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多了,红颜在长春宫进出无数回,与和敬打了无数回照面,除了相见的问候,她从没有正面对自己说过什么话,红颜渐渐习惯了公主这个模样,哪怕被她不耐烦地瞥上几眼,也会因为和敬看见了自己而高兴,虽然心中有希望,并不敢强求孩子能完全接受自己。
而此刻,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和敬不仅是在与她讲,更是仿佛从此接受了她的存在,甚至期盼自己将来能为她的父亲生下孩子。
“公主……”红颜竟是结巴了,似乎也是这样的话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她紧张又尴尬地站了起来,回宫这么久,红颜竟第一次感觉到几乎无法言语的局促,她太喜欢和敬,她都不在乎太后是否能对她有所改观,满心希望有一天和敬能与她重新和好。
“可不要说大话,这会儿你带福灵安就没耐性,在宁寿宫陪永琪玩耍也是好急躁的脾气。”皇后笑悠悠,女儿的转变让她惊喜,虽然来得太突然,可她一直明白自己的孩子有一颗善良的心,女儿对她自己与红颜的友情念念不忘,要说当年伤了谁最让皇后难安,当数女儿。
和敬没头没脑说出这句,回过神自己也觉得不知怎么接下去才好,她一直想象着自己该如何与红颜说开场白,红颜是对她说过许多的话了,可因为自己从来也不接,红颜也不敢纠缠,她们之间想要跨出一步,必然要自己先主动才行。这会儿看见红颜高兴得眼中都要笑出泪花儿,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皇额娘说了这句,她便坐到身边去撒娇:“额娘,皇祖母夸我好着呢。”
皇后欣然笑:“你在皇祖母眼里,哪有半分不好。”她抬头看着红颜,那年轻的美人儿,欢喜得就要飘到云里去了。
红颜还记得公主过年时赏了樱桃烟火,那之后好几天樱桃都笑得像朵花儿,闲时就把烟火拿出来摸摸,即便后来与宫里其他人一道玩了个尽兴,那只盒子还小心翼翼地收藏着。而公主刚才那句话,红颜更是要珍藏在心里。
前些日子她还为了舒嫔生不生而内心沉重,与皇帝云雨时紧张得被他看了个透,虽然弘历好生劝解舒缓了她内心的惶恐,可也比不得和敬这一句看似孩子气的话来得管用,红颜对于自己将来能孕育生命这件事,有了更富意义的期待。
这一次相聚,只等福灵安睡醒了,如茵才带着儿子与红颜一道退下,与红颜在宫道上分别时,如茵欣慰地对红颜道:“日久见人心,公主如今能接受姐姐,一定很快就能和好如初,孩子是最看得明白的,谁对她好,她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姐姐,好生保重,早些为皇上生下皇嗣吧。”
红颜双颊微红,赧然颔首:“我知道,你也要保重。”
两处分别,长春宫里皇后派千雅传话到养心殿,说今日是女儿的好日子,怕她夜里不习惯,皇后要陪着公主过一晚,请皇帝不必再折回长春宫,让内务府呈了膳牌,请皇帝到别处休息。
且为了红颜的事,皇后还有很多话要对女儿说,提起红颜方才离开时的模样,笑道:“你看她走出去的脚步,轻飘飘,我从没见她这样过,欢喜得都要溢出来了,她和你一样都在乎那段情意。和敬,咱们母女遇上红颜,虽然因为额娘的错多了些坎坷,可我相信她是咱们身边重要的人,不论是额娘与她的姐妹情主仆情,还是你与她的友情,额娘知道你无法将她当庶母或长辈看待,也做不得姐妹,那就单单是朋友,好好珍惜一回,她日你远嫁,也是留在心底的一分念想。”
和敬软软地伏在母亲怀中,对于红颜对于母亲所谓的她的错却只字不提,只娇滴滴地道了声:“和敬不嫁,和敬哪儿也不去,和敬要一生陪着额娘。”
皇后爱怜地抚摸着女儿的背脊,感慨道:“你是皇阿玛如今唯一的女儿,大清最尊贵的公主,也许就负担着朝廷与邻国番邦的睦邻友好,皇额娘不愿说好听的话哄着你,但将来你的去留,额娘不能插手半分,额娘愿意用一切换你的幸福,可额娘不能忘了你的身份,和敬,额娘会一辈子支持你,做你最耀眼的光芒。咱们娘儿俩,都要好好的,活得比谁都好。”
和敬竟是眼眶湿润,从今天起,她长大成人了,大阿哥就快娶妻,下一个就该轮到她选驸马,是去草原还是沙漠,甚至是那长满毛胡子的西洋人,她的将来由不得自己,可她柔弱的肩膀也担负着国家。
公主抬起头,还带着稚气的脸上,露出郑重的神情,“皇额娘,和敬长大了,和敬也要成为额娘的荣光,我不能变成儿子,但是做女儿一样能让您骄傲。”
皇后眼含热泪,抱着闺女亲了又亲,盼着永琏在天有灵,盼着和敬那才足岁就夭折的小姐姐也能有所知,能好好庇佑他们的妹妹,她愿用一生幸福来换取女儿一世安康。
且说养心殿呈膳牌,底下的人也好,吴总管也好,都懂皇帝的心意,魏常在的绿头牌是摆在最前面的,越过贵妃越过娴妃、纯妃、嘉妃,醒目地摆在正中间。此刻铺了黄绸的漆盘送到面前,皇帝从奏折堆里抬起头,揉了揉眉心望了几眼,忽然把手伸向了纯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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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总管眼眉一挑,心想皇帝又惦记起什么诗词来,可却听啪的一声响,纯妃的牌子被翻了个个儿,接着魏常在的牌子被摆在最高处,皇帝很平淡地说:“今日起咸福宫的绿头牌撤了,储秀宫的也撤了,纯妃与贵妃身体都欠安,且要养一养。”
吴总管心头一松,忙应道:“奴才这就去传话。”
皇帝又吩咐:“不必声张,没得叫宫里传闲话,不过是朕不想见某些人,而贵妃身体实在欠安,等下先去储秀宫看她,再去见红颜。”
吴总管都听着,且又听见皇帝直呼魏常在的名字,也不知宫里其他人是否有察觉,也不知皇后与公主是否有察觉,曾经独一无二的安颐,如今另有了一声红颜,吴公公曾经紧张担心过,但眼下皇后与红颜情如姐妹,似乎也不必太多虑。
皇帝喜欢魏常在,的确与众不同,不知这一次的喜欢能维持到几时,那会子爱纯妃虽不及当下这般用心和在乎,至少明面儿上做得毫不掩饰,可如今那蜜蜡手串早不知丢给哪个小太监带出宫换了银子,现在连绿头牌都要撤了。
且说吴总管亲自到延禧宫传话,见魏常在神采飞扬,似乎也不是单单为了皇帝要来而高兴,而红颜听说皇帝要先去储秀宫看望贵妃,回身取了一支老山参给吴总管:“皇上若是觉得合适,就拿去给贵妃娘娘补身子吧,最好也别说是我给的,我身份低微没资格做这种事。这老山参是富察福晋给我的,可我哪里用得上这东西,她只见着好的就拿来给我。”
吴总管笑眯眯接下,赞道:“到底是您细心,皇上正琢磨不能空手去。”他忍不住又问了声,“魏常在今天看起来,好像特别得高兴,可是遇见了喜事,能不能赏奴才也乐一乐?”
红颜眼波流转,喜不自禁,想了想觉得吴总管是可以说的,便道:“公主今儿,与我说话了。”
吴总管愣了愣,倒不是惊讶于公主对魏常在说话,而是好奇就这么一点点儿小事,竟值得她欢喜成这样。为了讨皇帝的高兴,连同那支老山参一道,吴总管把这话也告诉了皇帝,弘历竟是忽然驻足,反复确认:“和敬对红颜说话了?”吴总管便看见皇帝脸上洋溢出与魏常在一模一样的笑容。
到了储秀宫,贵妃病体孱弱,颤巍巍出来行礼,被皇帝搀扶回了榻上,说了些体己的话,而贵妃见皇帝心情极好,虽然猜不透是什么事,可瑞珠说今晚是翻了延禧宫的牌子,便想他必然是要去见魏氏才高兴,连带着把笑脸也对着自己。
贵妃心中凄楚,可想到皇帝还愿意对她笑,就算想着美人还能惦记来看看她,自己至少还没有被遗忘和抛弃,强撑着几分精神应对,比起皇帝在乎她,她更在乎皇帝。
“朕命内务府撤了你的绿头牌。”皇帝道。
贵妃眼神一颤,心里又沉重几分,但皇帝很快就解释:“朕希望你安心养病,几时身体好了,就摆回去,但养身体的日子里,朕也会时常来你,不代表朕从此就不管你。这事儿早晚会被别人知道,朕亲自向你解释,就是不愿你被谣言所误。好生保重身体,别去想外头的事,你跟了朕早就是朕的人,操心他们做什么。”
贵妃眼中含泪,见皇帝挽起了自己的手,可她瘦得皮包骨头,一双手伸出来寒森森得吓人,心中一自卑,不由得缩了回去,怯然道:“皇上的话,臣妾记下了。”
弘历见她如此,不禁一叹,主动又握住了她的手,劝道:“别胡思乱想。”