁场的影响ꓹ 人的生存本能令她感到了危机,在提醒着她赶紧逃离的信号。
‘嘶——’
马车内其他的人在初时听到吴婶提及她母亲去世的时候,本身就已经感觉后背发毛了,再一听宋道长提到‘鬼打墙’,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不安的跺了跺双脚,仿佛想借此来宣泄内心深处的恐慌。
车厢内的木板被踩得‘咚咚’作响ꓹ 众人不约而同的举止使得整个车厢都开始轻轻的晃荡。
吴婶在意识到自己当日回娘家见到的一幕可能是活生生见了鬼后,整个人都不好了ꓹ 抖得像是筛糠。
“然后呢?”
这个时候能够出面安抚她的ꓹ 就是刚刚显露了一手神通的宋道长。
他看起来不苛言笑的表情带给了吴婶极大的安全感ꓹ 问出口的话让先前还在瑟瑟发抖的吴婶平静了不少。
“然后?”吴婶吞了口唾沫ꓹ 脖子上的肉都跟着她的动作滑动了一下,她有些不明就里的去看宋道长ꓹ 就听他解释道:
“看到你爹娘之后呢?”
“哦ꓹ 然后……”
兴许是再度想到了当时的情景ꓹ 吴婶脸上露出了明显害怕的神色,接着说道:
“然后ꓹ 我娘就板着脸,问我为什么回去了?”
沈庄经济发达,相对来说并没有特别严重的重男轻女的现象。
其实从吴婶胖硕的身材就看得出来,她嫁人之后日子过得也不差。
“我爹娘从小就疼我,出嫁的时候还给我装了厚厚的嫁妆。”
娘家经济宽裕,也不缺给她的这点儿添妆。
家中关系和睦,哥哥嫂嫂们也并不计较。
“我嫁的也不算远,每年总要回去几趟。”
以往回去的时候,爹娘总是欢欢喜喜的,见到闺女难免嘘寒问暖,兄嫂也一再留她多住几天,侄儿女们也都听话乖巧。
“可当日回去,我爹娘的表情都不大好。”
她说到这里,伸手抹了把额头吓出的虚汗:
“我说接到了家里的家书,说家中出大事了,让我赶紧回去一趟……”
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吴婶的眼中露出一丝心悸之意,下意识的往身侧宋青小的方向靠了靠。
这是她完全本能的举动,甚至她自己都没有留意到。
“可是我娘当即却大怒,将我大骂一通,说是家中压根儿没有托人传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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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知想到了什么,那双昏黄的眼中竟然涌出了水光:
“她骂我恐怕是想要回娘家打秋风,想要从娘家拿钱补贴夫家罢了,还赶紧轰我走,一刻都不准再留,让我将来都不准再踏进沈家大门一步——”
话没说完,她就发出一声哽咽的哭声,显然是被母亲这话伤到了。
吴婶低头以袖子压了压眼角,瓮声瓮气的道:
“想必是那邪物幻化成我娘,故意想要害我……”
“应该不是。”
坐在她身旁的宋青小再度开口,吴婶抬起头,眼角还有些泛红,一脸讶然不解之色:
“宋姑娘……”
“你母亲这话,恐怕是在提醒你,赶紧走。”宋青小在她盯视之下,淡然开口道。
宋道长挑了挑眉梢,有些诧异的看了这个小徒弟一眼,沉吟了片刻之后,才点点头:
“青小说的不错。”他解释着:
“沈庄如今的情况已经很厉害了。”
从吴婶的叙述之中可以得知,哪怕是青天白日,已经有鬼物出没。
“鬼属阴,避阳光、正气。”沈庄因为当年出过事的缘故,就连宋道长这样生长于山野之间的道士都曾听说过,七八十年前沈庄再度开启的时候,曾花了大价钱,请人做过一场法事的。
这法事包括镇压当年那些杀人之后被困死在沈庄内的那队军阀恶魂,同时请了和尚、道士将无辜被屠的百姓超度。
甚至挑选风水宝地,安葬这些被杀的居民尸首。
城中的布局也重新排置过,大至基本的房舍位置,小到城中的水渠、花草树木,都请了专人一一校看过,确认形成了最好的风水局,未来不会再出事故。
而之后几十年的时间,也正如当年那些最初再度进入沈庄的人预料一般,一直都平平安安的。
直到七八十年之后,开始闹鬼了!
照理来说,沈庄经济发达,经过七八十年的繁荣发育之后,几乎已经快要恢复百年之前的盛况了。
人口越多,阳气越足。
阳盛则阴衰,所以一般来说,越是繁荣的地方魑魅魍魉则应该更少许多。
鬼有鬼道,人有人路,人死之后不能长时间在阳间逗留,顺应轮回,进入阴曹地府等待投胎转世才是正途。
否则阴阳相克,一味留恋人世,等到天明到来,力量不够的鬼魂会在阳光底下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的。
偏偏沈庄里的闹鬼事件实在古怪得很,一座繁荣发达的城镇,突然之间开始闹起了鬼来。
情况甚至严重到了,在青天白日,进去的人都能活见鬼了。
“可想而知,里面的怨气已经重到冲散了阳气。”阴盛则阳衰,自然昔日繁荣的沈庄,就会有阴鬼出没。
吴婶听到这里,不由怔住了。
“道长的意思,是我娘在救我?”
她的眼眶逐渐就红了,表情也从初时的害怕化为一种复杂至极的神色。
这话说完不久,她突然伸出双手将自己的脸捂住,‘呜呜’的哭:
“我娘原来不是真的怪我,而是心疼我,娘啊——”
她哭得极为大声,像是要将这些日子以来受到娘家人斥骂之后的委屈、不解以及遇鬼的恐惧都借着哭声宣泄而出。
车厢内的人没有人打断她的哭声,就连宋道长也眉头紧皱,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
隔了一会儿,吴婶像是终于哭够了,这才重新抬起了头,从袖口中抽出一条帕子,侧身开始擦她的脸了。
半晌后,她才回过神来。
兴许是哭了一场,将身体中积累的一些负面情绪借此机会全发泄出来了,吴婶的脸色看起来比之前好了许多。
除了她一双眼睛红肿得十分吓人之外,她的脸颊竟然出现了少许血色,让她与之前腊黄中透着一股青气相比,一下多了几分生气的感觉。
“对不住了宋道长。”
她还带着些鼻音,那肿胀的眼皮上的肉堆挤着几乎要将眼睛挤成一条缝。
“我那日被我娘一通骂了之后,就回了家,也不知怎么的,这几天浑浑噩噩的,感觉人也没了盼头。”
说到这里,她又捏着帕子擦了下眼角:
“越想越觉得惶恐,夜里也睡不好了,还梦到了我那死去多年的婆婆。”
她以为自己的母亲真的怪她这些年来掏空娘家补贴婆家,被一通大骂之后又愧又羞,当时强撑着离开沈庄,回家之后整个人都觉得不行了。
总觉得脖子上沉甸甸的,后背处像是压了座五行山似的,让她时常气都喘不出。
无论白天夜里,她总感觉已经死去多年的婆婆好像又回来了,还说要把她带走。
直到这会儿宋青小说的话,才一下将她点醒了。
沈庄现在出了大事,她死了十多年的老母亲骂她的那一通并不是要责备她,也不是真的怪她拿取沈家财物,只是死了的至亲想要保她性命,才催她快走。
只是当日她虽然有阴魂庇护,暂时离开了,却因为进了沈庄一趟,恐怕沾染了怨气的缘故,使得脏东西附在了她身体上。
宋道长点了点头:
“人的身上有三把火,身强体壮运势好的人,身上的生气、阳气就会越重,按常理来说,鬼物一般是近不了身的。”
吴婶长年累月与云虎山的人打交道,每隔一段时间便要按照宋道长所托,与她的丈夫送些瓜果米粮等物以供他的小弟子使用,身体一向都很好。
虽说她年龄不小了,云虎山又陡峭,近几年这种事情已经交给她的儿女接手。
可上次她上山求助的时候,宋道长分明看过,她肩头、眉心处的那三味火正浓,但此次再见她的时候,那身上的‘火气’都感应不到了。
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如此轻易着道。
若非这一次宋道长出手,恐怕用不了两日功夫,她便定会一命呼呜。
“只是进了沈庄一趟,都会令人身上的阳气大减,而令附身的鬼物如此凶恶……”
宋道长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之中带着一丝隐忧:
“已经好几天时间过去了,不知如今得沈庄又是什么样子了。”
他说这话的同时,下意识的抬头去看自己的两个徒弟,一脸忧心忡忡。
“我爹娘虽死,可是我哥哥嫂嫂们还在沈庄之中。”
上次回去,死人、活人同处一屋,大家神色如常,半点儿没看出异样之处。
这才是使得吴婶半点儿没有察觉的原因,因为当时她娘家里头,大家相处的其乐融融,除了已经死去的爹娘再生,且侄孙的年纪对不上外,半点儿都没有不正常之处。
哥哥嫂嫂们一如既往,像是根本没发现爹娘早死了,大家同居一屋,她回去的时候还亲热的跟自己的大嫂打过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